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慶市黃梅戲(地方戲曲)研究院

中國安慶,雄踞長江北岸,素有“萬里長江此封喉,吳楚分疆第一州”之稱,2000 多年前古皖國建都于此,故而安徽簡稱“皖”。
安慶城區的都市規模并非近代才產生,此前已經歷了一個很長的發展時期。

安慶江景(清代)

安慶鎮海門(清代)
北宋慶元元年(1195),朝庭頒布圣令:舒州升格為安慶府,府治懷寧。領懷寧、桐城、宿松、望江、太湖五縣。
南宋嘉定十年(1217)四月,黃榦知安慶府,當時正值金兵攻破光山,沿邊警訊迭傳。安慶無險可守,為抗侵略,黃榦請示朝廷,修筑新城于長江北岸盛唐灣宜城渡口處,此即今日安慶城區之建城之始。懷寧縣隨府治遷入新城,為附廊縣。
景定元年(1260)三月,沿江制置使馬光祖復筑安慶,新城周長九里十三步。城高兩丈,腳寬七尺,頂闊三尺半。建有城門六座:東樅陽門、南鎮海門、東南康濟門、北集賢門、西正觀門、西北萬觀門。至此,安慶城區的城市格局已然初具規模。
元至正十六年(1356),安慶守將余闕重修城防,城墻增高至兩丈六尺,并將環城的西、北面挖掘城壕溝,引江水灌之。
明、清兩代,安慶城歷經多次修整,但城市的基本格局整體變化甚微。
安慶城區,因防范侵略而建,因其位于中華腹地、長江中游,屬“金陵咽喉,江介扼要”1張楷:《安慶府志·鄭任鑰序》,康熙六十年刊本。的兵家必爭之地。可以說建城安慶的初衷是作為“風帆上下,干戈日尋,實中江之巨防焉”,2張楷:《安慶府志·李馥序》,康熙六十年刊本。自宋代至清朝,安慶作為長江流域的一座重要軍事要塞,地位極其重要。
清代立國后,在國內實行省、府、縣三級管制。省之上設有總督,分管兩個省以上的軍政事務。順治十八年(1661)江南省設左右布政司,安慶府屬左布政司,康熙元年(1662),清政府設立安徽巡撫,駐節安慶,安徽按察使衙門也設于安慶。康熙六年(1667)江南左布政司改為安徽省布政使司。乾隆二十五年(1760),安徽布政使司從江寧移至安慶。自此,省治移駐安慶,安慶府作為安徽省省會,省、府、縣同城而治。安慶維持省會城市之地位直至抗日戰爭爆發,歷經170年之久。
安慶由一個戰略要地逐步發展成為安徽省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其間,方方面面的變革與發展是勢所必然的。
作為省、府、縣三級治所的政治中心,安慶城官署林立、官員集中,本地及其他地區的士紳精英、生員學子也云集于此。這個群體是中國傳統社會的一個特殊階層,對于傳統文化的延續與政治社會的穩定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可以說清代的安慶,是精英知識分子最多、最優、最集中的地區之一。
由于地域和人才的優勢,安慶的教育十分發達,城區內建有很多學宮、書院、義學、社學等各種教育機構。道光年間的《懷寧縣志》稱:“皖城自昔稱重鎮,……習儒術、敦詩書,人文財賦,甲于諸郡。”有清一代,安慶地區有進士57 人、舉人243 人。桐城派文化開一代文風,影響中國文壇近300年。這種昌盛的文化發展,也由于教育普及的不足,而形成了傳統文化的兩個層面:一是主流社會以科舉為導向的儒家精英文化,一是草根階層以宗教和各種地區鄉情俗理為核心的民間世俗文化。戲曲文化正是影響最大、發展最快、流播最廣、傳承時間最長的民間世俗文化。

清代私塾
就整個社會而言,農民生產糧食的能力除供生產者自己消費以外還有剩余,這是城市形成的必要前提。只有農業發達,城市的興起和成長在經濟上才成為可能。正是基于這個原因,歷史上的第一批城市都是誕生在農業發達地區。
清代的安慶正是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都十分優厚的農業發達地區。
安慶地區系北亞熱帶沿江濕潤區季風氣候,全年日照長、霜期短,雨量適中、氣候溫和、四季分明,這樣的自然條件特別適合農作物的生長。清朝立國之初,減輕賦稅,鼓勵農耕,遷徙大量移民來安慶開荒種地。政府整治河道,修筑水利:如乾隆三十七年(1772),安徽巡撫裴宗錫主持挖浚葭港故道,開新河名永濟河;嘉慶八年(1803),懷寧知縣領民筑長江廣泰圩;嘉慶二十年(1816)安慶近郊十里鋪等鄉村開始試種雙季稻;道光六年(1826),懷寧縣增筑廣泰圩,上起白水洼,下抵新河埂新圩;道光十三年(1833),安慶府創筑永豐圩;光緒十三年(1833)維護加筑,名永豐護城圩——自新河口至牛巷口,正埂長580余丈,內有齋墩橋及出水大閘,又金家塥、潘家園、三孔橋、任家圩等處圩埂共長約310 余丈,圩內保收插播田種370 余擔;道光十九年(1839),安慶府淥水鄉古塘修筑太平圩,圩埂長1141 余丈,受益農田約730 余擔種;道光二十三年(1843)安慶府保筑三義圩,圩內十余里,圩內古塘、回祥、九口鄉受益農田千余擔種。利農便民的政策與措施不斷地出臺與實施,極大地提高了深受水患的安慶地區農村抗擊天災的能力和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這樣,在清初至清中期一百多年時間里,安慶地區農耕經濟得以迅速發展。各縣鄉的農民群體生活基本安定,日久天長,在這樣相對封閉且寬松的小農經濟環境中,以敬神祭祖、驅邪納吉、祈求五谷豐登、保佑子孫昌盛的文化活動便極其自然地興盛起來。燈、燈會、燈戲在安慶地區的各鄉村你方唱罷我登場,傳承百年、久盛不衰。這些都為安慶地區的文化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清代街頭賣藝者
安慶位于安徽西南部的皖河與長江交匯處,背山面水。在清代,陸路交通尚欠發達的情況下,長江是安慶對外的主要通道,上至九江、武漢,下達蕪湖、南京、鎮江、上海。皖河連接上游的太湖、潛山各縣。航運的便利,徽商的大量積聚,安慶自然成為皖西南商貿活動的集散地。據《懷寧縣志》記載,清末安慶有14 座會館,它們是:徽州會館、涇縣會館、旌德會館、湖廣會館、八旗會館、江蘇會館、廬州會館、湖南會館、湖北會館、浙江會館、河南會館、兩廣會館、江西會館、福建會館等,這些會館均坐落在城區繁華地段,眾多林立的會館促進了安慶與外埠的商貿文化的交流,且這些會館基本都建有花園、戲樓、戲臺,這對傳播、發展戲曲文化的作用是十分巨大的。
安慶城區中,官員士大夫階層建有大量的豪宅深院,這個富貴群體有很多喜愛以戲曲自娛的人士,較早且對安慶戲曲文化影響很大的當屬阮自華、阮大鋮祖孫了。
阮自華,懷寧人。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歷任戶部郎中、邵武知府,廉潔干練。辭官歸隱后,在安慶城中購置一座深宅,號為“阮家大屋”。建有花園、戲樓,并自建“阮氏家班”,親自教授昆曲戲目。阮自華與明末懷寧狀元劉若宰比鄰而居,因為古有劉晨、阮肇上天臺的傳說,正好對應了劉、阮二姓,故此地被稱為“天臺里”,地名傳承至今。在這座鬧市中的幽深大院,常常在清清明月的夜晚,隱隱傳來撩人的戲曲鑼鼓聲響,這在當時安慶城區的上流社會、市井階層中,對戲曲文化的認知和推廣,作用是極其巨大的。
阮大鋮,懷寧人,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歷任給事中、兵部侍郎、左僉御史等職。此人雖被后世稱作“奸佞政客,無恥文人”,但其在戲曲方面的才華和貢獻卻是可圈可點的。
阮大鋮因宦海沉浮,兩度歸隱安慶懷寧,在安慶北郊懷寧百子山麓建宅居住,他從京城帶回了實力雄厚的昆曲家班,并在懷寧招納童伶,親自教授。規范的演藝形式在當時就潛移默化地融入市井鄉里,對懷寧及周邊的影響巨大。阮大鋮失勢猝死后,其家班人員星散,流落民間,成為了“皖上派”昆曲的演藝人和傳播者,后發的安慶徽調當受其影響甚大。
自明至清,安慶還有眾多的外來為官游學和本土的名人文士在本地的戲曲文化進程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如趙景深所著《安徽曲家考略》中便記載了龍渠翁、龍燮、石龐等安慶籍戲曲家的創作活動。還有這本專著未曾收錄的明末安慶推官來集之,懷寧才女阮麗珍、桐城名士胡業宏、左璜、楊米人,太湖名家袁蟫、望江知縣朱馨元等,眾多的戲曲家填詞度曲、演繹傳奇,你方唱罷我登場,實實在在地炒熱了安慶這方戲曲熱土。
從清中期到清末,安慶城區內的大街小巷中,先后建造了專門用于戲曲商演的戲園達12 座,這對當時僅有10 萬左右人口的安慶小城來說,密度和比例都是非常之大的。由此可見戲曲文化在安慶的普及和受歡迎程度了。

清末安慶城區會館,戲園分布圖
以上所舉安慶城區近代的自然、社會環境及人才優勢,是安慶具備戲曲文化的滋生與培養并能產生巨大影響的必要條件。當然這僅僅是必要條件,而這種必要條件是所有重要城市所共有的。要創造中國近代戲曲文化的走向與格局,培養眾多杰出的演藝人才,發展了徽調和黃梅戲兩大優秀而偉大的地方劇種,還必須具備人無我有的特別要件,而同時擁有必要條件和特別要件的地區,當屬近代安慶的文化重鎮——懷寧縣石牌鎮。
石牌鎮屬懷寧縣,位于皖水(今名皖河)中游西岸,為皖水、潛水、長河匯合處。石牌,舊名宜塘、石鎮,又名石牌口,文獻記載最早見于宋初,距今一千多年。北宋建隆年間(960—963),宋太祖趙匡胤征伐南唐,為長江阻隔。太祖采納儒生樊若水浮梁渡軍之計,“先試舟石牌口,三日而成,移采石,不差尺寸。”石牌倚水建鎮,以商富鎮、以農強鎮、以文名鎮。在過去以水上運輸為主的時代,這里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使石牌小鎮在明末清初就已成為陸地有百家店鋪、水上有千只帆船的大鎮富港,是望江、太湖、潛山、宿松四邑通往安慶的水陸要道和物產集散地,商業甚是繁榮。《懷寧縣志》評價說:“粟布云集,貨賄泉流,為懷寧縣諸鎮之首。”清雍正年間(1723—1735),設長風巡檢司(正九品衙門)于石牌,加強市鎮管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由交通樞紐向經濟中心轉變的步伐越來越快,輻射的地域也越來越廣。到乾隆年間(1736—1795),石牌共設有江西、湖北、湖南、福建和徽州、宛陵等6 所會館,南來北往的商賈在進行經濟貿易活動的同時,也成為文化藝術交流的使者。

石牌老街
皖河以長河為主源,發源于安慶地區岳西縣境黃梅尖南麓,源流稱銀河,南流經涼亭至店前,匯入店前河;進入花涼亭水庫,庫區為長河。東南流經辛沖、李杜,至黃嶺出庫;經太湖縣城東、新倉和潛山縣的黃泥鎮,至老魚潭左納潛水,至劉河口左納皖水。懷寧縣石牌鎮老魚潭以下始稱皖河,流經石牌鎮折東北,經江鎮、山口鎮,于安慶府西郊沙漠洲南注入長江。流經岳西、潛山、太湖、望江、懷寧、安慶五縣一市,河道全長227 公里,流域面積6442 平方公里。
皖河干流自懷寧縣石牌鎮納長河、潛水、皖水來水,向東流經江鎮,入七里湖、八里湖,再經山口于安慶市西郊流入長江,全長42 公里。
以石牌為中心的皖水兩岸,有諸多的碼頭與集鎮。由石牌向上,前后河有黃土潭(黃龍)、清河(古石潭鎮)、三橋(小市);長河有王家河(今屬潛山)、黃泥港(潛山)、新倉(太湖);向下有江鎮、洪鎮、山口(古皖口);皖水向南支流通往望江的新壩、高士、賽口等鎮。石牌土地肥沃、人煙稠密,盛產水稻、棉花和魚蝦等水產品,向有“魚米之鄉”的美稱。
石牌地處皖河水運的交通樞紐位置,自然成市、商賈云集,為之服務的中間人角色的牙行也日漸增多。外來人口的大量涌入,也刺激了當地服務業與手工業的發展。在清中期,懷寧縣在人均耕地不足0.3 畝的貧瘠環境下,石牌鎮的平民階層只提供服務性勞動也能確保衣食無慮。農民、手工業者、流民階層都能在此找到養家糊口的手段,所以有清一代,除天災和戰亂外,石牌及周邊農村的社會秩序相對安定。寬松的環境、安定的社會、緩慢的生活節奏、文化的需求、厚重的傳統,為戲曲文化在這里萌生提供了優質的土壤環境。
由于石牌水路至安慶有42 公里,所以上游各縣運送竹、木、油、糧、茶等船隊行至石牌,必須住宿一夜,這樣第二天白天便可抵達安慶,避開夜航的危險。清代的石牌皖河鯰魚頭渡口水深河寬,是天然的良港,到夜晚常常是帆檣林立、竹排相連,望不到盡頭。龐大的外來人群與鎮上的商賈、原居民在漫長的夜晚需要尋求娛樂與消費,于是,在當時幾乎是唯一的大眾娛樂方式——戲曲表演便自然而然地興盛起來。清代道光年間,石牌及周邊縣鎮,幾乎村村有戲班、鄉鄉有科班、鎮鎮有戲臺、人人會唱戲。當時在不足三平方公里的石牌鎮上,竟然有三家正規的戲園,九處可供搭置戲臺的臺基,并有七家與之配套的生產戲曲服裝、盔帽的手工作坊,這些作坊有五家傳承至今仍在生產運作,可見當年石牌鎮戲曲文化的規模與強盛。當然,這得益于石牌特有的經濟地位和隨之產生的市場需求,正是這種源源不斷注入的強大營養源,使這里的文化土壤被滋潤得異常肥沃。
清代的政治管理,奉行“皇權不入鄉”的政策,像石牌這樣的偏遠小鎮,屬于當地鄉紳主理。這種地方自治的管理是相對寬松的,在“花雅之爭”嚴峻之時,昆曲在城市占主導地位,可“花”部的徽調在石牌卻唱得沒日沒夜。可以說,中國京劇開山鼻祖級人物都學藝、成名于石牌,四大徽班中第一個進京的“三慶班”是由石牌及周邊名優組成的。1926年之前,安慶城區嚴禁黃梅戲進城演出,可石牌及周邊的城區戲臺、鄉村草臺,黃梅戲唱得是紅紅火火。各縣各鄉操各種腔調的民間藝人可以來石牌公開演出,與石牌同行交流,得到正規市場的認同。經過百多年的相互融合,劇目、聲腔、表演形態漸趨統一,至清咸豐年間(1851—1861),一個地方民間劇種的雛形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顯現,這個劇種的雛形便是早期的黃梅戲。
清代早期的戲曲演藝活動,只限于豪門大戶的庭院內臺,或是宗族祠堂的戲樓高臺,所有劇目都是傳播敬神祭祖、修齊治平的主流話語。市井流民、鄉野百姓是無緣也無資格觀看這些演出的。石牌鎮上的演藝模式,應該說是安徽近代戲曲發展史上一次較大的變革,戲園和草臺使戲曲從僅為主流社會服務的小眾文化演變為服務于底層百姓的大眾文化。觀眾群體的激增,刺激了演藝市場的火爆,且石牌鎮的演藝市場不像安慶城區內受到較為嚴格的管控,其門檻低、準入制度寬松,創作、演出的自由度較大,代表平民價值觀的鄉村俗事也能登臺入戲,村歌俚曲更日漸成為草臺上的主要旋律,這些令人喜愛、深接地氣的劇目聲腔,正是黃梅戲萌芽初生時的主要動力源。

清代藝人
“徽班昳麗,始自石牌。”這是安徽涇縣人包世臣于嘉慶十四年(1809)赴京會試時所作的《都劇賦》對石牌在安徽戲曲文化中地位的客觀評價。應該說石牌并非是天生就出演藝人才的神奇之地,懷寧縣周邊的百姓也并非天生就有能唱會舞的遺傳基因,一切優秀民俗文化的產生,都是在一定歷史、社會環境下生成發展的。石牌以其獨特的市場環境、寬松的演藝準入制度,允許平民價值觀在舞臺上發聲,演藝市場上產、供、銷運行流暢,這些優勢條件使優秀班社和藝人呈井噴式的爆發性涌現成為必然,“梨園佳弟子、無石不成班”絕非是浪得虛名。
以上所述,只是概略地梳理清代的安慶石牌在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環境與地位,從中尋找戲曲文化在這里源起與昌盛的偶然和必然的社會條件。這樣歷史地、縱向地追根溯源,應該會對準確厘清黃梅戲的起源與發展提供更多的事實依據。
清代中期,社會的穩定、人口的激增、經濟的繁榮,促進了文化的需求與發展,正是這樣的社會環境與地域經濟條件,使得民間世俗文化中的戲曲文化具有了發生的動能和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