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之戀

〔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源氏親王曾是驚人的美男子。五十歲時，他意識到自己所剩時日不多，所以，他分掉自己的財產，給侍從們發了養老錢，帶著三個忠仆，歸隱到山中一處僻靜的佛堂，準備在此了卻余生。從清晨到黃昏，源氏借著火盆暗弱的光亮誦經念佛。沒過多久，他發覺自己的視力正在衰退，對他來說，黑暗將搶在死亡之前到來。

有兩三個過去的情人，曾請求同他一起過這種沉浸在往事回憶中的孤寂生活。其中最溫柔的來信都是花散里夫人寫的。她出身并不高貴，相貌亦非驚人。她曾忠心耿耿地侍奉過源氏的其他幾位妻子，并且在十八年中始終愛著源氏，從未因忍受痛苦而不耐煩。有時，源氏也會夜訪這位夫人，盡管這就像雨夜的星星一樣難得，卻足以給花散里夫人不幸的生活帶來光明。

由于寫去的信一直沒有回音，她就租了一駕馬車，來到孤獨的親王隱居的小屋。這個女人喚起了源氏對往事的傷心回憶，他平生第一次無情地把她趕走了。她也是平生第一次這樣冷酷無情，她在遠處著急地等待源氏雙目失明，就像一個急于和情人相會的女人焦急地等待夜幕完全降臨。

當得知他幾乎完全失明以后，她就脫下在城里穿的衣服，換上村姑們穿的粗布短裙衫，頭發也照她們的樣子編了起來。裝扮停當，她就坐車來到親王隱居的地方。這時，源氏身著地道的僧衣，正漫步在山間小路上。由于失明和上了年紀，他的臉上失去了光澤，像一面鉛灰色的鏡子。看到源氏這副模樣，花散里夫人哭了起來。聽到女人的嗚咽，源氏不禁一驚，他慢慢地走過去。他不安地問道：“這位女子，你是誰呀？”

“我是農夫的女兒，我叫浮舟。”她學著鄉下人的口音說，“我與母親一同去城里買布料和鍋，因為我下個月就要出嫁了。可我卻在山間小道上迷了路。”

“你的衣服都濕透了，姑娘。”親王把手放在她的肩頭說道。這雙她非常熟悉的手的觸碰，使她渾身上下，從發梢直到腳尖都顫抖起來。然而源氏以為她是凍得發抖。

源氏嘆息著說：“我是個瞎子。姑娘，你不必害羞，把衣服脫下來烤烤火吧。”

這樣，花散里夫人又做了源氏的情人。第二天一早，她為他煮了一鍋熱粥，親王對她說：“夫人，你既能干又體貼人，我相信，即便是在愛情上非常走運的源氏親王，也沒有比你更溫柔的情人。”

她搖搖頭說：“我從沒有聽說過源氏親王。”

“怎么？”他痛苦地嚷道，“他這么快就被人們遺忘了嗎？”

秋天到了，花散里夫人經常編些精巧的花環，做些簡單卻精美的飯菜，又給動人而傷感的古老曲調填上新詞，以讓源氏高興。過去，他偶宿她的住處時，她就施展過這些魅力，只不過那時他還在為別的女人分心，所以未曾留意罷了。

晚秋時節，源氏病倒在墊著枯葉的床鋪上，他知道自己再也起不來了，只得讓這位夫人侍奉自己。目前，他們的愛情是甜蜜的，但他現在體會到的還有另一種感情，一種由全新的然而又是悲慘的廝守帶來的感情。

一天早晨，花散里夫人正在給源氏按摩腿，他撐著坐起來，摸索著抓住她的手說：“夫人，你正在照料一個將死的人，我卻欺騙了你。我就是源氏親王。”

夫人道：“我來到你身邊時，只是一個無知的外郡女人，并不知道源氏親王是誰。現在我知道了，他是世上最英俊、最令人愛慕的男人。不過，即使你不是源氏親王，我也會愛你的。”

“我就要死了。”他艱難地說，“我總在懷念你，我的第一位妻子，葵姬夫人，直到你死后，我才相信了你對我的愛。還有你，夕顏，你死在我的懷中，因為忌妒你的情敵一心只想獨享我的愛情，我對你負疚的懷念又會變成什么呢？還有你們，漂亮的繼母和年輕的妻子，我總想起你們的心計，是你們先后讓我懂得了，合謀私通和被妻子欺騙，要遭受什么樣的痛苦。還有你，空蟬夫人，我時常想起你的機敏。還有你，親愛的明石姬，你是那么溫柔。還有你，此時正為我按摩的你，還來不及在我的腦海里留下記憶……我死后，你將怎么樣呢？”

他非常悲傷，又把頭躺到了硬邦邦的枕頭上。花散里夫人俯下身來，用顫抖的聲音低聲說：“難道在你的府里就沒有一個你沒有提到名字的女人嗎？莫非她不溫柔？她不是叫花散里夫人嗎？你想想看呀……”

但是，源氏親王臉上已經露出了只有死人才有的安詳神態，所有的痛苦都結束了。

（輕 舞摘自上海三聯書店《東方故事集》一書，本刊節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