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默
摘要:巖井俊二是日本當代電影界獨樹一幟的電影導演,其諸多導演作品中,對雙女主設置的偏愛是結構上的一大特征。文章以巖井俊二的主要雙女主導演作品為研究對象,分析解讀其中雙女主設置的獨特含義。
關鍵詞:巖井俊二 雙女主 數據庫敘事? “異托邦”
研究目的
巖井俊二是日本當代著名的電影導演、編劇,其作品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巖井俊二的導演作品中,雙女主設置是一個突出的特點。高頻率的雙女主設置在巖井俊二導演作品中該如何解讀、解讀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思想內核,是本研究的研究目的。
文獻綜述
戴錦華曾利用拉康的“鏡像理論”詳盡分析了巖井俊二導演作品《情書》中雙女主所體現的鏡像關系。通過把雙女主視為一個人與自身的鏡像,戴錦華挖掘出“三角戀”故事背后,關于“自戀”的一種述說。
“這個優美的愛情故事,始終可以視為一個拉康意義上的自我寓言,其中講述著一個人和一面鏡的故事,講述著一個人絕望地試圖獲取或到達自己鏡中的理想自我的故事。”
渡邊大輔把焦點對準巖井俊二另一導演作品《花與愛麗絲》,從“游戲般的多重路線”視角,解釋了雙女主的“分身性”。在渡邊大輔看來,《花與愛麗絲》中的“三角戀”是一場游戲,兩個女主角是游戲中的兩個女性角色,男主角代表男性玩家,對不同的女性角色展開不同的攻略法。而《花與愛麗絲》則是從女性游戲角色的視角來講述這一故事的。
然而,目前對于巖井俊二作品中雙女主敘事的研究大多局限于對單篇的總結與解讀,忽略了其導演作品整體的特征,導致解讀未能凸顯巖井俊二個人連貫的獨特性。同時,研究往往止步于主題或結構,沒有對其背后展現出的思想內核進行深度挖掘。
本研究致力于彌補目前巖井俊二導演作品相關研究中缺少宏觀序列研究、缺少思想內核的深挖等不足,以其主要雙女主導演作品為示例,以雙女主設置為出發點,結合福柯“異托邦”的思想,對這一結構特點進行思想內核上的解讀和論證。
同一女人的雙重人生
基于前文提及的“游戲般的多重路線”和拉康的“鏡像理論”,以及導演作品文本本身,筆者對其中雙女主設置的解讀提出如下假設:巖井俊二導演作品中的雙女主代表著同一女人的兩種人生可能性。巖井俊二的雙女主導演作品在表面的單線敘事下,隱含著數據庫敘事的思想。
外表的同一。巖井俊二雙女主導演作品中將“外表的同一性”發揮到極致的無疑是其首部長片《情書》。影片中,兩位女主角渡邊博子和藤井樹均由中島美穗一人飾演。這一刻意的“同一化”,使初看影片的觀眾在開頭部分,誤以為兩人是同一角色。而這有意無意的“誤解”,正是導演利用雙女主表達同一女人的雙重人生之意圖。
在《花與愛麗絲》中,巖井俊二則利用校服與芭蕾舞裙來打造雙女主荒井花(以下稱“花”)與有棲川徹子(以下稱“愛麗絲”)外表的同一性。影片中,升入高中的二人換上新校服,當看到彼此相同的校服造型時,二人先后向對方擺出姿勢,又為對方整理衣服。這一幕,宛如一個人與他的鏡中之像般高度同一。另外,花與愛麗絲在芭蕾教室穿上一樣的芭蕾舞裙,拍攝芭蕾造型的照片,其中很多畫面,都采用相似形的構圖,花、愛麗絲和其他幾位學芭蕾的女孩,仿佛是同一個人的多重復制。
綜上所述,巖井俊二在其雙女主導演作品中,著力于刻畫雙女主同一的外在形象,通過一人分飾兩角、相同的造型等方式,暗示雙女主實為一人的事實。
行為的重復。外表的同一解釋了為何應該將巖井俊二導演作品中的雙女主視為一人,而其作品中雙女主行為的重復則證明了“兩重人生”的敘事。
在《燕尾蝶》中,就隱含著這一隱秘的“重復性”。
首先,雙女主在身世上極為相似:鳳蝶是中國非法移民,其母親曾是妓女;固力果同為中國非法移民,做著妓女的工作。成為孤兒的鳳蝶起初被固力果賣到風月場所,也面臨著和固力果同樣淪落風塵的處境。但是,由于后者臨時改變主意,把鳳蝶救出,二人的人生在此分岔:鳳蝶逃避了第一重人生中成為妓女的命運,得以保持純潔。
其次,在人物關系上,兩人的行為有所重復卻又走向了不同的結果。固力果和哥哥劉梁魁走散,一直未能相見相認;鳳蝶卻因注射海洛因而偶然邂逅劉梁魁,并被劉梁魁視為“妹妹”。一個“走散”,一個“重逢”,代表了不同的人生路徑,固力果和鳳蝶是同一個女人在異國的兩次掙扎。
《花與愛麗絲》則是一個女人的兩重戀愛物語。在上述文獻綜述中提到,有評論認為《花與愛麗絲》體現了游戲感的多重人生路徑,劇中男主角是男性玩家,兩位女主角是兩個游戲角色,而影片則是從女性游戲角色的視角來敘述這兩條游戲路徑。然而,既然是女性視角主導影片敘事,這種“游戲說”更應該理解成女性玩家在兩輪游戲中對于男性游戲角色的不同攻略。
第一次游戲攻略,以愛麗絲為玩家,游戲中的人生路徑便是由她和花編造出來的故事——愛麗絲是宮本雅志的前女友,因為他愛上了別人而分手;第二次游戲攻略,以花為玩家,游戲中的人生路徑是真實發生的事情——花極力讓宮本雅志愛上自己,但他心在別處。兩次游戲中,女主角花與愛麗絲都面臨了求愛情而不得的結局。最終,宮本雅志不再出現在她們的生活里,象征著游戲退出、女性回到現實世界、體驗現實中的樂趣。
在兩次人生可能性中,電影中的女性都沒有收獲完滿,她們在得到自己所求之物外,也為此做出了犧牲。
巖井俊二的“異托邦”
前部分從電影文本出發,論證了對巖井俊二雙女主導演作品中雙女主的人生隱喻了同一個女人的雙重人生可能性。這一解讀隱含了其在思想表達上的兩點特質。
一是混雜:同一女人承載兩重人生,使巖井俊二導演作品中的女主角成為包容多項的集合體。
二是將不真實的真實化:兩重人生這一現實世界的偽命題,通過巖井俊二的雙女主找到了真實的對應。
筆者認為,上述兩項特質恰巧符合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在《詞與物》一書中所提出的“異托邦”思想,而巖井俊二的導演作品在諸多設置上與“異托邦”的思想不謀而合。
福柯的“異托邦”。“異托邦”的思想來源于福柯對“分類”的質疑。人類對秩序、規則有一種追求。然而世界的本質或許是無序、不規則的。就此福柯提出“異托邦”的概念。“異托邦”容納了無法共處的不規則事物,展現了一個超越被語言所馴化的思維能認識到的場面。
“異托邦”作為一種空間樣態的出現,引發了福柯對西方認知中的時間概念的質疑。在這個時代中,事情不再線性地次第發生,而是同時地、并置地以網狀的形態發生著。我們所處的網狀的社會利用向無數方向無限延伸的線把原本無法并存的多點聯系在同一空間內,形成一個“異托邦”。
巖井俊二的“異托邦”。對福柯提出的“異托邦”概念有所了解后,再回到巖井俊二導演作品,便會發現其中的意象所蘊含的思想,與福柯的“異托邦”不謀而合。甚至我們可以認為,試圖理解福柯的“異托邦”,巖井俊二導演作品中的“異托邦”是很好的譬喻與示例。
借助這種思想,進一步分析巖井俊二導演作品中的雙女主及前文所論證的對雙女主的解讀,我們便會發現巖井俊二在創作中有著統一的邏輯與世界觀。
福柯在《激進的美學鋒芒》一書中列舉了現實世界中帶有“異托邦”意味的場所,諸如殖民地、妓院、監獄、墓地、老人院等。反觀巖井俊二導演的作品,我們發現它們常常以福柯所述的“異托邦”空間為故事背景。這里,我們以《燕尾蝶》為例進行論證。
福柯認為“異位有一種與其他空間相關的功能。”他同時認為這種功能表現為兩個極端。在第一種極端中,這種相關功能表現在對我們所認為的正常世界公然排斥,它營造了一種與正常世界完全顛倒的“幻覺性空間”。在這樣的“異托邦”中,平常社會賴以運行的一般規則被無視,常規的秩序被打破,以另一套倫理機制運行著。這種創造了幻覺的“異托邦”空間的一個例子便是妓院。
巖井俊二的《燕尾蝶》便以妓院為重要敘事空間。影片中一處情節是,固力果為保護鳳蝶與嫖客發生爭執,退役拳擊運動員阿羅為保護二人,失手打死嫖客。嫖客實際上是黑社會幫派一員。
這一幕在雙重意義上排斥了常規世界的秩序。一是男女性別。與一般社會中男性的強勢地位相左,在以性為目的的妓院空間里,男女雙方缺一不可。鳳蝶和固力果對男性嫖客的拒絕,其實構成了對常規世界男性權威的顛倒。第二重是社會地位。身為黑社會幫派成員的嫖客,在一般的社會空間中,擁有著優越于固力果、阿羅這些非法移民的地位。但在妓院這個“異托邦”里,社會地位高的嫖客可以出于性的需要展現出對于社會地位低的固力果的“追求”,在性的過程中,兩個赤裸的個體更是去除了一切社會身份彼此交融。同樣,出于性方面的拒絕,在妓院這個空間里,社會地位低的固力果和阿羅也可以聯手殺死一個社會地位高的嫖客。
因此,《燕尾蝶》中的“固力果之家”是一個典型的幻覺性“異托邦”,它完全顛覆了一般空間中的秩序。
另一種極端的“異托邦”,福柯認為,它完美地實現了創造世界的上帝的意圖,是對于我們所處的空間的補償。而殖民地正是這樣補償性的“異托邦”。在殖民地,殖民者作為創造這個世界的上帝,使其中的一切秩序按照他們理想的方式進行。
《燕尾蝶》所處的更大的一個敘事空間——元都,聚集著大多來自中國的非法移民。而同樣身處亞洲的日本一直具有其特殊性。明治維新后,“全盤西化”的日本一方面完成屈服于西方的“自我殖民化”,一方面面對東方國家以西方自居,實行殖民政策。結合中國遭受日本侵略的歷史,元都實際構成了帶有殖民性質的區域。
影片中,元都以外是常規的日本社會,是一個高度西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然而其內部已經腐朽不堪。它的國家暴力機關腐敗無能。影片中的日本警察對非法移民不能有效管治,并對非法移民火飛鴻進行嚴刑拷打,沒有任何執法、司法程序,致其身亡。
生活在元都這個補償性“異托邦”的人們,卻在混亂中自成新秩序。例如,與警察的無能軟弱形成對比,元都中以郎為首的殺手團隊有著穩固的道德觀與有效的維持秩序的手段。在“青空回收站”,元都里的元盜們撿來正常社會的人們丟棄的雨傘,重新修補,再賣給他們;他們埋伏在路邊,扎爆來自正常社會的車輛輪胎,再進行修補……一系列的行為構成對外部世界補償的隱喻。
雙女主與“異托邦”。如果以上的論述說明,巖井俊二導演的作品在空間設置上充斥著“異托邦”思想,就有理由相信其雙女主設置也是“異托邦”思想的延續。那么“異托邦”是如何體現在雙女主設置上的呢?前文對于巖井俊二導演作品中雙女主設置的解讀,恰恰吻合福柯的“異托邦”思想。巖井俊二的雙女主故事,不是分別在講兩個女人的人生,而是講述同一個女人的兩重人生可能性。巖井俊二通過將兩重人生并置,再次從時間維度,完成“異托邦”的構建。
前文提及,福柯對于“異托邦”的發現引發了其關于時間的線性維度的質疑。在福柯看來,我們的所處的世界已經逐漸拋棄了單一的、矢量的限行時間,接納了一個多重元素并置、共存的網狀集合。
無論是“不定次數復述敘事”,還是“數據庫敘事”,雖然符合巖井俊二試圖在導演作品中表達的打破單一可能性的想法,但是在敘事上都不可避免地體現出時間上的先后順序。此處我們以更為典型的采用上述兩種敘事結構的電影為例進行說明。
不定次數復述敘事的典型電影包括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影片中通過強盜、女人、武士、農民四人對同一事件的不同復述,還原了一個真假難辨的經過。盡管事實上只有一件事發生,并且死人對事情經過產生看法這個行為本身是不分先后的,但“復述”的動作卻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時間上的次第。
數據庫敘事的典型電影包括湯姆·提克威導演的《羅拉快跑》,影片中呈現了羅拉面對同一困境的三種選擇與選擇后的結果。事實上,數據庫思想正是福柯所描述的那個異質元素并置、共存的網狀集合。數據庫敘事的影片中呈現的多種可能性實際上可以是同時發生的,但由于電影表達的限制,即便是同時發生的可能性也只能被順次表現出來。
可以說,以上兩種敘事結構在思想上打破了線性的時間,但在呈現方式上仍然無法跳脫。因此,巖井俊二把兩重人生可能性分別寄托于兩個女主角身上,繼而讓兩個女主角的故事同時展開。這一敘事的方式巧妙地解決了時間上的先后問題,真正做到了用空間的疊加(雙女主的生活空間)替代了時間的次第。
結論
綜上,巖井俊二雙女主導演作品中的敘事空間正是福柯所說的“異托邦”,這證明了“異托邦”思想在其導演作品中的完美應用,印證了本研究中的解讀猜想:以“異托邦”思想中有關時間和空間的觀點來看,雙女主對應了同一女人兩重人生可能性的并置。巖井俊二的導演作品傾向于將矛盾的、混亂的元素并置,并力圖打破傳統敘事,為文本注入更多的互動性與可能性。(作者單位:芝加哥藝術學院)
參考文獻:
[1]戴錦華.電影理論與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張錦.福柯的“異托邦”思想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