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沈從文曾把湘西形容為“地獄”,他成功地走出了地獄之門,在文學上創造了一個充滿了人性之美、淳樸健康的“湘西世界”。他享受著城市的物質文明而又時時把自己稱為“鄉下人”,他曾對現代知識充滿虔誠的追求和單純的信仰,而他又批判了城市知識分子的文明病。這些矛盾的問題令人費解而又引人深思其中的玄妙。
關鍵詞:鳳凰之子;離散;自由浪漫派;湘西;沈從文
沈從文自始至終認為自己是個“鄉下人”,“我無家, 我是浪人”,是一個城市的漂泊者。他居于城市主流文化中心,又自覺游弋于其邊緣,挑起文學論爭又只用作品說話,孤寂地建筑著自己故土家園的“希臘神廟”。《湘行散記》《邊城》《長河》《槐化鎮》等作品中,知識分子、水手、妓女等主角大都飄零在他鄉異地,在故園和“就食”的異地輾轉往返,精神漂泊。從“邊城”到“京城”再到“春城”,從千里沅水的小兵到居無定所的“北京學生”再到逃避戰亂的先生,沈從文的精神世界從未離開過湘西世界,而在身體的旅行中,“思想流動不居”,吐故納新,形成具有流浪氣質的文學特征。
流浪文學源遠流長,可遠溯古代神話時期。在西方,早期有荷馬史詩傳統中的英雄流浪主題,有中世紀基督教文學中的宗教流浪、流浪漢小說和騎士小說;在中國則有莊子游心、逍遙自適式的精神漫游,屈原也是在流放之中留下了大量作品;《史記》的成書源于司馬遷的游學經歷;到現代文學郁達夫的《沉淪》,這些文學作品都是沈從文極其熟稔甚至是“從文習作”學習的對象。
一、“鳳凰之子”的文化涅
“Diaspora”是個古字,它曾被翻譯為散居、流散、離散、流亡等。近年來隨著人類交往的加深而備受關注。從詞源及構詞法上看,這個詞最初是指植物借助于花粉的飛散或種子的傳播繁衍生長,是生命延續和再生的一種方式;從語義上看,主要來源于猶太經驗,如在《舊約》中,“Diaspora”意指上帝有意識讓猶太人分散到世界各地,這也是它的詞源意。由此引申出三層含義:一是指離開故土家園到異族他國生活,但仍不改原家鄉的地域文化特征;二是流放、離散,在文學上表現為流散文學;三指的是寓居異域,不僅保留原地文化特征并且將之創造再生,即精神的超時空性。在全球現代文學中,離散文學更強調了文化的繁衍傳播,在異域他鄉,在漂泊和旅途中,含混雜糅、多元異質、繁衍生息、文化再生。簡言之,本文所指的“離散”具有離開故土、故地開枝散葉之意。
沈從文的血脈里流著漢、苗、土家族的血液,湘西給了他從嬰童到青少年的所有美好體驗,這種文化印記甚至延及其成年后的夢境。沈從文這個“土紳士”對湘西文化的絕對認同,使得他能夠在成年的城市生活中,保持不改,借助想象,甚至發揚光大。他身上的這種獨特離散氣息和鄉土意識相結合,具有強大、持久生命力。正如蒲公英的種子,他這個“鳳凰之子”帶著邊地文化的種子離開了自己“愛恨情迷”的湘西家園,到多元文化混雜的都市謀求新的人生。在“一線”都市生活之種種不易,都市文明對他的排斥、屈辱、同化,不但沒有使他湘西文化的種子腐化,反而讓他在兩兩對照中吸取養份,“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入到老態龍鐘頹廢腐敗”的都市文化中去。湘西文化邊地風情因之開枝散葉、蔚為壯觀。
沈從文建構的“湘西世界”基本上取材于苗族原始的文明。就其名稱來講,苗指田間的秧苗,意指植物的萌芽初生尚未發育滋長,苗為根,華為花,因而苗、華同本同源,苗漢也應是一源。在民國時期,湘西鳳凰是個五方雜處之地,五個區只是用序號,其中三個區為苗漢雜處,兩個為苗區,苗人占總人口半數以上。
沈從文從原湘西邊地帶來的苗族古老的文化之根,植于都市的多文化沃土,以使民族文化再生。當然這種再生繁衍具有多民族性,是巴蜀文化、湖湘文化、古楚文化的融合。其根底是以湘西苗漢文化為主。這種復興可認為是一種文化的涅槃。
二、在單純的信仰和墮落人性中游蕩
沈從文并不是一開始就有這種離散意識,而是經由身體和精神的雙重位移和精神置換才完成的。沈從文早年在湘西的經歷并不像《從文自傳》所描述的那樣新奇有趣,他在湘西經歷的多是看殺頭,是“出入地獄般的沉重和辛酸”,這時他是渴望能夠離開這個充滿著殺戮、愚昧、荒蕪的邊地的。尤其是通過讀新書、受五四新文化的影響,他對都市文化充滿著美好的幻想。于是經過痛苦的思考他選擇了北上尋找理想,在去北京的路上沈從文一定是興奮和不安的,這時的沈從文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對現代科學文化的追尋上。
沈從文從湘西出走,為追求新文化、新知識向北京這個大都市文化中心位移,而當他真正走進所謂的都市文化,走近都市知識分子,他感到非常失望。現實的生存壓力,求學無門,寫作受阻,甚至是莫名的被文學大師誤解,吃飯都成為問題。在這種困厄中,沈從文以下層的視角發現了都市文化的病相和知識者的墮落。他雖仍在都市中,仍在不斷地求知、寫作,但他的心理偏好已經發生了置換。當他用鄉下人的目光批判都市文明的病態、自私、墮落時,他就找到湘西文化的生命力,沉睡的飛散的種子終于被喚醒。沈從文由原來對都市文明的景仰和信賴、信仰走向了對它的批判,而原來的都市熱情一下子轉化為對湘西文化的依戀。他斷然拒絕了城市的同化,在《丈夫》中,沈從文通過表現婦女的墮落來表達這種拒絕:“她們從鄉下來,從那些種田挖園的人家,離了鄉村,離了石磨同小牛,離了那年青而強健的丈夫,跟隨了一個同鄉熟人,就來到了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市里人,慢慢的與鄉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在沈從文的故事中,城市的惡德吞噬著自然鄉村人事的美好,他無法在現實中改變這種困境,只能在精神上保持赤子之心,堅持自己對純樸鄉村的依戀。這種依戀使得他決定要固守家園而創造一個“人性優美”的“湘西世界”。
三、文本實驗和跨文化流動
沈從文被認為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最杰出的“文體的魔術師”,劇本、詩歌、小說、散文均有涉及。他對文學文體上的探索孜孜不倦。他初到北京像任何血性未定的新秀一樣把各種文類試了一遍,最終找到了小說作為安身之所。他的小說又常常被他稱為“實驗”,故而文體多變。他的野心可謂不小,他曾經把《圣經》的《雅歌》體移入小說,也曾實驗過“十日談”體,還曾改造過佛教故事,把家鄉的情歌體移入小說,把愛麗絲放在中國大地上漫游,這些都證實了他的“精神上的冒險”和內在的超越意識。正如他看慣了湘西的殺戮和無辜的死亡,看慣了愚昧麻木、殘忍的靈魂,他最后選擇逃離“上城”。
此外,沈從文這種意識還表現在對待翻譯的態度和行動上。無疑,沈從文對英語世界心存敬畏。沈從文在湘西幾乎沒有接觸過外語,但一來北京他就要學外語,而且野心勃勃地到處旁聽,還與丁玲和胡也頻商討去外國留學。當他成為名作家時他對翻譯更是重視,在上海期間,他與一個留美學生頻繁通信,最后經由這位留學生將他的作品翻譯為英文出版。在武漢大學時,也有教授許諾送他出國深造,當他確認自己基礎太差,實在學不了外語,他把希望寄托在九妹身上。
1944年,沈從文與久不聯系的胡適通信,請求他為新出的英譯作品寫序,他同時也暗示去美國考察的想法:“我希望因此有機會到美國看看,住三年……”他還期望張兆和在“翻譯上有點成績”。沈從文早年就說過,文壇的墮落,“翻譯應負責”[1]。這些都表明沈從文一直有一顆不甘寂寞的野心,要到更遠更大的世界去走一走,帶著故園文化漂洋過海,開枝散葉。從這個角度看,沈從文重視翻譯,重視跨域傳播,其本意總是把自己的“希臘小廟”推向世界,復興、繁衍和再造一個新的民族文化范式。
四、自由浪漫派的“根”與“魂”
沈從文自稱是“最后一個浪漫派”,其作品奇幻的想象和色彩也符合這個稱號,同時,他骨子里卻也是個自由主義的文人,是“無從馴服的斑馬”。這個浪漫派的“根”,很顯然是他在文學作品中以“鄉下人”身份構建的獨特的“湘西世界”文學審美空間,這個自由主義文人的“魂”則是他身上那種漂泊四海、隨遇而生的離散意識。
沈從文在湘西家鄉想當然地認為都市的一切是優越和可慕的,當歷經萬苦千難扎根于城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根”仍是邊地滋養而成就的。這個“鄉下人”在鄉下的時候是個“城里人”,在城里發現自己真的要感恩“鄉下人”。沈從文感嘆在都市中這樣的“鄉下人”太少了,“中國雖也有血管里流著農民的血的作者,為了一時宣傳上的‘成功,卻多數在體會你們的興味,阿諛你們的情趣,博取你們的注意,自愿作鄉下人的實在太少了”[2]。沈從文這里所說的“鄉下人”顯然是那些離開家園移居城市而又不被城市文化同化、吞噬,在更高的層次上,堅守鄉土立場復活鄉土文化中健康有生命力的部分的那些作家。我們再來看一看這個“鄉下人”建構的湘西文學世界:按照趙園的理解,這個“湘西世界”包含作家深刻的審美意識和道德意識,展示著健全的生命形態;傳遞著作家審美判斷與文化價值判斷,體現文化判斷的傾向;寄托作家審美追求與歷史思考,包容著民族重造的宏大愿望[3]。
關鍵是這么多的價值從何而來?我們認為這來源于沈從文的離散意識。
沈從文離開湘西,流散于都市漂泊,“離”與“散”的雙重經歷使他獲得雙重視角。沈從文這種獨特的視角使得他的作品有巴赫金所謂的“外位性”視角:“創造性的理解不排斥自身,不排斥自己在時間中所占的位置,不摒棄自己的文化,也不忘記任何東西。理解者針對他想創造性地加以理解的東西而保持外位性,時間上、空間上、文化上的外位性,對理解來說是件了不起的事……在文化的領域中,外位性是理解的最強大的推動力。”[4]
這種推動力使得沈從文能夠在城鄉文化的對峙中,找到向上生長的養料。在對比中照見自我文化之根,照見都市文化之魂,從而理解人性的美與丑、善于惡,理解世界的多元。當這種對峙在血與火的大時代的廝殺中化為烏有,沈從文的田園牧歌也在轟隆隆的爆炸聲中嘶啞成一曲挽歌。《長河》最終在殘酷的現實中變成永遠未完成的惆悵,鄉愁之路迷失在時勢的煙塵中。沈從文在新與舊中“看虹摘星”“向虛空凝眸”徘徊于無地。從逃離故鄉到夢回故園,從回望故鄉到夢斷故園,沈從文身體、精神上的走走停停、百回千轉給了流浪者以離散的生命力。
參考文獻: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7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576.
[2]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1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46.
[3]趙園.沈從文構筑的“湘西世界”[J].文學評論,1986(6):50-67.
[4]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4卷)[M].錢中文,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410.
作者簡介:張習濤,碩士,廣東工程職業技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