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閑讀唐詩

馮子璇

冬天是骨感的，大自然褪去顏色，清減肌肉，只剩了一脈硬錚錚骨架。沉郁天色，凜冽北風(fēng)，人應(yīng)和著天地，亦容易陷入負(fù)面情緒。憂傷、孤獨(dú)、抑郁、頹靡……那么，讀詩吧。

古來詩言志，更宜借詩宣懷，閑情偶寄;而唐詩，獨(dú)有的熱情豪放，可以驅(qū)散陰郁，喚醒萎靡。

最好的詩人在唐代。那么多詩人，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李商隱……像約定好一樣，在同一個時代，誕生;他們將一個朝代的盛世變成了詩的盛世。大唐氣象，使詩歌無與倫比地燦爛華美：昂揚(yáng)的氣度，闊大的宇宙感，俠的精神，生命的狀態(tài)，游牧民族的華麗，尋找知己的孤獨(dú)……

溫暖，明亮，張揚(yáng)，豪放，這就是唐詩。于枯寂的寒冬，回放出一片爛漫勝境，養(yǎng)眼，又養(yǎng)心。你可以不理會大明宮的巍峨、長安道的繁華、俠少仕女的光鮮、街頭百戲的喧騰……但手開詩卷，總有一首，切合你的心，讀之，幽幽照亮暗淡的心緒。

唐詩的律、絕、古風(fēng)，文辭皆美。或五字，或七字，或洋洋百句，平仄相對，落字押韻，讀來朗朗上口，若行云流水。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20字，有風(fēng)，有雨，有花落，有情思。你輕輕吟誦，好似緩緩抵達(dá)了來年春暖。風(fēng)雨來了，落花飄零，但不傷感，不惆悵，不追問。是啊，人無常好，花無常紅，抱著欣賞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人生就會得大安靜。

不唯孟浩然，所有的唐詩都如此。即便繁花迷眼抑或秋風(fēng)落葉，都有安靜的氣度來墊底兒。

安靜，有時是安于獨(dú)處，有時是跟大自然的相融。王維《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花落，月出，鳥鳴，天籟，皆融于夜。融入寧靜之中的，還有一人。那是詩里無著處的詩人，如一滴水融入大海，他與自然無問無隔，無相無形。很多時候，山水自然，對人心是有療愈作用的。詩歌，將山水自然移至案頭，移至詩卷，給精神一個蔭庇之所。

人受自然點(diǎn)化，終將回歸內(nèi)心。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一場大雪，涂抹了一幅水墨山水畫卷。凜冽世界里，人，倔強(qiáng)存在著。他也許只是一個很小的影子，卻是難以撼動的一點(diǎn)。人總得有一副清奇的骨骼，撐起人生的高格。

唐詩里，有最美的中國顏色：天青、豆青、朱紅、豇紅、秋葵綠、美人霽……讀了，心中大擺視覺大宴，遍及五官享受，水墨冬天便附麗了一層夢幻之光。“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一個“碧”，是詩人胸懷的壯闊。詩人在玩賞秋色，讀詩的人，卻連同詩人也一并欣賞了。隨詩人放眼“云上”，不由得胸臆大舒，這冬天，是如此暢意的好時光。更有那“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對窗外雪，吟詩中雪，詩里詩外，俱是琉璃世界。更妙的，若有紅茶，綠酒，小火鍋，正是“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冬天獨(dú)有的享受。

有人研究說，初唐盧照鄰《長安古意》中，與色彩有關(guān)的詞語近30個。長安城，幾乎是詩人用色彩建構(gòu)的世界。冬閑一讀，當(dāng)五彩斑斕，神奇莫測。王維呢，不僅善“詩中畫”，也善“敷色”。寥落之境中，像王維一樣，學(xué)會為生活“敷色”，也是一種生活藝術(shù)吧。

唐詩那些妖嬈想象，更是出離你的預(yù)料。李白“黃云萬里動風(fēng)聲，白波九道流雪山”，氣魄之大，令人詫然;“長周旋，躡星虹，身騎飛龍耳生風(fēng)”，循著星辰與霓虹的足印，駕巨龍穿越長風(fēng)，這天外之思，是不是頓開視野？

李賀的想象總是匪夷所思。他的筆下，風(fēng)可以是酸的：“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魚能夠當(dāng)坐騎：“放妾騎魚撇波去”;金釵可以言語：“曉釵催鬢語南風(fēng)”;浮云會發(fā)出水聲：“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馬骨嶙峋剛硬，敲打時其響如銅：“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太陽光潔明亮，擊之則聲如玻璃：“羲和敲日玻璃聲”;銅人能哭且淚重如鉛：“憶君清淚如鉛水”;香氣有形且能咚咚作響：“玉爐炭火香冬冬”，如此等等，“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zhì)”。如此怪譎，如此耐品味。

這奇詭的想象，引你去見識人間煙火之外的世界，讓你情不自禁煥發(fā)孩子式的驚訝。在黑夜，在凌晨，面對遠(yuǎn)方點(diǎn)點(diǎn)燈火，肆意展開無邊無際的想象。

所以，讀讀唐詩吧。

在清晨的熹微里，朗朗誦讀;于傍晚的夕照里，緩步微吟;在溫暖的燈光下，捻句人心。不論怎么個讀法，唐詩，都會以它的恢宏、豪邁和自信，激活能量，喚醒精神，讓你找回生活的蓬蓬元?dú)狻?/p>

（選自《潮州日報》2019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