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臍
夜色卷起它的幕布,晨光開啟嶄新黎明。
退潮的海灘,遼闊似無樹的草原,沉凈如嬰兒的眼神。
海浪的千軍萬馬踏過,沙灘上的深溝淺壑如交響樂跌宕起伏之后,凸起的小丘里,明目張膽地安睡著一個秘密。
這里住著個幼稚小兒。
以為隱身于沙,就可以擋住人家的眼目,多像那個捂著自己耳朵偷鈴鐺的人。
它是海臍,學名扁玉螺,也有人叫它貓眼兒。
我還是愿意叫它海臍。如果你去我老家海邊買扁玉螺,多半會空手而歸。沒有人這樣叫過它。
它的外殼始于一個黑色頂點之螺旋,由黑到淡青,底部寬展成了白色。臍,名字由此而來。人是海的旁觀者,海是海臍的旁觀者。
生活在淺灘上。潮汐日復一日漫過,一腳高一腳低,踏響不同節奏。日光亮烈,月光溫軟,輪番造訪漁村。驚濤拍岸總是伴著東風怒吼,對于這個不聲不響著蜷于沙中的家伙來說,并無太大影響。
什么時候看到,它都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樣子。伸個懶腰,淡棕黃色的肉身花朵般頃刻噴放。以指尖輕觸“花朵”任意位置,倏然而動,羞怯地縮回殼內,再不肯拋頭露面。這遮掩了一個致命真相,將一個真正的食肉君子以羞怯的模樣打扮成膽怯的食素姿態。一個海臍就是一具淺灘上行走的胃,個頭等大的螃蟹,空有兩只威猛螯鉗,只要被它肥厚的肉足裹挾,英雄態立即氣化無蹤,聽憑處置。
螃蟹殼上,一個圓洞告訴了我那場吸吮的秘密,清晰的邊緣里進出的是一只蟹的命力,由一個命進入另一個命,海臍瞇起它的黑色獨眼,不動聲色之中,命完成它們全新的一輪組合,合二為一。個頭兒大的蟶,同生斧足的蛤,以被食延續灌注另一個生命,一條命的空洞預示著另條命的豐腴,一路走來,豐腴命的身后,空殼兒密布,嘩啦作響。獵殺存在于海邊,存在于山麓,存在于人眼所見所不見的任何地方。獵手強大么,被獵者弱小么?形式遮蔽了殺,使得“殺”那么殘忍的事情變得多樣,旁觀者眼里的有趣,本質上是不是疼的?
我拾起一枚貝殼,紋理清晰,內壁玉般光滑,臍部有一個勻稱小孔。其時,我感謝過沙礫,自以為是地斷定,當一枚貝死去,沙的沖蕩細磨,給了殼一個在我看來恰到好處的圓孔。我把它用一條紅絲線穿起來,掛在脖子上,走出門去炫耀,快樂得天都格外亮。那個圓孔,很可能是兩個生命之間連接所遺,生命走過,紅線再走,失去生命一端的掙扎,獲得生命一端的滿足,我都沒見,紅線一穿,輕巧地一穿,我的歡樂又給秘密撒上一層遮蓋之沙。
底氣十足,海臍常是氣定神閑的。蝸居海臍殼的寄居蟹的表現卻與之大相徑庭。它的步伐慌張匆忙,偶爾暫停,仍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看上去既膽怯又有些神經質。誰能想到,它兇猛的螯鉗在攻擊時不亞于鋒利的刀槍。眾多貝類螺類的肉質填充了寄居蟹的胃,它們的殼,還要庇護它的肉身。那么,海臍,是不是剛剛經歷了一場被啃食的命運?
海臍是少有的螺類里肉質厚韌的美味,嚼勁十足。即便是死了,海臍體內蓄積的那么多命力也還是不樂意輕易釋放。那些命力嘶喊在齒舌間,潛伏的蟶和蟹的業已平復下來的靈魂,咀嚼中二度被挑逗,被攪動起來。
有人說陸地上的生命起源于海洋。原來,數億年前,海洋中最先誕生的生物,除了原始水綿、海綿、三葉蟲、珊瑚,還有就是鸚鵡螺和蛤類。這些委身于水底的生物,比魚類出現得更早。它們,早就在漫長的時光深處習慣了殺戮與被殺戮。
殺戮存在于生命肇始,存在于這個星球的最深處。
牡蠣
生長鋒利以抵抗鋒利。用盡一生,那是牡蠣的奮斗。
走在海邊,你會發現,一種生物企圖覆蓋世界。沙灘上,石頭上,碼頭的柱子上,停著不動的船幫上。它們從哪里來的呢?那么多,成群結隊,洶涌澎湃成海浪的樣子。
灰不溜秋像礫巖一樣的東西,里面居然有肉,那么嫩,那么柔軟。
我看到的,都是外殼,一半坦蕩地承接天光與風雨,另一半早已不知去向。它粗糲的外殼,蒙騙了我。我沒想到粗糲毫無光潔的殼里頭,蜷臥著那么一條肉命。粗糲向外,內殼壁光滑柔潤,細瓷似的,近于勺子的凹陷處,養著一泓飽含汁水的肉。專注于一枚空殼的我,一遍遍往返,用它舀滿海水,倒進挖好的沙坑,用以蓄養落入手里的小魚俘虜。牡蠣,少女的我只讀了半道題。
多年以后,拿牡蠣在手,輕飄飄,沒有大海的重量。沒有麗繁的花紋,也缺少滑瑩的觸感,窩在掌心里,層層疊疊凹凸不平的石灰塊樣,突兀峭拔如一座不肯輕易沉淪的平原上的石山。
以流到嘴邊細小的浮游物為食。那是一群不會行走群聚以求安全的“羊”。羊有兩只角,牡蠣,渾身是角。
海邊的孩子,在淺海追逐打鬧,尋找各種貝類螃蟹,是日常熟悉的樂趣。面對總也望不到邊的大海,問姥爺,海的另一邊,住著神仙嗎?姥爺抬起頭,往遠處看看,說,住的也是人,哪有神仙?
村里人總是在講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故事里的句子并不迷人,他們說,海沒底,天沒邊。
除非死,否則牡蠣一生也不會剝離自己命定的棲息地。移動帶來危險,危險會將肉命刺得生疼。它,不會翻轉,肉體對天,會在它的命里形成危及生命的漩渦,比海中的漩渦還可怕。柔軟的肉體需要一些硬物,貼附會令生命得些短暫的愉悅。
我們繞開沙灘上的亂石,把石頭踩在腳下。一個不小心,腿腳碰到牡蠣,劃一下,一痕血印。腳探進海水,疼得驚心動魄。咬緊牙關,尖銳的痛感像漫漲的潮水,鋪天蓋地從破口涌入身體,找尋命里的海岸,拍上沙灘,散成一地鋒芒。堅持住,如牡蠣吸附那樣地堅持。疼可以止疼。
遠離石頭,牡蠣便丟失了鋒利,甚至談不上多么堅實,兩片殼在手里拍擊,窸窸窣窣碎落成“玉米粒兒”——石灰的玉米粒兒。隨意找個東西砸一下,“撲撲”的聲音里,化成齏粉。
翻開書頁,叔叔于勒用小刀撬開牡蠣,動作靈活,蠣殼轉瞬打開攤著,在太太們早已預備好的優雅里。太太們的嘴湊向牡蠣,太太們的舌頭卷成桶,太太們輕巧地往嘴里吸嘴唇邊上的空氣。牡蠣,翻滾在太太們吸入嘴中的空氣里。開了殼的牡蠣,禁不住太太們談笑間的輕巧一吸。牡蠣的殼內,沒有鎖。
海邊人有一句口頭禪,“生吃螃蟹活吃蝦”。他們吃過活蝦之后說,最奇妙的是,蝦肉能夠在舌尖上彈跳。生蠔,是牡蠣的另一個名字,多少牡蠣是被人們活生生吞到肚子里去的呢。煮熟的牡蠣不需要小刀來幫忙,殼向兩旁敞開。一塊灰白的肉亮出來,可以裝滿整個湯匙。
采牡蠣用柴鐮,貼著根部,一鐮下去,并不如何著力,就跌到了手里。收割牡蠣,仿如收割莊稼。莊稼需要春種秋收,牡蠣,不需要。
海星和人一樣,是收割牡蠣的高手,所不同的,海星吃飽了,見到牡蠣,會借助海水從它身邊優雅地爬過。人沒個飽,永遠都是鋒利的。
文蛤
“沙白”,深圳的朋友夾起文蛤肉,這么說。
鹽和醬油生腌一夜,沙白呈暗紅色。
板柜上,雪花膏瓶子后邊貼墻戳著鏡子,它也在里邊。鏡子里的文蛤,跟一把縮小生氣鼓著的扇子似的,肚皮上一圈一圈橫紋,如大潮退穩清薄的海水留下的沙痕——海水畫過的扇面——棕黃的橫紋間星布著深褐的點點斑斑。殼那么光滑,光滑如冰,冰中凍定了那些好看的條紋色點。每一個有每一個的樣子,每一面有每一面的樣子,如大海每個早晨有每個早晨的樣子,海云鋪在海里,岫玉一樣的安靜里有云的樣子。船帆在港里臟乎乎,打開往遠處走,一蕩有一蕩的樣子,越遠越小,越小越白。
繞過雪花膏,從鏡子中掏出文蛤,掀開殼,擦手油透明的潤光釋放出來,帶著香氣。蛤蜊油是冬天的善意,專封冬日手上的小口子。文蛤殼厚,磕碰搖晃,不會傷其殼體,連同殼內的油脂,油脂內的香味。文蛤殼并不知曉或者是裝作不知曉失了肉身,擦手油填入,讓文蛤二度飽滿,一副知足的安詳樣子。
文蛤,以光滑面對。光滑中暗浮著獨屬于每個個體的紋斑。文靜的文蛤,成為激蕩的海水中一個標點,有生命的標點。浪頭拍擊沉默的大陸架,一拍上億年,永無休止。文蛤給拍做標點,浪與浪之間,墊上外硬內軟的肉身。石頭成沙,日曝月華,文蛤給日子做標點,在時間短暫的安靜中鑲嵌上自家的爬行翻滾。文蛤標點在海與人之間,收拾過文蛤的手,光滑細嫩。
潮水落下去,青黑灘涂上曬出大小不等圓的扁的小孔,每個孔中都暗藏著生命。魚的嘴在落潮之前來過,鳥的嘴在落潮之間來過,潮落定,人的嘴又來。籃子、蛇皮袋子、葫蘆頭,有的放在身后,有的掛在腰間。等到里邊裝上了蛤蜊,“沙沙”聲就會從籃子口袋中響起,那是柔軟的生命借助各樣硬殼兒摩擦沙子的吟呻。海灘留著蛇行曲折的腳印,深到淺,淺到深,深深淺淺的晶亮中,懸浮著人的貪婪。
一把釘耙鏤進濕沙,一路撓痕。撓痕里一個蛤蜊裹出來,又一個蛤蜊裹出來,半袋子蛤蜊裹出來。文蛤混在蛤蜊里,每個被裹出的文蛤都會吐出一口水,像是一聲驚呼。及至發現光亮刺眼,又忙不迭閉嚴了自己,指甲摳,也別想它打開發絲樣一道縫隙。
母親聽到我進家,頭也不抬:“落潮沒?”
“落潮。”
“多不?”
“不多。”
我挖到的蛤蜊不多,不是因為懶。誰說我懶,我就跟誰瞪眼睛。
割柳條的時候,我一刻不停。別人吃飯我在割,別人吸煙我也在割。
我割的柳條扒掉皮可以換錢,可母親不用我挖的海貨換錢。我沒有拿這事兒當活兒干。
鍋底放半舀子水,洗過的蛤蜊倒進去,灶里添火,幾分鐘過去,蒸汽從鍋邊溢出,揭鍋,每個文蛤都攤開厚殼兒,鍋中的它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從母親腋下掏一個,呲牙咧嘴,丟到灶臺上,吸氣的工夫,肉便入肚。專挑文蛤,文蛤少,少中總有特別好的滋味蘊藏著。
空殼放上窗臺,沒有蛤蜊油,我也不舍得把漂亮扔掉。漂亮在窗臺上承塵,塵土覆蓋了漂亮的光澤,可,并不能磨損漂亮本身,想起來,抓手里抹一把,漂亮如初。
想起一個養文蛤的男人。年前,他買了幾千塊錢的煙花爆竹。除夕,帶著孩子去海邊放,爆竹躥到孩子的腦袋旁炸了。
那是一個愛笑的男孩子,有干凈的眼神,透亮的笑容。那笑容,是文蛤殼兒上的花紋。
后來,那個孩子再也沒有離開過床。
(齊未兒,本名李冬梅,有散文作品刊于《散文》《山花》《散文百家》等。著有文集《二十四節氣/果蔬》。)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