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王少舫先生的表演藝術

□ 王仁安

王少舫先生

在紀念王少舫先生的百年誕辰之際，我們懷著崇高的敬意和無限的懷念，追憶王少舫先生為黃梅戲藝術作出的巨大貢獻。重溫他在黃梅戲表演藝術中創造的輝煌藝術成就，是對這位卓越的黃梅戲藝術大師的最好紀念。

王少舫先生是黃梅戲有史以來，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一位表演藝術大師！ 他對黃梅戲的發展傾注了全部心血。在實踐中，以他卓越的藝術才華，在電影里和舞臺上，成功地創造出眾多栩栩如生、光彩奪目的藝術形象，成為黃梅戲的經典！他獨具特色的表演風格，他所積累的創作經驗，為黃梅戲留下了珍貴的藝術遺產，對黃梅戲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王少舫先生有深厚的傳統藝術功底，豐富的實踐經驗，又非常注重學習，研究中外各種戲劇理論，包括各表演體系。他對于中國戲曲，包括昆曲、京劇、以及許多地方劇種表演藝術都有深入的研究，并能從中汲取精華，運用到黃梅戲的創作之中。王少舫先生從理論到實踐有非常全面的藝術修養，構成他在黃梅戲的創作中強大的創作實力。

王少舫先生非常講究表演藝術的品質，無論是沿襲傳統，還是大膽創新都能體現他的創作理念。他的表演遠遠超越了程式化的陳舊套路，超越了一般化、概念化的表演。在表演中求真，求精，求細，求美，講究創造韻味，創精品，創經典是他的藝術追求目標。

王少舫先生的藝術實踐表現在三個方面的特征：

一、他非常注重體驗生活，每次創作角色都會深入地體驗劇本中所描寫的生活和人物性格，為他塑造的角色提供了堅實的創作基礎。

二、運用“傳神”的表演方法將劇本生活、人物性格，真實地轉化到戲曲表演形式中，形成具有“神韻”藝術品格的表演方法。

三、演唱與身段都非常有“韻味”。王少舫先生對于唱腔和身段非常講究，舉手投足間處處體現獨特的韻味，達到了非常高的境界。只要他一上臺，就光彩奪目，只要他一開口唱，就韻味十足。既傳神又有味道，這是王少舫先生表演藝術的鮮明的特征。

“體驗”是現實主義戲劇核心理論，也是一種表演方法，這是一種很科學的戲劇體系。王少舫先生曾學習研究過這一理論。他把這種方法運用在黃梅戲的創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特別注重一切從生活出發，真實地表現人物的內心活動。以話劇為代表的表演，是從“體驗”到不要求表演中有意識地去表現“體驗”。主張你在舞臺上體驗到了，觀眾就看到了；不需要有意識地表現。然而中國戲曲是非常講究表演程式美的藝術，是注重形體表現的藝術。

王少舫先生的創作實踐將內心的“體驗”與形體的“表現”兩大戲劇精華有機地結合起來，走出一條從“體驗”到“表現”的成功創作道路。

我們先來看看王少舫先生在《天仙配》中幾個表演片段：

首先來說“路遇”一場里的經典表演。

開場，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一句“含悲忍淚往前走”的唱腔，唱出了喪父之痛和賣身之苦。一字一腔精細而真實地表現出青年農民董永忠厚的為人和悲苦的處境，營造出先聲奪人的藝術效果。他出場的臺步也是精心設計的：沒有選用任何一種程式化的臺步，而是從生活出發，從董永的性格出發，創作了一種勞動人民堅實有力的步態，這是一種既貼近生活化，又有戲曲節奏感的步態，充滿表現力。

他身背包裹，手拿雨傘，半低頭，半躬身，邁著滿腳落地的大步，帶著悲傷和無奈，匆忙地趕路。在音樂中，有節奏有韻律的一步、兩步……當走到第五步的時候，突然發現眼前路上有一雙腳。這時王少舫先生的眼神從心事重重的思緒中轉化出來。停住自己的腳步，微微抬起頭，目光從一雙腳往上看，看到的是一位姑娘，在他細心觀察中唱“見村姑”，然后他的眼神中有一個閃念，不能這樣正面看陌生的女人。在唱腔中他撤半步，半側身，右手水袖輕輕抬起，擋住正面視線，在水袖后，側目細看，唱“站路口”；邊唱邊思考中唱“卻是為何？”

王少舫先生在唱腔中的表演極其精細，每個思考過程都能真實表現，層次分明，傳神生動。他轉身一看村姑正在看他，馬上避開村姑的視線，又用右手水袖擋住兩人之間的視線，邊側身細看，邊唱“她那里用眼來看我”，想到了自己的不幸身世，唱“我哪有心腸看嬌娥”，這時他神情一轉，低頭避開村姑的視線，半側身想要從村姑的身邊過去，剛走一步就讓村姑正面擋住，同時村姑正要向他靠近，他突然抽身撤回，警覺地想到爹爹的教導。他遙望空中，左手雨傘、右手水袖自然抬起在胸前，做出恭敬的身段，此時在他眼神里幻化出父親的面容，唱“爹爹在世對我”略低頭沉思，當唱到“說過”時，似乎他已經想起來父親的話，這時他的眼神一亮，加重語氣地唱“男女交談”，然后馬上警覺起來唱“是非多”，回身一看村姑仍然擋住大路。他的眼神出現果斷的神態，唱“大路不走”，在唱的過程中邊唱邊舞，右手水袖揚卷，左手雨傘輕挽，邊唱邊用目光尋找小路的方向，在唱到最后的“路”字時雨傘頭指向小路的方位，隨后是一組精美的走進小路的身段表演。

僅一段上場的唱腔中，王少舫先生的表演，如此的精細、傳神，貫穿在每一個細節之中，每個內在細微的思想變化過程，滴水不漏。每個手勢、身段表演既自然生活，又非常精美！他在這里的創作做到了既非常傳神又極具韻味！

在“互表身世”一節中，這種“傳神”的表演表現得更充分。這段戲，大部分是以七仙女的表演為主。董永的表演更多的是心理戲、內在反應。王少舫先生在這段的表演中，不是概念化地站在一旁“聽戲”、“等戲”，在對方表演時，他也處于同一情境中，在對方的唱中不斷地作出心理的反應，呼應對方的表演。比如：在他向村姑講述了自己的悲涼身世之后，悲傷地掉下了眼淚。這時七仙女同情地走近他，真誠地唱“大哥休要淚淋淋”時，他內心感到七仙女的好意，止住了淚水。七仙女又親切地唱出“我有一言奉勸君”時，他微微抬起頭，側對七仙女表示愿意聽，當七仙女唱到“你好比楊柳遭霜打”，他的心被觸動了，抬起頭注視七仙女，有些感動地細聽。七仙女唱“待等春來又發青”時，在他眼神里，燃起了希望，他帶著感動，真誠的心情走向七仙女，說“多謝大姐相勸”。當七仙女唱出“小女子也有傷心事”時，他有些意外，用探尋的目光注視著七仙女，七仙女進一步唱“你我都是苦根生”，這時他的眼神中又表現出很關心的神情，便問：“但不知大姐家住哪里，要往哪道而去？”七仙女唱：“我本住在蓬萊村”，他的神情有些疑惑，似乎沒聽說過這個村。七仙女唱“千里迢迢來投親，又誰知親朋故友無蹤影”，這時他輕輕地點頭表示有些明白了。當唱到“天涯淪落嘆飄零”時，他撤回半步微微搖搖頭，內心一聲嘆息之后說“如此說來，你我是一樣的命苦了”。

這段以對方表演為主的戲中，王少舫先生貫穿著清晰的內心反應，他傳神的表演能深入到對方的戲中去。內心的交流貫穿始終，并做得非常精細生動！

王少舫先生給學員講課時曾講述:“當你在舞臺上沒有戲的時候，心里的戲不能斷，不能傻傻地站在那里看人家演戲，不能在那等戲，舞臺上發生的事情與你有關哪……”

他講出了一個很深刻的道理，在他所有的表演中，都具備這種品質。不管有戲沒戲，不管在什么情況下，他內心的戲都是鮮活的，沒有一點空白，沒有停頓，內心時刻都在表演，眼神一直在交流。這就是王少舫先生的藝術品質！

王少舫先生在《女駙馬》一劇中，運用了別具一格的表演形式，塑造了劉大人的兩面性格的形象。發揚了戲曲表演藝術的特長，運用了許多精妙的技巧，創造了豐富的舞臺效果，為全劇增加了絢麗的色彩！

劉大人在劇中，是個表里不一、陰陽變化的雙面人物，表面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廷重臣，在他位高權重的宰相身份下，本質上卻是一個投機鉆營、虛偽油滑的小人。雖然，劉大人在全劇中只有三場戲、四段唱腔，王少舫先生卻憑借深厚的藝術功力和天才的創作能力，運用了多種藝術手段，形象地刻畫出這樣一個復雜的角色。

在第一場戲和在“狀元府”中的表演，王少舫先生重點表現人物的身份。劉大人不僅是一品大員， 還是皇帝欽命的大媒人，又是狀元公的主考恩師，社會地位非常高，身份尊貴。他借鑒了京劇里麒派藝術的表演風格，那舉足千斤、落地沉穩的臺步，運用在劉大人此時的表演中，恰如其分。高高在上、居高臨下的神情，持重的身段，不輕易甩動水袖，用滿手掌的表演的手勢，在滿面笑容中，含有長輩的親切和喜悅，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皇家的使命……王少舫先生的每個動作、臺步中都透出麒派藝術的韻味。

在“狀元府”中的一段“恭喜你少年得志名揚天下”的唱腔中，更是錦上添花，聲音洪亮，滿宮滿調，韻味十足，唱得蓬蓽生輝，皆大歡喜！創造了精彩的“傳神”的聲腔和淳厚的“韻味”，成為一個經典！

在最后一場皇宮里的戲，王少舫先生的表演精彩不斷，妙趣橫生，別具特色。皇宮里的劉大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宰相，而只是天子腳下的一個奴才，為討好皇上，他卑躬屈膝，處處窺測皇上的心理，投其所好。在這場戲的表演中，王少舫先生穿插采用了老生和小花臉多種表演手段，表現劉大人在此時的復雜心理。在面對皇上和公主時一本正經，采用老生的表演方式；但是在面對公主和馮素珍揭露他惡劣的行為時，他的處境尷尬、丑態百出，這時的表演采用了小花臉的表演方式。

“臣聞書生李兆庭”的唱段中，他為皇帝出謀劃策，自作聰明地要將李兆廷招為駙馬。此時的劉大人不禁沾沾自喜，“讓他紗帽頭上戴”，用小花臉行當的躬腿，翹腳，兩手單指，在頭上兩邊劃圈的動作表現小人得意的心態。在唱“吹吹打打”時，他眉飛色舞。在“咚切匡，咚切匡，咚匡，咚匡，一個令匡”的打擊樂中，右水袖上揚下卷甩出，左手水袖上揚下卷甩出，雙水袖同時上揚分開，下卷向前平甩，同時腳下平踢蟒袍的下擺，踢出平面展開，同上面的雙水袖平甩，構成雙層，平展的水袖和蟒下擺飄起的精美身段，精美至極，成為王少舫先生的表演藝術“一絕”。

王少舫先生“眉清目秀美容貌”一段唱腔和表演，更是精彩紛呈！

這段唱，他神采張揚炫耀、語氣夸張。聲腔韻味別具一格，耐人尋味。成為一段很有色彩的經典唱段。唱第一句“美容貌”時他半躬前身，兩手單指在兩邊眉前劃圈，這是一種小花臉很有趣味的表演，用到這里非常恰當。在唱到“當今英豪”時，他躬身半躬腿，左手捏住右袖口，右手單指向下劃圈，然后唱“英豪”兩字時，挑起大拇指在馮少英面前，左右擺動兩下，然后他小轉身，雙出水袖，雙挽花，向身后上甩，鉤腳提腿，小碎步走向皇帝，把劉文舉奴顏婢膝、恭維奉承的嘴臉“傳神”地描繪出來，技巧精美，創造了極高的藝術情趣！

王少舫先生在《羅帕記》中的表演，創造了震撼人心的藝術分量。他在“描容”一段傳神的表演，就最具代表性。

在1961年冬天，我作為王少舫先生和導演喬志良先生的學生，觀看了1961年版的《羅帕記》排演的全過程。王少舫先生的精湛表演令我“刻骨銘心”。雖經半個世紀的流年歲月，點點滴滴記憶猶新。這段唱是在沉重的音樂伴奏下，他在痛苦的思念中緩步走向畫案，攤開畫紙拿起畫筆，沾滿彩墨；音樂停，在停頓中，左手彈出筆尖上掉下的一根筆毛；然后“導板”起，王少舫先生在這個“導板”的前奏中有一個精美的緩式，雙眼凝重地注視在胸前的畫筆，唱“鮮艷彩墨染筆”，高舉畫筆，神情凝聚在畫筆尖上，痛苦緩慢地唱出“尖”字。伴奏在一個大的停頓中，沉重的“咚咚”兩聲低音鼓聲后，樂隊進入低沉的前奏（伴奏中加低音鼓和撞鐘）。王少舫先生慢慢地抬起頭，目光凝重地沉浸在繪畫的構思中。帶著對妻子的一片深情唱出“抒我情懷”。此時他的眼神出現娘子的身影，唱“且把娘子”。當唱到“容”字的拖腔時，他的目光中娘子的身影在回憶中顯現，清晰起來。然后用悲傷的語氣唱“顏留”。平復一下心態，進入繪畫，左手平撫一下畫紙，躬身伏案，有韻致地揮動畫筆，邊唱邊畫，唱“ 滿頭青絲”，稍停畫筆，細看已畫上的筆墨唱“如墨染”，邊畫邊唱“芙蓉臉面”，在眼神中飽含內心深深的愛。當唱“更溫柔”時，動情的聲韻有些含淚欲泣。然后他控制一下心情，細心地畫下去。唱到“亭亭玉立迎風站”時，他心中一振，然后加重語氣唱“長袖飄飄”時，悲從中來。在他唱到第二個“飄”字時，兩眼飽含淚水，聲腔悲切，重力揮毫，畫出濃墨重彩的一筆。然后停下筆，痛徹肺腑地唱“怨悠悠”，此時在他眼神中呈現娘子被他逼迫離家，懷著滿腔怨恨、飄移在風雨之中的身影。當畫完這幅畫，在畫中，生動地再現了妻子動人的神采時，他哭了，在哭聲中唱出“賽金妻呀”，他止不住的淚水滴落在畫卷上。他止住哭，放下畫筆，把水袖的一個小角扭成一個小團，想把滴落的淚水沾起來，突然停住，轉念又拿起畫筆，重新沾上彩墨，在滴落的淚水上把彩墨與淚水融合在一起，重重地畫上一筆，將他深情的淚水合著彩墨留在畫面上，成為永久的紀念。最后略有安慰，深情地唱“淚和彩墨一片深情”，當唱到“畫”字時，在悠長的托腔中半托起畫卷，用凝重的寄托之情唱“中留”。這段精彩絕倫的唱腔和表演，是王少舫先生最具震撼力的表演。創造了重量級的、“韻味”濃重的唱腔品味和震撼人心的“神韻”藝術感染力！講求神韻藝術。在京劇界有周信芳、蓋叫天二位神韻大師的絕技傳神，超凡入圣，更有“梅”、“尚”、“程”、“荀”，“張”和“余”，“馬”、“言”、“楊”、“奚”等頂級戲曲大師們，都是神韻精妙，璀璨紛呈，鼎盛傳世！

在黃梅戲生角表演藝術方面，王少舫先生，神韻雙絕，巔峰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