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多人的父母早年都過得很辛苦,理所當然的,為了要養大小孩,他們一定過得比原本更辛苦。因為父母的辛苦和照顧,我們順利地長大,結果我們長大之后,日子過得比父母好。理論上,這應該就是父母的期望,父母也一定會為我們的成就而高興,可是除了高興之外,恐怕難免有別的感覺。
當別人得到了好東西,而我們自己沒有的時候,很難單純地為對方感到高興,這是我們體內動物的本能。兩個原始人,面對唯一的一塊肉,如果對方得到那塊肉,而自己餓肚子,哪有可能會為對方感到高興。只有可能回到山洞里面痛切地反省,下一次如果再遇到同樣狀況,怎么做才能先把肉搶到手?那是你死我活的對決,誰有閑工夫去聊什么風度跟教養?這種求生存的天性,使我們無可奈何地會嫉妒別人,會對別人的成功眼紅。
父母除了是父母之外,當然也同時是人類,人類會有的天性,父母也都會有,例如嫉妒。父母看到孩子長大以后,生活更精彩,享受的各種設備都更先進,看到了比自己看過的更廣闊得多的世界,而自己的人生大致已成定局,很難有新的火花。處于這個狀況的父母,除了為孩子感到高興之外,同時難免自傷身世。
情商高的父母,會把這份自傷身世,當作合理的感覺,適當地去體會(品嘗各種滋味,本來就是活著的本質)。可是一定也有一些父母,會忍不住把這份自傷身世傳遞給孩子。這樣做的父母是希望孩子能一再地確認父母存在的價值,甚至最好能在發出去的每張名片上都大大地印著:“我雖然長大又成功,但我仍然需要我的爸爸媽媽。”中文里強調這種需要的成語,出現的頻率很高,遠超過其他的語言,像是“不忘本”“飲水思源”“吃果子拜樹頭”,或者是意思相反,但出發點一樣的,像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數典忘祖”“翅膀硬了就想飛了”“也不想想這一切都是誰給你的”等。我們的文化非常在乎給出去的東西,對方后來有沒有報答。
如果是朋友同事,那都有分開的一天,人情有沒有還干凈之類的事也就只好不了了之,唯獨父母是一輩子的,有的父母不但不會容許你過河拆橋,還希望你一輩子都把這座橋扛在背上。幸好這件事情,可以疏導成為良性循環。越是見過世面的父母,越是生活精彩的父母,越不至于把生養孩子當成是自己人生的唯一成就,也就越不至于把孩子的報答,當作是曾經被需要的唯一證據。相對的,有些人可能覺得自己人生唯一明確的成果,就是生下了也養大了孩子,這樣的父母可能就會比較常用“沒有我,哪來的你?”這樣的句子,以及這樣的心態。面對這樣的父母,不斷的報答,似乎是唯一解決方案。如果父母要的是物質的報答,起碼還比較具體,但如果父母要的是非物質的報答,那就會沒完沒了。
物質上生活過得比父母好,可以在合理的范圍內,跟父母分享這些物質。可是,如果是精神上過得比父母幸福,而父母卻覺得自己過得不幸,那么,孩子通常就會亂了陣腳。舉個例子。如果有一位母親,為了讓孩子的成長環境符合主流的標準,于是在明明應該離婚的情況下,依然勉強跟她痛恨的丈夫繼續苦撐了10年,撐到孩子終于成年了,也就離婚了。但這位母親在這個年紀離婚,要再次尋找伴侶的競爭力,當然也就比10年前差很多,如果一直都找不到伴侶,那這位母親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了一個人,就是她的孩子。
當這個孩子有了自己的人際關系,有了自己的戀情,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能夠分給母親的時間跟心力當然就大量減少。這種時候就會出現孩子過得越幸福,母親越體會到自己不幸的情況,母親感覺到自己被排除、被遺棄、被忘記。處于這個狀況下的孩子,罪惡感會很強烈,好像自己過得越幸福,越對不起爸爸媽媽。請永遠記得情商當中強調的原則:恰如其分。
父母可能一直沒有機會認真面對情商的存在,沒辦法在自傷身世的同時,恰如其分地把這些感受當成生活本就會有的成分看待,這時孩子的罪惡感就要恰如其分,不能無邊無際,不能一生一世,這就是我們說的合理范圍。
在物質上想要報答父母的孩子,會在合理的范圍內跟父母分享這些物質,這個所謂的合理范圍,當然是根據孩子所擁有的能力,依照孩子的意愿,劃分出一定的比例。因為物質很具體,無非就是金錢或者是生活要用到的設備,衡量起來比較容易。
在非物質上想要報答父母的孩子,也請用同樣的態度,拿捏同樣的原則,以你所擁有的幸福為基礎,按照你的意愿,劃分出一定的比例,跟父母分享你的幸福。
收入比父母好,財產超過了父母的孩子,會有恰當的罪惡感,他們不可能故意把財產全部都丟掉,把自己弄到跟父母一樣窮。孩子如果這樣做,父母只會覺得這孩子是笨蛋,才不會倒過來稱贊他。
而自己感覺比父母幸福的孩子,也應該懷抱一樣的立場,盡量讓自己的罪惡感維持在恰如其分的程度就好,而不是故意避免活得太爽、故意去陪著父母一起感覺不幸。
孩子如果真的這樣做,父母只會感覺自己更不幸啊。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因為這是你的人生》 ?作者:蔡康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