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圃無凡草 杏林有素心

荷衣蕙帶

陌上花發后，藥圃內盡是新芽，淡淡的藥草香氣隨著晨風起伏不定若有若無，聞之很容易就讓人心安神靜。就在藥圃深處，隱隱有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傳來，是頭發花白的婆婆正給一個梳著髻的少女講解一味藥草的習性和藥效。晨光灑在少女藕荷色的裙裾上，似有一輪淡淡的紫霞將她環繞，她微側著頭認真地聽著，專注的神情分外動人。

“允賢，講的都記下來嗎？”少女輕輕頷首：“都記下了，奶奶。”這片藥圃是當世一對夫妻名醫談復與妻子茹氏一生的心血，只是如今談復故去，兩個兒子早已入仕為官，將醫藥世家的談府轉換成了書香門第。如今的談府只有談允賢一人繼承了談家的衣缽。

舊時女子受禮教束縛，明中期尤甚，如允賢這樣的官宦小姐，是決不能做拋頭露面懸壺行醫的事情的。所以，茹氏雖然教授了孫女一身的醫術，卻也時時叮囑她，切不可對外聲張，只作為興趣愛好即可，如若嫁人后夫家允許，才可以行醫救人。允賢是個溫婉賢淑的女子，對于祖母的教誨，她時刻謹記，從不忤逆。

識藥辨草于允賢是一件有趣又快樂的事情，無論是在家中的藥圃，還是常去上香的寺院，或是偶爾踏青的近郊，隨處的花木葉草在她眼中都是可以救人性命的寶貝。也許是知道萬物有靈的緣故，她和許多官宦女子大不相同，她更喜歡自然之美。日常的她，總是一襲簡潔的襦裙，不施粉黛的面容，恰好襯出菡萏初發般的清麗。

草木知春秋，周而復始在榮枯之間，允賢也在這草木的變換中到了出閣的年紀。父母為她精心擇定了同樣是官宦出身的楊公子。

在歲月的韶華里，總有些相見是一眼情動，一生相隨。楊公子很慶幸在這個盲婚啞嫁的時代，遇到了他心儀的女子。他的新娘不美艷，不妖嬈，卻有著他喜歡的清麗婉約，尤其是靠近之后，她周身淡淡的藥草香氣，總能令人凝神安心，滌去一切煩惱。

允賢自入門后，為了盡快融入這個家庭，總是不辭辛苦地為公婆烹制藥膳養身，為夫婿縫制能提神醒腦的香包，為姑嫂秘制養顏的膏粉，楊氏一門的眾人對這個新婦無不交口稱贊。

也許是驟然換了生活環境，又太過勞累的緣故，婚后不久，允賢就因氣血失調而憔悴不堪。楊公子滿目疼惜地望著妻子，勸她好好養病，現在就去請醫生來診治。允賢卻寬慰丈夫說這個病不妨事，自己就可以醫好。她給自己開了一個藥方，細心體貼的楊公子還特意拿了妻子的處方請教了當地的一位名醫，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放心抓來了藥。

幾帖藥服下后，允賢的病情明顯好轉，看到妻子的醫術如此高明，楊公子打心底歡喜，卻又不明白允賢為何要隱瞞精于醫術的事情。允賢解釋道，父親不希望她拋頭露面，恐被夫家嫌棄。生性豁達的楊公子粲然一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行醫就是在積善積福，有何不可？”聽到這樣的話，允賢笑了，彎彎的眼眉里全是閃動的幸福。

初春的綠意一點點爬上軒窗，園中的碧桃已然花苞點點。身體恢復得差不多的允賢發覺近日夫婿總是早出晚歸忙忙碌碌，幾番詢問下來，楊公子總是但笑不語，只勸她安心養好身體。

又是一日風煙俱靜的晴好，明媚的陽光撒落滿室溫暖。楊公子沒有像前幾日一樣早早出門，而是提出陪著允賢去后院走走。

竹編的矮籬圍著一壟壟新翻的土地，木制的八角小亭安放著石質座凳，楊公子淺笑回眸看著允賢說：“這里是特意為你開辟的藥圃，喜歡嗎？”一抹嫣紅飛過允賢的臉頰，她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沖進藥圃，開始左指右點規劃起需要種植的藥材。

有了這塊藥圃，允賢的日子過得更充實愜意了，每日里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藥圃中度過。閑暇的時候楊公子也常常陪她在藥圃里喝茶下棋，這里淡淡的草藥香總能令人心底一片澄凈。

隨著孩子們的陸續出生，允賢越來越忙碌，但她并沒有放棄對醫學的研究，平日里家中的子女和親友患病都是她自己來醫治，通過實踐她積累了許多經驗。

黃葉落盡的深秋，允賢從夢中驚醒，楊公子體貼地端來一杯茶，關心地詢問妻子是不是感覺身體不適。允賢說夢到了祖母前來辭別，還特意告訴她“汝壽七十有三”。夫妻兩人對望，都沉默不語，他們知道祖母的大限已到。果然，翌日清晨，就傳來了祖母離世的消息。

漸漸平復了心中的悲哀后不久，允賢決定像祖母一樣行醫救人。有了夫婿的支持，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起初她的病人多是一些貴族婦人，這些人家的女子患了婦科或外科疾病，不方便找男醫生檢查時就來找她診治。允賢治病很細心，常常通過和患者的大量溝通，仔細研究分析引起病癥的緣由，來更準確地下藥，所以她醫治病癥常有奇效。沒有多久，她就成為遠近聞名的女醫。

杏林春暖指醫者要懷仁心大愛，大醫精誠指醫者無欲無求、一心赴救，為醫者最重要的就是要具備這兩樣品質。允賢一直抱著這樣的初心，以高超的醫術救治了無數患者，隨著她治愈的人數的增長，關于她的贊譽也不斷地流傳擴散開來。不久后，她就被司儀監御醫處選入官冊，為皇宮妃嬪及皇親國戚治病。

歲華無聲，時光有痕。頗有遠見的楊公子遂勸妻子趁著現在精力尚佳，不如將畢生的心血寫一本醫書傳世。允賢也正有此意，經過深思熟慮，她決定把診治過的比較有特點的病案整理成書，以供后人參詳。于是她在五十多歲時開始著手編寫《女醫雜言》。

端麗的楷書，一筆筆記錄著她看過的婦科病的病例及具體的診治過程。為了寫這本書，允賢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和時間。寫書的過程雖艱辛，但她甘之如飴，只要想到書成后能幫助更多的醫者，她就是喜悅的。

歲已黃昏，情卻如新。允賢與夫婿最愛逗留的依然是當年開辟的藥圃。他們常常一起在里面為藥苗松土澆水，休閑時就在亭內喝一盞允賢熬制的養生湯。允賢常說，不要小看這些藥苗，每一株都不是凡草，需要用時都能救人性命。每到這個時候，夫婿總是望著允賢淺笑，他說：再不凡的草藥也要遇到杏林妙手才能發揮奇效。他抬手，為妻子攏一攏鬢邊的白發，在他眼中，允賢依然是當年那個清麗婉約的素心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