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
王安石評李白說:“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雹僬f李白詩篇中多婦人,似言過其實,但說其詩中盡酒,卻是實情。對于白之縱酒和飲酒詩,舊說多以發泄政治失意解釋之②,此自有道理,但既不全面又失之皮相。實則白之縱酒,根在洞徹生命之本質所產生的苦悶,追求心靈的自在與自由。
一
飲酒詩,在李白年青時并不多見。白出川到金陵后,始作飲酒詩,如《金陵酒肆留別》,然此時飲酒多是逢場作戲,如魏顥《李翰林集序》所寫:“所適二千石郊迎,飲數斗,醉則奴丹砂舞《青海波》。滿堂不樂,白宰酒則樂。”③也是有意學謝安的生活作風,故作風流。但是,李白長期客游他鄉,久之也有了獨酌排遣苦悶的習慣。如詹锳《李白詩文系年》系于開元十四年(726)的《秋夜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朓》,詩中云“獨酌板橋浦,古人誰可征?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就是李白月夜獨酌于江寧板橋浦懷念謝朓之作。此后,李白詩中多有以“獨酌”為題者,如《獨酌》《月下獨酌四首》《北山獨酌寄韋六》《春日獨酌》《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等;詩中有時也提到“獨酌”,如《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之一:“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可見,“獨酌”已經成為李白喝酒的習慣。
李白之縱酒,多以為是在長安放還后④。其實“酒隱”安陸的十年,喝酒已成為他生活中的常態。他寫給其妻許夫人的詩云:“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贈內》)“太常妻”用東漢周澤故事:“世人為之語曰:‘生世不諧,作太常妻。一歲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齋,一日不齋醉如泥?!雹萁庹f此詩者,都以為是李白與夫人戲謔之語⑥,其實是寫實。李白有他的天下抱負,并不滿足于家庭生活,十年蹉跎,虛度生命,其內心應該極為苦悶,飲酒因此成為他排遣苦悶的生活方式。
開元十八或十九年間,李白有一次京城之行,然尋求政治機會未果,失意而返。這十年間,李白漫游于河南嵩山、洛陽,湖北襄陽,山西太原,最后移家山東兗州。這一時期,李白“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是其縱酒放歌的第一個高峰期。獨酌仍是他喝酒的日常狀態,開元二十二年,白與元丹丘偕隱嵩山潁陽時所作《北山獨酌寄韋六》,寫其隱居深山的閑適生活:“坐月觀寶書,拂霜弄瑤軫。傾壺事幽酌,顧影還獨盡。”其中就有顧影自酌。然而更多的是呼朋喚侶的豪飲,如寫于開元二十二年的《襄陽歌》。山簡為晉代名士,其縱酒故事見《晉書·山簡傳》⑦和《世說新語·任誕》⑧。李白游襄陽,有感于山簡故事而發為此詩,如朱諫所言:“此即襄陽舊事以寓感慨之意?!雹岽嗽婋m然是演繹山簡飲酒故事,但詩之主旨卻值得注意?!独钤娭苯狻氛f:“此白負才不偶,故縱飲放曠。言萬事皆虛,獨酒為真也。”權力如秦之丞相李斯如何?“咸陽市中嘆黃犬”,臨東市而嘆黃犬,豈能比月下的一杯酒!百姓為其立了遺淚碑的羊公又如何?“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古碑材,龜頭剝落生莓苔”,其碑之龜頭剝落,霉苔生矣。唯清風、明月與自己同在,醉如玉山自倒的身體是真,所以“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當百年與酒同生死耳!此詩有對人生的三重否定:否定了權力,即否定了功名;否定了身后聲名,即否定了不朽;否定了巫山云夢,即否定了男女情愛。對于人的生命而言,這些都是虛假的,真實的生命,就是山公那樣的爛醉如泥,醉生夢死。顯然這是李白功名受挫后一時的憤激之語,天寶初李白再入京城,也說明功名對于他來說,仍然是人生最重要的目標,而且一生都未放棄。但此詩也不能僅僅視為李白的假想,借酒澆愁應是他真實生活之一部分。此后李白所作的飲酒大篇,主題大都類此。
天寶初,李白被玄宗召入翰林,出入宮中,陪侍玄宗左右,但飲酒的生活習慣沒有改變。不過此時李白交往的多為朝中名士,他此時喝的是名士酒。他的第一個酒友應是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賀知章?!侗臼略姟じ咭荨罚骸袄钐壮踝允裰辆?,舍于逆旅。賀監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雹馓鞂毩d(747),賀知章已經辭世,李白《對酒憶賀監二首并序》憶及此事說:“太子賓客賀公,于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為樂。沒后對酒,悵然有懷,而作是詩?!痹娭唬骸八拿饔锌窨?,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杯中物,翻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辈晃ㄊ蔷朴?,亦是知己,因此李白的懷念充滿深情?!读饕估少浶僚泄佟芬灿涊d了李白在長安的飲酒圈子:“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紅顏我少年,章臺走馬著金鞭。文章獻納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本朴咽俏搴钇哔F的貴族,并與賀知章、李璡井、李適之、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結為“八仙”之游。此時的縱酒,一洗獨飲的落寞和江湖狂飲的放浪不羈,顯示了士人的氣度與風流。當然醉酒也誤事,但在當時士人看來,這才是名士風流。魏顥《李翰林集序》:“上皇豫游,召白,白時為貴門邀飲,比至,半醉,令制出師詔,不草而成?!倍鸥Α讹嬛邪讼筛琛芬舱f:“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都是把李白醉酒作為名士風流來寫的。即使是玄宗也如此對待之,并給予包容。所以關于李白在宮中的傳說,醉使高力士脫靴、貴妃斟酒、醉草嚇蠻書等,當非無稽之談,都應有真實生活的影子。
天寶三載,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從李白離開長安到天寶十四載安祿山之亂,是李白又一個十年漫游時期。李白一入京城,未能尋找到政治機會,離開時雖然不免有政治理想不得實現的寂寞與失落,但畢竟對未來還充滿希望。而此次長安的遭遇,則是進了朝廷,有了實現理想的機遇,卻得而復失;而且此次離開,既是自己無奈的放棄,也是玄宗的決定,李白失去的可能是永遠遠離長安,遠離朝廷,遠離政治,功業之抱負、人生之理想可能永遠不得機會實現,所以李白此次的政治挫敗感遠遠超過了他一入京城之不遇。這一時期,縱酒以排遣政治苦悶是李白的重要生活方式,如寫于天寶十二載的《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云:“蹉跎復來歸,憂恨坐相煎。無風難破浪,失計長江邊。??嘞ьj光,金波忽三圓。時游敬亭上,閑聽松風眠。或弄宛溪月,虛舟信洄沿。顏公三十萬,盡付酒家錢。興發每取之,聊向醉中仙。過此無一事,靜談《秋水篇》?!边@是李白北上燕薊回到宣城所作,略見此一時期的心理與生活。在心理上,他既為國家面臨的危機憂心如焚,又為自己無力參與政治而憾恨。而其生活則是百無聊賴的,只有靠飲酒打發日月,“或眠敬亭而聽松風,或泛宛溪而弄水月,盡沽酒之錢以罄醉鄉之趣,讀《秋水》之篇以求養生之術而已矣,此外無所為也”?。
李白的飲酒詩此時也達到一個新的高峰。從作品看,多見李白獨酌或與友朋縱飲,而且醉酒似乎成為常態。因此,此時期的詩中,多有以“醉”為題者,亦多醉態描寫。如《月下獨酌四首》之四:“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边@是寫要醉的愿望?!蹲砗筚洀纳哝偂罚骸跋恢斜P劍裝鮐昔魚,閑在腰間未用渠。且將換酒與君醉,醉歸記宿吳專諸?!彼鶎懙氖亲约阂呀洶胱恚d如奔馬,所以,以劍換酒,一醉方休。當然更多的是酒酣而歌舞。飲酒而歌,酒酣而舞,應是唐人聚會習見的場面?!对孪陋氉盟氖住分唬骸拔腋柙屡腔?,我舞影零亂?!边@是詩人舉杯對月而舞?!读簣@吟》:“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酣馳暉,歌且謠,意方遠。”既有分曹賭酒,又有對酒而歌。《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白發對綠酒,強歌心已摧。”《五松山送殷淑》:“載酒五松山,頹然《白云歌》。”已然醉意朦朧,勉強而歌,聊抒郁悶罷了。此為醉酒而歌,還有醉后而舞?!稇浥f游寄譙郡元參軍》:“袖長管催欲輕舉,漢中太守醉起舞?!贝藶樘刈砗笃鹞??!哆^汪氏別業二首》之二:“永夜達五更,吳歈送瓊杯。酒酣欲起舞,四座歌相催?!贝耸窃娙司坪ㄆ鹞琛6遏斨卸紪|樓醉起作》:“昨日東樓醉,還應倒接罷堆離。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眲t寫詩人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還應”乃是詩人醉醒后的回憶,是否如山簡倒戴頭巾,誰扶著上的馬,如何下的東樓,都不得而知了。《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醉來脫寶劍,旅憩高堂眠。中夜忽驚覺,起立明燈前?!贝藶樽砗笮褋碇疇?。也有醉后的走馬,如《自廣平乘醉走馬六十里至邯鄲登城樓覽古書懷》:“醉騎白花駱,西走邯鄲城。揚鞭動柳色,寫鞚春風生?!笨芍^醉酒后的春風得意。還有醉后的失態,《玩月金陵城西孫楚酒樓達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綺裘烏紗巾與酒客數人棹歌秦淮往石頭訪崔四侍御》:“草裹烏紗巾,倒披紫綺裘。兩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數公,崩騰醉中流。謔浪掉???,喧呼傲陽侯。半道逢吳姬,卷簾出揶歈?!痹娙藶跫喢辈徽?,紫綺裘倒披,十余個酒徒手舞足蹈,喧呼笑鬧,惹得岸上人拍手嘲笑,指點揶揄,真如《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所言“高陽小飲真瑣瑣,山公酩酊何如我”,醉后放浪之態的確堪比酒徒山簡。
至德二載(757),李白坐永王璘罪系獄潯陽,乾元元年(758)流放夜郎,二年獲釋,往來于江夏、潯陽、豫章、金陵、宣城一帶,直到去世。李白獲囹圄之罪,幸得遇赦而歸,打擊之大可想而知,故寫有《萬憤詞投魏郎中》:“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戀高堂而掩泣,淚血地而成泥?!笨芍^呼天搶地,泣血成泥。但是李白飲酒、醉酒依然如故。乾元元年流夜郎初離潯陽時所作《流夜郎永華寺寄尋陽群官》云:“朝別凌煙樓,賢豪滿行舟。暝投永華寺,賓散予獨醉。”從詩意看,當是從凌煙樓上船,與“賢豪”們一路飲酒,到了永華寺,李白已經酩酊大醉。上元二年(761),李白流放夜郎回到宣城時所作《贈劉都使》中寫道:“而我謝明主,銜哀投夜郎。歸家酒債多,門客粲成行。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所求竟無緒,裘馬欲摧藏?!崩畎着e債雖然未必真是酒債,但負債在身、生活困窘當為事實,故有求于劉都使,卻沒有結果。但此時的李白仍然多有喝酒的賓朋,一日而傾千觴。他不僅飲酒如故,酒間歌舞亦如故?!秾谱眍}屈突明府廳》是上元元年李白寓家豫章時所作,詩人訪建昌縣衙,然故人建昌縣宰不在,醉題其詩于廳中,故有“陶令八十日,長歌《歸去來》。故人建昌宰,借問幾時回”之句。從詩中也可看到李白的醉態:“風落吳江雪,紛紛入酒杯。山翁今已醉,舞袖為君開?!笔且粋€人對雪飲酒以懷故人,醉后又對雪而舞。寫于上元二年的《對雪醉后贈王歷陽》:“君家有酒我何愁,客多樂酣秉燭游。謝尚自能鴝鵒舞,相如免脫鹔鹴裘。清晨興罷過江去,他日西看卻月樓?!敝x尚、相如二句用典,是用二人比主人和客人,以司馬相如所穿之鹔鹴裘貰酒,比王歷陽待客飲酒之豪爽;而以謝尚能作鴝鵒舞,寫自己醉后之舞。同是上元二年作的《送殷淑三首》,從詩看,則是喝了一夜送別酒:“痛飲龍筇下,燈青月復寒。醉歌驚白鷺,半夜起沙灘?!弊砗蠖瑁@起一灘白鷺。醉而歌舞的習慣一直保持到李白去世前,寶應元年(762)所寫的《九日龍山飲》云:“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彪m為罪臣,依舊是自斟自飲,對月而歌而舞。
李白不僅喝酒如故,縱酒時的萬丈豪情亦絲毫不減,如寫于乾元二年的《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愿掃鸚鵡洲,與君醉百場?!薄督馁涰f南陵冰》:“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薄杜闶汤墒逵味赐プ砗笕住分骸皠i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醉后答丁十八以詩譏余捶碎黃鶴樓》:“黃鶴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待取明朝酒醒罷,與君爛漫尋春暉。”這些飲酒詩多呈狂態,動輒掃平鸚鵡洲,捶碎黃鶴樓,鏟去君山,借洞庭賒取月色,醉殺洞庭秋色,極盡夸飾之能事??此凭婆d豪情不減當年,甚至勝過當年,實則蘊含著一個老者賈其余勇夸其酒膽的意態,已經有了“佯狂殊可哀”(杜甫《不見》)?的意味。
二
李白之縱酒,首先是為了揮斥政治失志之憂憤。而他一生矢志不移追求功業,源自對生命本質的認識:生命不僅要自然歸于死亡,而且在世的時間亦十分短暫,生命的意義即在于濟天下、得榮名、享不朽。所以他政治上所遭受的挫折,實則就是他追求生命價值與意義所遭受的打擊,飲酒揮斥憂憤就是揮斥生命之苦憤。
玄宗召入翰林之前,李白尋找不到晉身的政治機會,苦于時光虛擲,荒廢年華。進入朝廷之后,又為玄宗對自己以倡優蓄之而苦惱,于是浪跡縱酒。賜金放還,更使其失去實現理想抱負的信心?!皸壩胰フ咦蛉罩詹豢闪?,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保ā缎葜x朓北樓餞別校書叔云》)可以說,李白一生都在為政治抱負不得施展、生命價值和意義不得實現而憂慮苦悶,因此飲酒成為李白排遣苦悶的一種生活方式?!对孪陋氉盟氖住分募捶从吵隼畎捉杈茲渤畹男睦恚骸案F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開。辭粟臥首陽,屢空饑顏回。當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敝詷凤?,是因為心中愁緒萬端,只能借酒澆熄,使心情變得開朗,醉酒之境就是萬事不擾的仙境。所為何愁?《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寫道:“傅說板筑臣,李斯鷹犬人。飚起匡社稷,寧復長艱辛!而我胡為者?嘆息龍門下。富貴未可期,殷憂向誰寫?去去淚滿襟,舉聲《梁甫吟》。青云當自致,何必求知音!”傅說乃負土筑墻之人,李斯亦傳為牽黃犬、駕獵鷹之人,二人皆貧賤而起為重臣者,而李白自己卻未遇知音,功名無就,富貴無期,故心中充滿深深的憂慮,醉酒以排遣心中之惆悵。又寫于天寶八載的《醉后贈從甥高鎮》云:“江東風光不借人,枉殺落花空自春?!贝嗽娨琅f是寫光陰不等人、人生易老而英才不得其用之意,所以詩人要傾家以換酒錢,與友人悲歌酣飲以求一醉。“時清不及英豪人,三尺童兒唾廉藺”,真乃一肚皮的牢騷!連三尺兒童都要唾棄廉頗和藺相如這樣的將相之才,可見今日之“清明盛世”,真是無須人才了,有多少英才埋沒民間??!詩人反話正說,對朝廷的用人之道極為不滿。
李白以酒揮斥憂憤的詩中,常常糾結著生命存在的諸多矛盾。如具有代表性的詩篇《將進酒》,或以為作于開元二十三年,或以為作于天寶元載?,然玩其詩意,顯然是李白長安放還后為釋放苦悶而作,因此詩中充滿了情感與思想上的矛盾。
首先,美好的生命與生命苦短、人生易老之間的矛盾要用酒來緩解。生命是美好的,然而黑發轉瞬即白、不復再青,人生歲月之一去不回,若黃河東流向海,沒有回波。生命易逝如此,安得不及時行樂、飲酒為歡!這樣的詩,在李白集中有很多,如《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碧草已滿地,柳與梅爭春。謝公自有東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今日非昨日,明日還復來。白發對綠酒,強歌心已摧。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臥桃園東?!睍r間長河的特點是日復一日,既不為物亦不為人而暫停,所以當一位白發之人面對碧草如茵、柳梅爭俏、黃鸝鳴春之景,暮年之悲感自會十分強烈,所以要惜此春光、莫辭一醉。《待酒不至》抒發的是同樣的情感,山花向人笑時正好是喝酒之時,春風與醉客兩相宜,趁此春光及時為歡。
在此類詩中,如《春江花月夜》那樣最有宇宙意識也最唯美者當數《把酒問月(故人賈淳令予問之)》:“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暉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姮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甭勔欢嘣u價《春江花月夜》說:“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聞一多的評價可挪用于李白此首飲酒詩?!扒嗵煊性聛韼讜r?我今停杯一問之”,只此一問就是深沉而又寥廓的宇宙之問。不過在永恒的穹空與明月面前,李白沒有錯愕,因為詩人對月亮之永恒的認識是清醒的,此問乃是明知故問。此問的歸宿在人,在不識古時月亮的今人,在不識今時月亮的古人,在于似流水一樣來而復去、去而復來不停逝去的人流。在月亮面前,人是如此之易逝,人生是如此之匆促!而此時的月亮則似宇宙老人,悲憫地看著可憐無助的人。詩人也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因為他知道這無法改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曠達地面對這一切,對月飲酒,快樂地度過此生。
李白生命苦短之嘆,皆與其功業理想未能實現相關,因此人生易老、及時行樂,所反映的是生命短促而功名理想遲遲未能實現的矛盾。
其次,自恃為天縱奇才與對玄宗倡優蓄之的憤懣,要用酒來消解。李白被玄宗召入翰林,而且頗受禮遇,對于布衣之士李白而言,其所追求的功名自可說獲得了成功。不過,玄宗對李白的認識和使用,前后有很大變化。李白初入朝廷時,玄宗對其甚為器重,“降輦步迎,如見綺、皓……出入翰林中,問以國政,潛草詔誥”(李陽冰《草堂集序》),且欲委以“綸誥之任”(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即中書舍人之職。然而,或因為同列者的讒言,或由于李白經常醉酒承詔,玄宗非但未委以重任,而且故意疏遠之。李白在宮中,不過陪侍玄宗、承詔以寫歌詩。這樣的待遇與他的政治抱負差之甚遠。不過,李白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自信個人為天生的俊才,終究會得到重用,酒資之錢何須慮也,盡情縱酒為樂而已。
其三,鐘鼓饌玉生活的虛幻給詩人帶來的幻滅感,要用酒來填充。李白出身寒素,出于快樂主義的生命觀?,他對鐘鳴鼎食的富貴生活還是充滿向往的。但長安三年,出入宮廷,陪侍皇帝左右,多與豪貴交,耳濡目染,體驗并熟悉了王侯貴族的豪奢生活之后,李白認識到了這種表面奢華所掩蓋的空虛。尤其是遭到玄宗體面的黜退,使李白更增加了鐘鼓饌玉生活不過一時的幻滅感,酒即成為他忘卻這一切的麻醉劑。
其四,圣賢的寂寞與縱樂者留名的矛盾,要用酒來開釋。本來,歷史上留名者多為圣賢、英雄,或建功立業,或著書立說,皆可不朽。李白對此不是不知,他的詩中,對此歌頌甚多。李白說“古來圣賢皆寂寞”,可能有兩個含義:要么是圣者賢人生前皆寂寞,如果是這個意思,則李白是為圣賢的命運鳴不平;要么是死后寂寞,而此顯然不符合歷史實際,圣賢的實際情況是生前寂寞而身后有名,并不寂寞。如果是后一個意思,則李白是在說憤激之言,說反話,即圣賢建立了不朽功業,立言傳世,又有何用?反不如飲酒作樂者既享樂于現世,又留下了身后之名,如“斗酒十千恣歡謔”的陳王曹植。這種玩世不恭的反語,充滿了對現實的不滿和批判。
寫于天寶九載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可視為《將進酒》的注腳。蕭士赟注以為此詩“造語用事,錯亂顛倒,絕無倫理,董龍一事,尤為可笑,決非太白之作,乃元儒所謂五季間學太白者所為耳”。朱諫亦贊同此說?。其實,只有把《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和《將進酒》放在一起,才會看到二詩在情感、思想基調上的一致性。《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之“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就是《將進酒》“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壓縮版,不用分析,即可看出其思想情感的相同之處。《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之“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就是《將進酒》“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的補注。榮華富貴之不足據,不僅表現在此種生活之空虛,還表現在政治之不公平、仕途之險惡、世事之無常。李邕本為玄宗朝名士,歷任括、淄、滑州刺史,后入朝,“后生望風內謁,門巷填溢”?。但為人嫉妒讒毀,不得留于朝中,出為北海太守,后被李林甫附會罪名而杖殺。詩中所言“裴尚書”,當為裴敦復,玄宗朝曾為刑部尚書,為李林甫所嫉,貶淄川太守,與李邕皆坐劉勣事被杖殺。二人貴為刺史、尚書,然終不免一死。李白自身遭遇之變化無端,雖然不能與李邕、裴敦復命運之慘烈相比,但從玄宗以特例召入翰林,備受恩寵,到遭人讒言毀謗,以致玄宗故意疏遠、放還江湖,亦與李、裴二人頗為相近。因此,與其汲汲于功名、留戀于官場,不如遠離權力的絞殺場,飲酒去也?!洞鹜跏躬氉糜袘选分耙髟娮髻x北窗里,萬言不直一杯水”,“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由來賤奇璞”,“孔圣猶聞傷鳳麟”,就是《將進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詳細注解。
總之,李白飲酒,首先是為了抒發政治抱負不得施展、生命價值與意義不得實現的苦悶。從積極意義上說,他的飲酒詩是對黑暗政治的一種抗議與批判。如林庚所言:“他說:‘鐘鼓饌玉不足貴’,‘一日須飲三百杯’,‘一醉累月輕王侯’!這里盡管是強調了飲酒,而它的實質卻正在于那‘輕王侯’的歌唱上?!?正因為如此,他的這一類飲酒詩任達放蕩,其激憤之情感常以放達之語出之,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直一杯水”,情感之抒發性、沖擊性都很強。當然,李白之飲酒,不僅僅是借酒澆愁、釋放其政治苦悶而已,也有以酒來舒緩對生命、對生活、對人世間許多矛盾糾結不得其解心緒的意圖,這樣的飲酒詩,是考察李白豐富的內心世界的重要通道。
三
李白的飲酒是為了借酒醉麻痹自己的神經,暫時忘掉政治理想不得實現、生命苦短等愁煩,如《友人會宿》所說:“滌蕩千古愁,留連百壺飲。良宵宜清談,皓月未能寢。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彼暨B飲酒,是為了消除“千古愁”,醉酒之后,方有“天地即衾枕”的大自在?!稊M古十二首》之八亦言:“月色不可掃,客愁不可道。玉露生秋衣,流螢飛百草。日月終銷毀,天地同枯槁。蟪蛄啼青松,安見此樹老?金丹寧誤俗,昧者難精討。爾非千歲翁,多恨去世早。飲酒入玉壺,藏身以為寶。”詩人說,客愁似月色一樣不可掃除,亦不可言說。但他還是說了,他所愁者,乃在天地日月終有盡時,渺小如人者更何以堪!所以他要藏身玉壺,即藏身酒鄉,委身于大化?!稊M古十二首》之三:“長繩難系日,自古多悲辛……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詩意與此相同。
這雖然是李白對待現實的一種消極的行為,但反映到其飲酒詩中,卻呈現出詩人通過飲酒達到精神自在、心靈自由的積極意義。在這些作品中,李白自覺地融入了莊子的遺情和外物思想,并把它生動地表現在詩的境界中?;蛘哒f在醉酒之中,其精神狀態恰與莊子的“坐忘”之境相契合,以至于他的飲酒詩對醉態的描寫已經超越了對酒的物質的感官的享受,上升到了審美的態度,形象地描繪出精神出離世外的自由與自在。
莊子尚自然,講“人的自然化”,“講人必須舍棄其社會性,使其自然性不受污染,并擴而與宇宙同構才能成為真正的人。莊子認為只有這種人才是自由的人、快樂的人”?。怎樣才能成為這種快樂的、自由的人?方法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外物”“坐忘”與“遺情”?!肚f子·大宗師》借顏回之口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所謂“坐忘”,就是不知有身體,不知有精神,不知有外物,“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內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然后曠然與變化為體而無不通也”?。
李白飲酒,所要尋找的正是此等不知有我、不知有外物之妙境?!洞喝摘氉枚住分骸拔矣凶舷枷?,緬懷滄洲間。且對一壺酒,澹然萬事閑。橫琴倚高松,把酒望遠山。長空去鳥沒,落日孤云還。但恐光景晚,宿昔成秋顏?!薄丢氉谩罚骸按翰萑缬幸?,羅生玉堂陰。東風吹愁來,白發坐相侵。獨酌勸孤影,閑歌面芳林。長松爾何知,蕭瑟為誰吟?手舞石上月,膝橫花間琴。過此一壺外,悠悠非我心?!贝颂帲畎姿钫?,依舊是光陰催逼人老,依舊是孤獨于人世的悲傷,但是作為對待生命的快樂主義者,李白要尋找解脫之道,因此而有世外之思,因此而有升仙之想。但既然一時無法成為神仙,姑且飲酒以達到神仙境界,于是他在月下松間彈琴飲酒,看落日于云中而沒,飛鳥于長空而渺,怡情于美酒、美景與音樂之間,淡然忘掉一切?!蹲郧病罚骸皩撇挥X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睂懙囊嗍蔷坪筮h離人間、與自然一體的境界。在《山中與幽人對酌》中,不僅是人與物的天地,也寫人與人的關系:“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薄拔易碛咔淝胰ァ?,用的是陶淵明故事。據《宋書·陶淵明傳》,陶淵明喜喝酒,“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眠,卿可去?!湔媛嗜绱恕?。李白用此故事寫人我之間的真淳關系,誠如《唐詩真趣編》所云:“‘我醉欲眠卿且去’固是醉中語,亦是幽人對幽人,天真爛漫,全忘卻行跡周旋耳。”?酒后的人與人之間,變得更加真淳,宛如天籟。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的飲酒詩有諸多作品同其山水詩、游仙詩一樣,都表現出一種心靈擺脫拘束,獲得自由、陶然忘機的境界,即審美的境界。《月下獨酌四首》之二:“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圣,復道濁如賢。賢圣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天若不愛酒”,為何天上有酒星?“地若不愛酒”,為何地上有酒泉?由此可見天地都是愛酒的。李白就是要證明人之愛酒是符合天性的。酒中之趣或曰酒之秘密,在于喝上三杯可通大道,喝了一斗合于自然。這個自然,就是莊子所說的道。莊子以坐忘達于自然,而李白卻是以醉酒達于自然。此之自然,就是心靈擺脫了一切束縛,獲得了釋放與自由。在《月下獨酌四首》之三中,李白對一斗合于自然的狀態作了具體描述:“三月咸陽時,千花晝如錦。誰能春獨愁?對此徑須飲。窮通與修短,造化夙所稟。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比吕锏莫氉?,固然是孤獨引起的,這有《月下獨酌四首》之一可證。而千花似錦的春天,更加劇了詩人的寂寞愁煩,只有一醉,才會解此孤獨與寂寞。醉中世界,是一個死生、天地、物我同忘的空靈世界。這樣的醉中世界就是莊子“吾忘我”的境界,與坐忘、心齋所達到的境界頗為一致?!洞喝兆砥鹧灾尽钒堰@樣的醉態寫得十分逼真:“處世若大夢,胡為勞此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覺來眄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闭f是言志,但與一般的言志詩有很大不同。詩人并沒有直接寫志,而是描寫他的醉態和醉中生活。春天之所以惱人,就在于它既是生命勃發的季節,又是勃發的生命凋零的季節,而且這一生命的轉換是那么的短暫與突然!詩人因此對瞬間存在而又終歸虛無的生命本質有了洞徹,感慨人生若夢,對酒自斟自飲以求一醉。此后的浩歌已是醉中之歌,所以一曲終了就進入陶然忘情的中圣境界。由此來看,李白之志,就是以醉中之夢應對人生之夢,爭取精神的自由。這種超然于現實世界之上的情感和態度,就其本質來看,乃是一種審美的態度。“因為超出眼前狹隘的功利,肯定個體的自由的價值,正是人對現實的審美感受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本質特征。”?此種對于生存狀態的審美的態度,起自物質,達于精神;緣自現實之苦悶,卻進入超越現實的快樂和適意,是士人的個體生命意識高度覺悟后而產生的對于生命目的的更深層次的追求,是典型的中國士人的生命意識。
再進一步深究,這是一種什么性質的美感?是心力戰勝人世欲念與利害關系所產生的崇高感。一般認為,帶給人震撼的崇高美來自自然的巨大或事件的奇偉,然而亦如叔本華所說,事實上崇高之美也來自人心靈的力量?,這里就包括對生活中利害關系的全然超脫而達到的心理平衡。喬治·桑塔耶納論美感說:“如果我們因為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苦難而要求自我解脫稱為禁欲主義(斯多葛式)的崇高,那么我們也可以說有一種通過維持心理平衡而求得自我解脫的享樂主義(伊壁鳩魯式)的崇高。”又云:“崇高感本質上是神秘的,它超越一切清晰的知覺并催生出統一感和包容感。道德領域內同樣如此,我們胸中的各種感情互相抵消,最后這些感情在包容中平靜下來。這是享樂主義者達到超脫和完美境界的方法,它刻意吸取一切本能欲望達到禁欲主義者和遁世苦修者故意舍棄一切本能欲望所達到的同樣目的。因此,即使對象沒有對不幸的表現,也有可能被感動而取得構成崇高感的自我解放?!?喬治·桑塔耶納的話用來分析李白飲酒詩所產生的美感,再恰切不過。在中國古代,酒與色往往連在一起,同為人的欲望的代名詞,如上文所引王安石評價李白,說其詩十之八九不離婦人與酒,就是從人的欲望的角度評價李白詩歌,并從道德的高度給予批評。李白飲酒自然亦從欲望出發,但是最終卻升華到脫離欲望、擺落利害、遺物忘我的境界,酒在其中發揮了催化劑的作用。正是酒激發了詩人精神的力量,使之戰勝了個人的得失欲望,戰勝了人世的苦悶、煩惱,達到了心靈的平衡,使靈魂歸于平靜和熨貼。此類飲酒詩所產生的崇高感,即來自平靜、超然的詩之境界中所蘊含的詩人強大的精神力量。
四
把飲酒上升到審美的態度,這在唐代飲酒詩中實為罕見。唐之飲酒詩,一類是宴樂酒,如魏元忠《修書院學士奉敕宴梁王宅》、張九齡《奉和圣制登封禮畢洛城酺宴》、宋之問《麟趾殿侍宴應制》、李嶠《甘露殿侍宴應制》?,多諛頌之作。一類是餞別酒,如杜甫《王閬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別之作》:“萬壑樹聲滿,千崖秋氣高。浮舟出郡郭,別酒寄江濤。良會不復久,此生何太勞?”?多寫別離之情。一類是排憂酒,如孟郊《勸酒》:“白日無定影,清江無定波。人無百年壽,百年復如何。堂上陳美酒,堂下列清歌。勸君金曲卮,勿謂朱顏酡。松柏歲歲茂,丘陵日日多。君看終南山,千古青峨峨。”?此詩與李白飲酒詩最為接近,亦是有感于人生易老、歲月難留,勸人以飲酒解除苦悶。在寫以酒排憂的詩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杜甫《醉時歌》,作于天寶十三載春,原注云:“贈廣文館博士鄭虔?!?鄭虔見賞于宰相蘇颋,被颋推薦為著作郎,后遭人誣告私撰國史,因罪外貶十年。開元二十五年,唐玄宗因愛其才,置廣文館,任虔為博士。虔與李白、杜甫友好,頗具才華,其詩、書、畫被玄宗稱為“三絕”,但其生平窮饑坎坷。關于此詩主旨,《杜臆》的解釋最為準確:“此篇總是不平之鳴,無可奈何之詞,非真謂垂名無用,非真薄儒術,非真齊孔、跖,亦非真以酒為樂也。杜詩‘沉醉聊自遣,放歌破愁絕’,即此詩之解,而他詩可以旁通。自發苦情,故以《醉時歌》命題?!?《杜詩言志》亦云;“讀先生此詩,幾疑其為好飲者也,然而非先生也。又或謂先生托此而逃焉者,亦非也。蓋好飲止可加于嵇、阮,而托而逃焉者,第可施之于靖節。而先生則以經世之才,急用世之志,所遭不偶,與鄭虔負‘三絕’之望,徒就廣文之冷署者略同。故一腔牢落不平之氣,聊寄于曲糵以自遣?!?詩中寫自己與鄭虔“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雖然經常喝到忘掉你我的程度,但從此詩看,他們一起縱酒,是為了排遣窮愁不得志的苦悶。杜甫《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如澠之酒??煲?,亦知窮愁安在哉”?,亦屬此類。
還有一類是閑酒。中唐詩人中,元稹和白居易的飲酒詩最多,后者多屬閑酒類,如《適意二首》之一:“一朝歸渭上,泛如不系舟。置心世事外,無喜亦無憂。終日一蔬食,終年一布裘。寒來彌懶放,數日一梳頭。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人心不過適,適外復何求?”?詩人置身世外,知足無求,或臨花而醉,或夜酌而眠,皆是閑適生活之寫照。皮日休《閑夜酒醒》寫的也是醉酒醒來后的閑適之感:“醒來山月高,孤枕群書里。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這類飲酒詩很容易與表現了超然境界的飲酒詩相混,實則是有區別的。閑酒,喝的是閑適酒,飲酒是其閑適生活之一種情狀,并非如超然酒那樣在醉酒中全然忘卻了世界,忘卻了自我。
細數唐代飲酒詩,大致不出以上四類,而像李白那樣直接描寫飲酒并進入陶然忘機境界的作品并不多見。李白的此類飲酒詩,在唐代很難找到知音,上溯到晉宋時期,從陶淵明的飲酒詩中可以發現同類作品。從深層次看,李白吟詠生命意識的詩歌,多有陶淵明的影子在,尤其是其遺情舍物的情懷,與陶淵明《飲酒詩》頗為相近。陶淵明《飲酒詩》之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誰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本來陶淵明息交絕游,已經是遺忘俗世了,“今持菊飲酒,則連我遺忘俗世之情亦忘之矣”?。此詩不寫飲酒之醉,但只一句“杯盡壺自傾”,就寫盡了杯空壺倒的醉酒之狀。而日落西山,萬籟俱寂,只聞歸鳥飛回林中的鳴叫,已然是醉中心靈與自然合為一體的精神狀態?!讹嬀圃姟分膶懽砗笾疇睿骸肮嗜速p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相與挈壺而至、來請詩人喝酒的父老們,醉酒之后已經言行不能自主了,而詩人則進入了悠悠然不知有我、不知有物、不知身在何處的精神境界。所謂的酒中深味、酒中真趣,就是此種悠然忘我的自由情狀。這種精神境界,與李白的“醉后失天地”“曲盡已忘情”完全相同,是一般飲者亦會獲得,而只有深諳莊子逍遙之理的人才會在詩中表現出來的審美詩境。
① 惠洪:《冷齋夜話》,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3頁。
② 如唐汝詢評《將進酒》云:“此懷才不遇,托于酒以自放也?!保ㄌ迫暝儯骸短圃娊狻罚颖贝髮W出版社2001年版,第269頁)《李詩直解》評《襄陽歌》曰:“此白負才不偶,故縱酒放曠?!保圬骸独钤娭苯狻肪硭?,清乾隆乙未(1775)刊本]
③ 詹锳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本文所引李白詩文及諸家注評、研究資料皆據此書,僅隨文注明作者、篇名、注家等。
④ 李陽冰《草堂集序》言李白在翰林遭玄宗疏遠:“公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眲⑷住短乒屎擦謱W士李君碣記》亦曰:“同列者所謗,詔令歸山,遂浪跡天下,以詩酒自適?!?/p>
⑤ 《后漢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579頁。
⑥ 詹锳系此詩于開元十五年,“疑是初婚后與其妻戲謔之詞”(詹锳:《李白詩文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頁)。郁賢皓、倪培翔認為系“自嘲醉酒之甚,戲謔安慰許氏夫人”(郁賢皓主編:《李白大辭典》,廣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62頁)。
⑦ 《晉書·山簡傳》:“簡優游卒歲,唯酒是耽。諸習氏,荊土豪族,有佳園池,簡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輒醉,名之曰高陽池?!保ā稌x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229頁)
⑧ 《世說新語·任誕》:“山季倫為荊州,時出酣暢,人為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莫倒載歸,茗艼無所知。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罷堆離?!保▌⒘x慶撰,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66頁)
⑨ 朱諫:《李詩選注》卷四,明隆慶六年(1572)刊本。
⑩ 孟棨等撰,李學穎標點:《本事詩 續本事詩 本事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頁。
???????? 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7頁,第2418頁,第2933頁,第410頁,第415頁,第415頁,第410頁,第697頁。
? 朱諫:《李詩選注》卷八。
? 安旗系于開元二十四年,認為“此種特點之詩,求之開元前期不可得,求之天寶年間亦不可得,實非此期莫屬”(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299頁);郁賢皓系于開元二十三年(郁賢皓:《李白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25頁);王運熙、楊明以為天寶初作于梁宋、東魯一帶(王運熙、楊明:《關于李白〈蜀道難〉〈將進酒〉〈梁甫吟〉〈遠別離〉的寫作年代》,《李白研究論叢》第1輯,巴蜀書社1987年版)。
? 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唐詩雜論》,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18—19頁。
? 此句一作“天生我身必有財”,又作“天生吾徒有俊材”,敦煌殘卷作“天生吾徒有俊才”,于此可見李白修改詩句的痕跡,參見《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第360頁“校記”。
? 詹福瑞:《“人生得意須盡歡”——試論李白的快樂主義生命觀》,《文藝研究》2018年第8期。
? 朱諫曰:“士赟此論大概得之?!保ㄖ熘G:《李詩辨疑》卷下,明隆慶六年刊本)
? 《新唐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757頁。
? 林庚:《詩人李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
? 李澤厚:《哲學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29頁。
??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57—259頁,第259頁。
? 《宋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288頁。
? 郁賢皓:《李太白全集校注》,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2934頁。
? 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第1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41頁。
? 叔本華指出:“悲劇使我們超越了意欲及其利益,并使我們在看到與我們意欲直接抵觸的東西時感覺到了愉悅。”(叔本華:《叔本華美學隨筆》,韋啟昌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1頁)
? 喬治·桑塔耶納:《美感》,楊向榮譯,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80—181、182頁。
???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56、596、632、692頁,第4196頁,第7093頁。
? 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29頁。
??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52頁,第268頁。
? 方祖燊:《陶潛詩箋注校證論評》,(臺灣)蘭臺書局1971年版,第146頁,第1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