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的大魚和酒

◎文/趙偉

我們趙家在廣納火峰山桂花井屬于大姓，按輩輪算，父親這一輩屬“德”字輩。因此父親他們兄弟五人的名字中，都有一個“德”字，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同輩兄弟。

因為奶奶娘家是大地主，受當時成分論影響，父親他們五兄弟的人生之路全部受限。四叔年輕時是縣川劇團的演員，后被清理回鄉務農。但四叔是個徹底的樂天派，一生無憂無愁，他經常說，天塌下來把他砸死，掀開天，他還笑著。

我跟四叔的關系尤其交好，一方面是父親跟四叔感情好，一方面是原配四嬸跟我母親的娘家在同一個方向。我少年時記得，她們經常相約一同回娘家。后來四嬸因病去世，堂弟喜民和繼承就去了他們的大姨娘家，隨他們的大姨父姓向。堂妹乜兒到我家做了我的妹妹。我自己還有個同胞弟弟，小名春林。

四叔后來又找了一個四嬸，四嬸帶著兩女一男。這么一來，我奶奶不干了，罵我四叔光替人家養孩子。于是，四叔把乜兒和繼承要了回去，四叔和后四嬸帶著五個孩子，苦苦地在生存之路上結伴前行，四叔拖家帶口，養兒育女，絲毫無怨。農閑時，他還在有月亮的夜晚，拿出笛子來吹，這笛聲，是對我最早的文藝啟蒙。

乜兒離開我們家回到四叔身邊，一方面是四叔怕奶奶罵他，一方面也是乜兒自己愿意回去。乜兒不愿意在我家的原因，據說是我總欺負她。多少年后談起這段往事，我問乜兒：“我怎么欺負你了？”乜兒說：“天天晚上睡在床上你都用腳蹬我，還掐我。”經她提醒，我恍惚記得果真如此。那時我七八歲，弟弟春林才一歲，父母的精力都在春林身上，又來一個妹妹，跟我爭奪父母的愛，我于是生恨，把憤怒發泄到乜兒身上。

成年之后，我在想象，多少個夜晚，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母親過世，離開父親，寄養在二爹二娘家中，卻被堂哥又踢又掐，蜷縮在床角，不敢呻吟，瑟瑟發抖……此事我終生內疚，每每念及此事，便覺心疼，愧對這個妹妹。

尤其是四叔的突然離世，讓我憋在心里的這份愧疚，再也沒有機會說出，才感覺到，這人世間，有許多糾結，有許多傷痛，在你還期望等待下一次機會溝通時，轉瞬之間，就已錯過！

四叔住在城里，我知道他身體健康，喜歡釣魚，而且常常釣夜魚。所以小叔病重，我回火峰山看望小叔，就沒有跟四叔聯系，再加上故鄉的戰友同學多，連續幾天喝酒胃痛，我怕四叔說我不愛惜身體。

我看完小叔，于5月30日中午返回北京。當夜，我做得一夢，夢見我還站在小叔床邊，陪小叔聊天，突然聽到外面熱鬧起來，我出小叔家門來看，就看見原來老屋后面紅光亮堂、人聲喧嘩，于是順著小路走進老屋的大四合院，院里空無一人，熱鬧聲音從爺爺奶奶那邊的小天井里傳來。我心里想，這肯定是爺爺奶奶過生日。

我有點生氣，心想，我這么多年不在家，回來看望小叔，爺爺奶奶過生日，你們都不告訴我！于是我來到爺爺奶奶這邊的小天井。熱鬧聲消失，小天井里，只有一張方桌，方桌上坐著我父親和四叔，桌上無菜，他們兄弟倆在喝酒。父親看見我，問：“你咋回來了？”我生氣地說：“爸，你這問的是啥話？小叔病重，我回來看他，你還問我咋回來了？”父親說：“他的病快好了。”四叔笑嘻嘻地遞來一杯酒：“喝杯酒？”我說：“我不喝，這幾天天天喝酒，胃痛。爺爺奶奶呢？”四叔說：“你爺爺奶奶趕場去了。”我又問：“咋就你們倆在這喝酒？”四叔說：“我和你爸在河里給你整了一條大魚，你拿回北京去！”我說：“魚在哪里呢？”四叔說：“給你放在車里了。”我扭頭去看，我的車果然停在天井里那塊大石頭旁邊，一條大魚把我的車里塞得滿滿的，魚尾巴從車窗口拖在外面。我心里又著急又生氣：“這么大的魚，我怎么進去開車呀？還弄得滿車腥味！”父親和四叔無語，只沖我笑。我心里一著急，醒了，才知是南柯一夢。我睡在我家床上，窗外，天光已亮，長安街上響起車流的聲潮。

父親于十年前去世后，我很少夢到他，今夜夢到，他跟四叔還如多年前一樣，年輕鮮活。之所以夢到四叔，說到底還是因為這次回鄉沒去看他而產生的內疚。

生命的很多現象，卻并不是因為內疚就能解釋的。

僅僅過了一天，6月2日，早上6點，我正睡得香甜，手機響了，是喜民打來的，他在電話里哭得一塌糊涂：“你四叔死了，早上6點死了！”

我呼地從床上坐起，我愛人也醒了，問：“怎么是四叔死了？”沉默片刻，愛人叫了一聲：“老公，爸爸也是6月2號早上6點去世的！”

我全身汗毛豎立！

是的，我父親是12年前6月2號早上6點去世，那情景終生難忘：父親躺在我的懷里，無論我怎么叫他“爸爸”，都沒能把他挽留在這個世界上。他不再與我同行，他獨自走了，走向那個我們誰也沒見過，但誰都最終會去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有我們的母親，有我們的奶奶和爺爺，有我們所有先走一步的親人和朋友。

如今，四叔也去了。四叔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沒去看他，他卻來看了我，并且還送了我一條大魚和一杯酒！四叔重情重義，不像我，世俗絕情，找出諸多假忙的借口，輕視了這一世的親人。來世，還到哪里去相見呢？

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四叔讓我騎在他的肩上……

月夜下，四叔教我吹笛子……

竹林里，四叔教我編魚簍……

在大伯和小叔與其他村人聯名給我的單位寫信誣告我時，四叔安慰和勸解我……

我一直想找機會跟四叔喝杯酒，不要別人，就我們爺兒倆，三杯過后，我對四叔說：“四叔，對不起，我當初不該欺負乜兒……”

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個清晨，四叔在夢里跟我相見，并在我的車里給我留下一條大魚和一杯酒，離去了。而他選擇離去的時間，竟然跟我的父親離去的時間一模一樣！我想，這是四叔對我的懲罰：小子，我跟你爸在一起！回老家不來看我，我讓你一輩子都記住我！同時，也是四叔對我的體貼，以后年年歲歲，我在遙遠的北京拜祭他們時，一同祭拜，不再單獨費時。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老家，并在埋葬之前見到四叔最后一面，我站在墓井前，那個殮葬師問：“還要不要再看最后一眼？”

喜民側臉看了看我，就像小時候我們要不要爬天井里那塊大石時他請示我一樣，我說：“看！”

四個抬棺人掀起四叔生前用過的床被，我看見，四叔靜靜地躺著，面帶微笑，就像我父親當年的微笑一樣。

父輩們這一生所有的風雨，都在這微笑里，變成一種力量，注入他們這些后世子孫身上，讓我們的家族永遠頑強而堅韌地生活在這片山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