金惠敏
我于1978—1982年在河南大學中文系讀本科,走出母校算來已有38個年頭了。中文系學生可謂“萬金油”,適應性很強,幾乎在哪個行業(yè)發(fā)展的都有。前不久與本科同學聚會,我半是夸口也半是無奈地宣稱,我從1982年畢業(yè)迄今一直在中文專業(yè)工作,而且一直在大學二年級就定下方向的文藝理論專業(yè)工作??磥磉@個方向還要繼續(xù)耕耘下去,雖然我提過“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一說,備受討伐,但那也是在文藝理論范圍內的發(fā)言。我只是不相信“純文學”而已,只是想為文學和文論重新定性和定位罷了。年輕學子常問我是何時開始文藝理論學習和研究的,那可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說來話長??!現(xiàn)在多數(shù)學生直到考研時才決定研究方向或報考專業(yè),而我們那時幾乎是一入學就想著這一生要獻身哪個方向的學術了,屬于“早婚型”(early wedded to),但“早育”則未必。我們在大二、大三時,系里就提倡撰寫科研論文,由學科負責老師遴選往上推薦。大四時還要舉行單科考試,不是常規(guī)的那種課程考試,而是綜合了基本知識和學科前沿問題的考試,重點測試學生科研創(chuàng)新能力。入學不久我們就被告知,學術研究浩如煙海,一位學者畢其一生也只能研究很小的一個領域,能“取一瓢飲”就是了不起的“大專家”了?;叵氘敃r,我們是多么驚奇地聽老師說,有人一生就研究《楚辭》《史記》或《紅樓夢》《水滸傳》什么的。所以限定和選定研究領域就很重要。系里鼓勵同學們盡早確定研究方向,特別是那些希望考研深造的同學。一開始我的志向在文藝理論,因為中學時有過作家夢,想象著學好理論、手握法寶就可以橫行文壇了。這樣攻讀了大約半年光景,自覺枯燥乏味,不得其門而入,且還需要大量閱讀文學作品;加之有同學說我年齡小,底子薄,建議我揚長避短,改學現(xiàn)代漢語語法。那個我倒是也有興趣,高考前我把中師教材漢語語法就通讀了,語法規(guī)則差不多都掌握了。于是我找到教我們語法課的副教授程儀先生,談自己想跟隨他學習語法的事。不承想,程老師一口就把我回絕了,理由是:你跟著張老師學文論已經(jīng)一段時間了,語法研究上要做出成就也不是那么容易,不如做文論活躍、受關注什么的。程老師這就把我打回張老師處,既然語法老師不收我,那就繼續(xù)我的文論吧!這個中途小插曲說重了是背叛,說輕點則是學科意志不堅定,反正不是什么光彩事,我沒敢給張老師提。
所謂“張老師”者,乃當時就大名鼎鼎的張豫林老師,時任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主任,領銜主講文學概論課。他是激情型的,平時講話就容易激動,講課時更是動情、入戲,同時也條理清晰、邏輯嚴謹,課堂氣氛總是異常熱烈卻也有問題帶人深思,他輕松地就指點你要攻打的戰(zhàn)略高地。對于張老師,雖說熟悉了會感到“即之也溫”、溫潤如玉的樣子,但我等學生課堂的感受則是“望之儼然”,且“聽其言也厲”,在批評錯誤觀點上,他毫不含糊。接近這樣的老師必得有所準備。為了能夠打動張老師接受我這個學生,我把當時的教材——以群的《文學的基本原理》摘抄了幾大筆記本,虔誠和用功不言而喻,我把它拿到張老師家里作為見面禮。那會兒也不懂孔子招收學生所要求的“束脩”為何物。興許是秉承“有教無類”的古訓吧,張老師沒讓我經(jīng)受“程門立雪”的考驗,當即就面帶笑容地收下我這個徒弟。其時跟他學習文論的還有幾位學兄學姐,個個絕技在身,風流倜儻:有屈雅君者,口若懸河,出口成章,才氣逼人;有賀淯濱者,表面內斂,實則狂傲,尤長于填詞,然后自己翻譯成英語,吟誦之;有修倜者,大二就考上了研究生,因為她會背柏拉圖,而別人就知道個“孔老二”;同屆中還有張云鵬,功底扎實,功力深厚,且富有藝術家氣質,文藝理論單科競賽輕松奪冠(本人則“屈居”第三)。也許有人奇怪,我們已經(jīng)是河南大學本科生,為什么還要選擇自己心儀的老師來學習自己選定的科目?河南大學中文系當時有這個風氣:老師們除了上大課之外還給個別有研究興趣的同學“開小灶”,這個小灶是不收費的。如今回想起來,大學四年中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每個周末了,積攢了一周的專業(yè)困惑可以到張老師家里來一番醍醐灌頂,一些小小之心得或狂放不羈的設想,可以請張老師給鑒定鑒定。從老河大西門出去,跨過一條小河,再往前走一段幽靜、濕潤的小路,就到了張老師家里。那個溫暖如春的小屋啊,在那個小屋里聽張老師答疑解惑、談笑風生、指點江山,甚至也“糞土”時潮名流,此情此景終生難忘!
張老師是20世紀60年代初人民大學語文系西方文論研究名家繆靈珠先生的研究生。張老師把讀研時導師發(fā)給他的油印講義都給我讀,我當時的西方文論知識一是得自朱光潛先生的《西方美學史》,第二就是繆靈珠先生60年代的那些講義,其中包括他翻譯過來但尚未發(fā)表的文論經(jīng)典。那時沒有電話可用,去找張老師請教用不著預約,估摸著他在家就直接去敲門??墒菑埨蠋熞淮我矝]拒絕過我,想來他對這樣的不速之客得有多大的愛心和寬容才行!教研室還有一位老師是王懷通先生,王老師作息時間不同尋常,他喜歡挑燈夜戰(zhàn),一般12點以后才進入工作狀態(tài),所以我經(jīng)常是夜里10點多到他家找他,有時也11點多。盤點記憶吧,不管我怎么打擾兩位老師,他們從來沒露出過半點慍色。王懷通老師是北京大學楊晦先生的研究生,朱光潛先生給他們上過西方美學史課,所以他也是把朱先生當時的油印講義借給我“開小灶”用。我的西方文論和美學基礎就是這兩位恩師幫我打下的。在他們的指導下,有兩個文本我讀得滾瓜爛熟,一是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一是黑格爾《美學》第一卷。有那么一兩年,誰要提到兩書中的任何一個觀點,我能背得出他們是如何論證的。
張豫林、王懷通是我文藝理論研讀初年的引路人。張老師黨性原則強,喜歡強調文藝理論的政治性和思想性。王老師則是大講形象思維、典型論以及人道主義。有不懂行的人背后說他“反馬列”,他給同學們辯解過,他比那些號稱“馬列”的人更是馬列,也更懂馬列。王老師在學術上也是“狂狷之士”了,好像誰也不服。他給我們上馬列文論課,我聽不太懂,只記得他滿口的拉薩爾、濟金根、托爾斯泰,還有倫敦東頭的城市姑娘什么的。至今頭腦里猶能閃回其仿佛可洞穿鋼板的聲音、其沉醉于自思而顯得目中無物的表情。王老師那時對馬克思《巴黎手稿》研究興趣很濃,寫有長篇大論,他投稿時我代他謄抄過;我的本科畢業(yè)論文《異化勞動與美的創(chuàng)造》就是在他的影響下選定的課題,后來也自然歸他指導?!笆指鍩帷睍r,大概是政教系請的,中國人民大學馬奇先生來河南大學做過講座,內容都記不得了,但印象至今栩栩如生的是,坐在前排的同學一水兒穿的黑皮鞋,而且不約而同地全都蹺著二郎腿,腳尖上揚,锃光瓦亮的,好像在炫耀什么似的。我沒有皮鞋,不敢坐第一排。不是不想要,實在是囊中羞澀。后來痛下決心買了14元一雙的豬皮鞋,這才在人場中膽壯起來。這當然是閑話了。言歸正傳,之前跟著張老師研讀西方美學史,后來又跟著王老師讀,打下了文論研究的知識基礎。在兩位老師的指導下,我是按照朱光潛先生開列的書目讀,老師要我們讀出心得,可我除了人家講的,是一點兒個人見解也沒有,這種令人氣餒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讀黑格爾《美學》。1980年4月底,在王老師輔導下,我寫出《論黑格爾的藝術功利觀——兼與朱光潛先生商榷》。張老師、王老師欣賞我小小年紀竟有挑戰(zhàn)大名家大權威的膽氣,推薦我參加校級科研會議,文章最終得以在學校內部印行的論文集上發(fā)表。一天晚飯后,系里老師把藍色封皮的樣刊送到我的宿舍,徐徐掏出一沓紙幣與我,居然還有稿酬,且沒料想竟有29元之多!真是一筆巨款啊!那時每月的生活費也只需16元左右。80年代雖然沒有“五唯”一說,但這兩篇論文確實為我鋪平了此生科研之路,它們使我在大學畢業(yè)時能夠順利被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接收為專職研究人員,也使我在1984年投考中國社會科學院碩士研究生時引起導師吳元邁先生的注意和重視??梢哉f,看重發(fā)表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事。
對于張老師、王老師對學生的關愛、付出、提攜,我當時完全沒有感到有什么異常,覺得老師都是這樣吧。直到入職河南省社科院、天天要獨自面對研究對象時,我才猛然間發(fā)現(xiàn)兩位老師是那么偉大,那么崇高,那么無私奉獻。因為在專業(yè)研究機構里,大家都是同事,沒有誰有時間跟你閑聊,學術交流都搬到了會議室,非常正規(guī)。我剛參加工作時曾經(jīng)孤單得暗自抹淚。突然間沒有了老師的隨時指點,我成了學術孤兒。加上各種各樣的焦慮,不久就患上了神經(jīng)衰弱,整天感覺好像沒睡著過覺似的,昏昏沉沉,萎靡不振,直到1985年初夏到武漢參加文藝學方法論研討會后才算是滿血復活。
數(shù)十年如一日,我之所以能夠一直堅守在文藝理論領域不動搖,應當是因為張老師和王老師給了我“定海神針”的緣故吧!碩士畢業(yè)時,我也是有別的一些誘人機會的。如果說今天自己還能有一些韌勁、沖力,還能不斷地在學術上有所拓展、創(chuàng)新,我暗自思忖,張老師和王老師當初推我一把的那個慣性力量可能還未消耗殆盡吧!如今每次見到張老師,他仍是勉勵有加。帶著老師期許的目光前行,我還是那位有個小五星獎勵就能歡喜沖刺的小學生。時諺有謂“學以成人”,哲學上說此語并非無可挑剔,但從個人經(jīng)驗來看,張老師、王老師與河南大學中文系對我的學術養(yǎng)育之恩,對我學術人格的形塑,卻是千真萬確的。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責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