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毅霖

內容提要按照所謂的“歐洲經驗”,只有借助“紅皇后效應”——國家和社會的平衡——才能從狹窄的通道中生成受限的利維坦,而受限的利維坦被視為唯一可以促進“自由”的國家類型。在自由的工具性維度,一旦相信“歐洲經驗”的普遍性便會導致對中國經濟前景的悲觀預測。但是該預測建立在薄弱的邏輯可靠性和經驗可檢驗性的基礎上,反而暴露出“歐洲經驗”的局限。在自由的目的性維度,雖然“中國經驗”代表了一種國家制度建設的不同路徑,但國家對社會長遠和普遍利益的有效回應是“歐洲經驗”和“中國經驗”的共同底線。由于路徑依賴,“中國經驗”更強調優先強化國家能力,再以此為基礎推進國家在經濟及其他領域的有效回應。
關鍵詞受限的利維坦歐洲經驗自由回應
〔中圖分類號〕F091.3;F1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0)12-0036-12
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完善和發展我國國家制度和治理體系,必須堅持從國情出發”,“不能照搬照抄他國制度模式”,①故在新時代的背景下開展關于國家制度建設的中國經驗與國外經驗的比較是一項重要的理論任務。由于國家治理現代化集中體現了一國的“制度和制度執行能力”,②故關于國家制度的新制度經濟學研究可能會對我們有所啟示。在這一領域,2005年克拉克獎得主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的研究代表了學科發展的前沿并最具學術影響力(他是1996—2015年這20年間累計被引用率最高的經濟學家)。阿西莫格魯及其長期合作伙伴羅賓遜(James Robinson)在2019年出版了《狹窄的通道:國家、社會和自由的命運》(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一書,其中提出的國家制度建設的“歐洲經驗”,值得我們以批判的眼光加以審視。
本文接下來將嘗試討論如下幾個問題:一是如何理解國家制度建設的“歐洲經驗”的內涵、邏輯及其所蘊含的西方中心主義;二是如何正確看待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從“歐洲經驗”的所謂的普遍性出發,基于自由在經濟發展領域的工具性價值而對中國經濟前景所做的悲觀預測;三是如何基于自由的目的性價值來理解“歐洲經驗”和“中國經驗”的分殊,以及對社會長遠和普遍利益的有效回應為什么可以在中國現有的國家制度下不斷強化。
*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現代化建設的中國方案對西方經濟學思路的超越研究”(19XJC790012);西南政法大學2019年校級重點項目“自由貿易與貿易保護主義之爭的思想演進及對制度型開放的啟示”(2019XZZD-05)
① 習近平:《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日報》2019年11月6日,第1版。
② 習近平:《切實把思想統一到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精神上來》,《求是》2014年第1期。
一、通向受限的利維坦的“歐洲經驗”
阿西莫格魯多次表示自己的研究建立在199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諾思(Douglass North)的工作基礎之上,參見D. Acemoglu, S. Johnson, J. Robinson, “Institutions as the Fundamental Causes of Long-Run Growth,” in P. Aghion, S. Durlauf, eds., Handbook of Economic Growth, vol.2B, Amsterdam: North Holland, 2005, pp.385~472;D. Acemoglu, J. Robinson, “Response to Fukuyamas Review,” http://whynationsfail.com/blog/2012/4/30/response-to-fukuyamas-review.html;D. Acemoglu, J. Robinson, 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9.故他的工作自然會圍繞著“諾思悖論”或者說國家悖論而展開。所謂“諾思悖論”,是指“國家的存在是經濟增長的基本條件,然而國家又是人為造成的經濟衰退的根源”。D.C. North, Structure and Change in Economic History,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1981, p.20.在《狹窄的通道》中,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將“諾思悖論”升級為所謂的“吉爾伽美什吉爾伽美什是約公元前26世紀的古美索不達米亞烏魯克城邦的第五任國王。問題”(Gilgamesh problem)——如何“控制住國家的權威和權力,令你可以得到國家的好處而不是壞處”。⑥⑦D. Acemoglu, J. Robinson, 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9, pp.xiv~xv、28、27.
“吉爾伽美什問題”不是對“諾思悖論”的簡單重復,而是一種進階性質的表述。“吉爾伽美什問題”所指的國家的“好處”不只是經濟繁榮,也包括“自由”(liberty)這一核心政治價值的實現,且自由被視為繁榮(尤其是可持續的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這就超越了諾思的理論和阿西莫格魯以往的研究。
“吉爾伽美什問題”的重點是特定國家類型下的自由的維護問題。為了回答該問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采用了韋伯(Max Weber)的理想(ideal)類型的方法,按照“國家能力”和“國家與社會的平衡性”兩個維度提煉出了四種類型的國家(見表1),分別為“受限的(shackled)利維坦”(強國家能力+國家與社會保持平衡)、“專制的(despotic)利維坦”(較強國家能力+國家壓倒社會)、“失蹤的(absent)利維坦”(弱國家能力+社會壓倒國家)和“紙糊的(paper)Acemoglu和Robinson表示這一說法來自毛主席的名言——“一切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利維坦”(弱國家能力+國家壓倒社會)。
不僅如此,為了精確定義和回答“吉爾伽美什問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還汲取了霍布斯(Thomas Hobbs)和洛克(John Locke)的政治哲學的思想資源。一方面,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遵循洛克的觀點來定義自由,即“自由必須基于人民可免于暴力、恐嚇和其他損害尊嚴的行為。人民必須能夠自由選擇自己的生活,也有實現的手段,且可免除不合理的懲罰和嚴酷的社會制裁的威脅”。⑥另一方面,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結合了霍布斯強調國家力量和洛克強調國家責任的思想,認為“受限的利維坦”是唯一可以解決“吉爾伽美什問題”的國家類型,因為其“強有力,卻可以與社會共存且聽從于那個警惕的、愿意參與政治和對抗權力的社會”。⑦
在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看來,“受限的利維坦”需要在嚴格的條件下才能出現,并且還有可能退化為其他三種國家形態,故通向受限利維坦的路徑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通道“狹窄”是因為需要同時滿足兩個看似矛盾的條件。這兩個條件在《國家為什么會失敗》中被稱為“充分集權和多元主義”D.Acemoglu, J.Robinson,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Prosperity, and Poverty, New York:Crown Business,2012,p.81.(sufficiently centralized
and pluralistic),前者要求國家掌握充分的權力和能力,后者卻要求權力被廣泛分配且接受制約。按照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定義,“如果權力只在少數人之間分配且不受限制,則政治制度是絕對主義的(absolutist)”;“相反,在社會中廣泛分配權力且要接受制約的政治制度是多元主義的(pluralistic)”。參見D. Acemoglu, J. Robinson, 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 New York: Crown Business, 2012, p.80.而一旦二者之一無法達成,則實際出現的政治制度就是與“包容性(inclusive)政治制度”相反的“汲取性(extractive)政治制度”。但是,具體應該怎么做到讓強大的權力戴著鐐銬跳舞,《國家為什么會失敗》沒有回答,而《狹窄的通道》則試圖給出答案。于是,“受限的利維坦”相當于是“包容性政治制度”的一個升級版本,“升級”的內容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將“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跨時演化”作為理論的核心。④⑥D.Acemoglu, J.Robinson, 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9, pp.28、41、145~146.國家必須受到限制,而限制的來源是社會力量的發展,即受限的利維坦的出現離不開所謂的“紅皇后效應”(Red Queen effect)“紅皇后效應”這一術語來源于19世紀英國科學家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的小說《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一個橋段。主人公愛麗絲在仙境中遇到了紅皇后并與其賽跑,結果發現自己和紅皇后不管怎樣跑,周圍的景物都沒有變化,故看起來二人好像是原地不動。——“國家與社會皆向前發展以保持彼此之間的平衡”。④
二是在國家與社會平衡的前提下,強調國家能力(state capacity)的重要性。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將“國家能力”定義為“實現國家目標的能力。這些目標通常包括實施法律、解決沖突、規制經濟活動和對這些活動征稅,以及提供基礎設施或其他公共服務,也包括為戰爭籌資”。參見D. Acemoglu, J. Robinson, 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9, p.12.因為“利維坦要有能力去實施法律、解決沖突、提供公共服務和支持那些創造出經濟機會和激勵的經濟制度”。⑥
從以上兩個方面的理論升級可知,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將“紅皇后效應”視為回答“吉爾伽美什問題”的終極答案。只有在紅皇后效應的輻射下才有可能出現權力有限的強能力國家即受限的利維坦,從而可維護自由。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邏輯框架可由圖1來表示。
圖1所表達的邏輯是,“紅皇后效應”即國家與社會的平衡使得受限的利維坦具有政治和經濟兩個方面的顯著特征:在政治上,受限的利維坦意味著國家的權力受到審查和對抗,故國家只擁有有限權力;在經濟上,包容性的經濟制度在且只在受限的利維坦下才能以完整的形式長期存在。國家與社會的平衡限制了國家權力的一個結果是推動了市場的開放準入(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自由促進了繁榮)。最后,自由和繁榮雙雙到來的結果是國家能力的進一步強化。
不過,“紅皇后效應”不是受限的利維坦出現的唯一前提,因為受限的利維坦應該是一只老虎而非病貓,故國家能力的強大是另一個前提條件。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特別強調的強國家能力的作用之一是打破“規范的牢籠”(cage of norms)。這些規范是無政府狀態下自發演化出的一種控制暴力的機制(如血親復仇),但是由于其封閉性和依賴于人際關系特別是血緣關系的特征,故在人類社會發展到更高階段后會成為自由的障礙,也影響到非人際關系化(impersonal)的經濟活動的擴大。所以,打破牢籠在政治上“既為自由創造了條件,也移去了社會政治參與的障礙”,②③④⑥D. Acemoglu, J. Robinson, 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9, p.146、146、199、200、28.繼而可避免在經濟領域“鈍化經濟激勵和機會”。②
為了回答“吉爾伽美什問題”,僅僅說明受限的利維坦是好國家的唯一類型是不充分的。為了將問題的論域從應然過渡到實然,則接著要討論的問題是:為什么有的國家進入了通向受限利維坦的通道,而有的國家卻不得其門而入,或者進入后又從這條道路上滑落出來。“歐洲經驗”(European experience)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對上述問題給出的回答。
在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看來,早期歐洲的歷史注定了受限的利維坦在歐洲和美國的崛起(美國被視為英國傳統的直接繼承者)。“巧合的權力平衡在歐洲來自于剪刀的兩葉——羅馬帝國的國家制度加上德意志部落的鼓勵參與的規范和制度”。③前者代表了集權化傳統和包括官僚層級體制在內的國家能力,后者則代表了部落民主傳統和社會對國家的監督。于是,按照所謂的“歐洲經驗”的歷史敘事,受限的利維坦的興起依賴于“紅皇后效應”,而這種平衡在歐洲又來自幸運的歷史遺產,故進入狹窄的通道的歐洲經驗更多體現了一種歷史偶然性。然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此處發生了一次明顯的邏輯跳躍,他們認為雖然剪刀的兩葉是一個歐洲事件,但是“歐洲經驗”卻具有普遍意義:“這里的普遍原則是具有更為廣泛的應用性的,一國進入狹窄的通道需要權力的平衡——集權化國家制度以及一個警醒并有能力動員起來反對國家權力和約束政治精英的社會”。④
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關于“歐洲經驗”的分析反映出的是國家建構對于歷史偶然因素的依賴,但與之矛盾的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卻抱有一種明確的先入為主的判斷:“歐洲經驗”是產生和維護自由的普遍法則。可是問題在于,由于每個民族國家所繼承的不同的歷史遺產塑造了多樣化的歷史發展路徑,故各個民族國家在其國家制度建設過程中需要優先服務的目標、面臨的約束和可選擇的手段都各有不同。所以,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用巧妙剪裁后的歐洲歷史事例所包裝出來的看似客觀的“歐洲經驗”,其實質仍然是一種從18、19世紀開始出現的西方中心主義的論調:“想象中推動西方興起的那些制度和價值觀是普遍適用的,能夠并且必須被全世界所采納”。[美]羅伯特·馬克斯:《現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生態的述說》,夏繼果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3~14頁。
與其他的西方中心論者一樣,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不僅描述了一副被裝扮過的歐洲發展的歷史圖景,而且還要用這樣的理論來指導西方世界以外的各國的現代化實踐。當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按照“歐洲經驗”的一個子視角——自由在經濟發展領域的工具性作用——來預測中國經濟的未來前景時,“歐洲經驗”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局限性便有了更為明顯的展現。
二、基于“歐洲經驗”對中國經濟的批判及對批判的批判
1.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的方法論缺陷
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狹窄的通道》中以“自由”作為貫穿全書的核心價值訴求。由于強調自由“實現的手段”,⑥故他們所理解的自由并不是柏林(Isaiah Berlin)和哈耶克(F.A.Hayek)式的“消極(negative)自由”——不被強迫做什么的自由,而明顯屬于“積極(positive)自由”的范疇——能夠做什么的自由。從積極自由的理念出發,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實際上暗示了自由的兩類價值或者說角色,即作為目的的自由和作為工具的自由。在自由的工具性價值方面,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重點關注了自由對經濟繁榮的影響。所以,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狹窄的通道》中提出的框架有明確的經濟發展含義(見圖1),其可以概括為“遵循歐洲經驗—建成受限的利維坦—維護自由—促進經濟持續發展”。然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卻據此對中國經濟的前景做出了非常悲觀的預測,其基本邏輯可概括為:“未遵循歐洲檢驗—建成專制的利維坦—取消自由—阻礙經濟持續發展”。
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關于中國經濟前景的具體預測是:“歷史和我們的理論認為,依賴于創造性破壞和真正創新的經濟增長不會出現,中國令人矚目的經濟高速增長將很快消失”。D.Acemoglu,J.Robinson,Why Nations Fail:The Origins of Power,Prosperity,and Poverty,New York:Crown Business,2012,p.442.為了說服這一預測的反對者,F. Fukuyama, “Acemoglu and Robinson on Why Nations Fail,” https://www.the-american-interest.com/2012/03/26/acemoglu-and-robinson-on-why-nations-fail/.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訂立了判斷中國現代化成敗的兩個檢驗標準:低標是中國的人均收入最終達到中等發達國家如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水平,D. Acemoglu, J. Robinson, “Response to Fukuyamas Review,” http://whynationsfail.com/blog/2012/4/30/response-to-fukuyamas-review.html.高標則是人均收入達到最發達國家如美國和德國的水平。D. Acemoglu, J. Robinson, “China, India and All That,” http://whynationsfail.com/blog/2012/11/2/china-india-and-all-that.html.
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認為中國甚至難以達成上述兩個標準中的低標,他們的解釋是中國經濟的創新活力不足,因為只有自由才能保護和激勵創新:“在廣泛領域支持未來經濟增長的多樣化和不間斷的創新并不依賴于解決現有問題,而是有賴于對新的問題和答案的想象。這需要自主和試驗。你可以提供大量資源(包括人工智能應用的數據),你可以命令人們努力工作,但是不能命令他們有創造力。創造力是持續創新的基本要素,其關鍵需要個人的試驗、按照自己的不同方式思考、打破規則、容許失敗和成功的未知性”。D. Acemoglu, J. Robinson, 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9, p.234.在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看來,由于未按照所謂的“歐洲經驗”進行國家制度建設,所以中國現有的制度結構無法為創新提供建立在自由之上的足夠激勵,而創新不足會導致中國在趕超式增長的潛力耗盡后,經濟增速逐漸放緩乃至陷入停滯。從論證的邏輯看,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體現了西方中心主義最具攻擊性的一種觀點:“歐洲具有一些無與倫比的特征,使它、也只有它能夠最早進入現代化。這樣就賦予歐洲在全球傳播‘現代性的權威和權力,在那些地方,文化的、政治的或經濟的‘障礙阻止了其獨立自主的現代發展”。[美]羅伯特·馬克斯:《現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生態的述說》,夏繼果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2頁。
然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基于“歐洲經驗”尤其是自由的工具性角色對中國經濟的批判建立在對自我(歐洲)和他者(中國)的錯誤認識的基礎上(這是所有西方中心主義理論的通病),其論證必然存在著漏洞。從本質上講,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只是提出了一個有待檢驗的假說:由于現有的國家制度模式無法給予創新足夠的激勵,故中國經濟繁榮不可持續。我們可姑且稱之為“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假說”。在該假說中,經濟停滯是結果,國家制度的非西方化是根本原因,創新不足是導致這一因果關系的機制或者說渠道。
在經濟學方法論上,一個可以被(暫時)接受的假說(hypothesis)要同時滿足兩條準則:一是在推導該假說的過程中無邏輯漏洞;二是該假說需要可證偽并且能夠通過經驗事實的檢驗。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假說”并不完全滿足第一條方法論準則,該假說的一個邏輯上的可疑之處是他們在預測中國經濟前景時的隱含假設(assumption)——后發國家(如中國)欲成長為發達經濟體必須成為科技等領域的創新領先者。這一假設是關鍵性的,因為該假設的正確與否會直接影響到結論是否確實,我們稱之為“創新領先者假設”。
我們姑且不去討論中國在未來是否可以通過發揮國家制度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取得科技等領域的創新領先者的地位,重要的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所持有的“創新領先者假設”很難被歷史史實所認同,或者說這一隱含的“關鍵性(critical)假設”“關鍵性假設”是指,“如果對該假設做出一定的使其更符合現實的修正,將導致模型得出顯著不同的結論”。雖然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認為假設毋需符合現實,且一個模型中的大多數假設都不是關鍵性的,但是,“要使一個模型有用,即能夠反映現實,其關鍵性假設就必須能充分反映現實”。參見[土]丹尼·羅德里克:《經濟學的規則》,劉波譯,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7頁。在經驗上非真:很多當前的發達國家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在科技等創新領域全面領先過(恐怕只有英國和美國在歷史上近似做到過)。當然,我們絕不是要否認創新是經濟持續發展最重要的長期動力,而是說模仿性創新(這是幾乎所有后發國家在崛起過程中的選擇)也有很重要的經濟意義。例如在中國,除了0到1的完全原創式創新外,還存在1到N的模仿性創新的可能,正如京東之于亞馬遜和百度之于谷歌。中國有近14億的人口和巨大的國內市場,只要有點“拿來主義”的精神,1到N之間的創新空間極為巨大,因為外來事物需要經過本土化的改造,才能適應中國的環境和中國人的偏好。因此,按照“創新領先者假設”將創新不足作為“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假說”的機制在邏輯上是可疑的。
即使不考慮“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假說”的邏輯推導的關鍵性假設非真,而僅以第二個方法論準則即經驗檢驗來衡量的話,則“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假說”的非科學性更為顯著。由于中國剛剛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以創新為發展的主要動力),相關的經驗事實還沒有積累足夠的觀察樣本,故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假說”能否經得起第二類檢驗不是一個可以在短期內做出準確回答的問題,需要經過一段比較長的歷史時期才能給出最終答案。中共十九大設定了到21世紀中葉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戰略目標,這可能是檢驗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假說”的一個合理的時間節點。雖然暫時還不能得到關于經驗檢驗的最終答案,但是西方世界發展的歷史可以提前告訴我們,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的預測很可能得不到證實。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狹窄的通道》中將受限的利維坦開始出現的時間設定在19世紀中葉。眾所周知,英國在19世紀中葉已經基本完成第一次工業革命并借此贏得了世界經濟的霸權。于是顯然,如果按照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確定的國家制度轉型的時間線就不得不承認,以科技創新的大規模涌現和應用為標志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及其所帶來的生產力的飛躍,并不是完成了根本性的國家制度轉型的成果。
從中世紀后西方世界逐漸崛起的歷史看,這一地區的科技革命從起源上說確實與國家制度的轉型毫無關系,而是國家間(軍事)競爭不斷激化所催生出來的。由于歐洲長期處于小國林立且與伊斯蘭世界直接對抗的地緣政治環境,在14世紀中國的火藥經由阿拉伯世界被引入歐洲并應用于軍事目的后,君主和貴族們對軍事類科技(主要包括關于飛行彈道的物理學和關于火藥的化學)的強烈興趣成為他們投資于近代科技進步的原動力。在歷史上,伽利略、牛頓等人從事的大量研究都是直接或間接服務于發明新式的毀滅性武器。根據牛津版的《技術史》中的記載,[英]查爾斯·辛格等主編:《技術史(第III卷):文藝復興至工業革命,約1500年至約1750年》,高亮華、戴吾三主譯,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伽利略長期致力于研究炮彈在空中的飛行軌跡以求得最遠的射程,為此花費很長時間在意大利的兵工廠進行觀察和實驗,其研究成果在純科學意義上進一步否定了亞里士多德的力學理論。牛頓則在伽利略的基礎上引入了空氣阻力因素,從而在科學上完善了關于炮彈和子彈的飛行軌跡的運動定律,這也幫助牛頓在經典力學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除了軍事需要外,開發海外市場以擴大貿易的渴望(依賴于軍事技術的征服也是貿易的基礎條件之一)還推動當時歐洲的君主和貴族們鼓勵天文學(可幫助水手在遠航時辨別方向)等領域的發展。由于很多科技的軍用和民用界限模糊,所以只要允許市場的價格機制發揮作用,即使是直接以軍事為目的的科技創新也可以轉化為商業用途,17—18世紀的英國和19世紀的德國走的都是這樣一條國家間競爭刺激科技研發投資,科技成果再轉化為工業生產力的發展道路。
于是,無論是西方世界的國家制度轉型的時間線還是西方世界科技創新起源的史實都支持下述觀點:毋需模仿西方的國家制度,中國一樣有可能涌現大規模的創新。況且比照英國、德國和美國崛起的時代,現代的創新雖然仍離不開企業家和發明家個人的冒險精神和才智,但對國家支持的依賴卻明顯加強了:或者直接從國家獲得補貼和享受國家主導的基礎性研發的知識溢出效應,或者受益于國家負責的“公共基礎設施、公共教育和大學、知識產權規則、保護合同履行的法律制度、宏觀經濟和金融穩定等”。[土]丹尼·羅德里克:《貿易的真相:如何構建理性的世界經濟》,卓賢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263頁。顯然,這是一個有利于在創新領域發揮“社會主義制度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習近平:《習近平關于科技創新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48頁。的優勢的時代。
所以,將一個邏輯可靠性存疑,又尚待外部檢驗且只能在較遠的未來才可以得到檢驗,同時還得不到歷史證據支持的理論假說裝扮成一個看似確定的結論,這些方法論上的缺陷都使得“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的科學性完全經不起推敲。
2.“歐洲經驗”真的具有普遍性嗎:來自歷史的反證
“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假說”所暴露出的方法論上的缺陷,更深層的根源在于支撐該假說的“歐洲經驗”的普遍性的可疑。實際上,將“歐洲經驗”樹立為普遍性的榜樣,再借“歐洲經驗”的視角(主要是從自由之于經濟發展的工具性意義)來批判中國的經濟發展模式,種種做法體現了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對于歷史的選擇性遺忘:一是對中國近代史的認知完全是一片空白,二是對歐洲的近代歷史的復雜性缺乏詳盡梳理。
正如“歐洲經驗”脫胎于歐洲歷史遺產一樣,中國當前的國家制度也是本國特定的歷史發展進程的產物。令人倍感遺憾的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大篇幅地討論中國,卻偏偏對從鴉片戰爭到新中國成立這段時間的近代史幾乎只字不提,而這一歷史階段恰恰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當前中國國家制度建設的路徑。
從圖1可知,在歷史發展的邏輯上,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實際上是將強國家能力視為建立起好國家制度的前提,且二人只是將強國家能力在歐洲的出現歸功于幸運的歷史遺產。遺憾的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所持有的好國家制度與強國家能力之間關系的歷史邏輯是顛倒的,他們誤解了強國家能力在近代歷史上的真實起源。在東西方各國探索現代化道路的真實歷史進程中,國家制度的建設在不同程度上都是為強化國家能力而服務的,且前者對于后者的專注程度影響著一國的制度變遷的長期路徑。
甲午戰爭后,中國的政治企業家們(political entrepreneurs)回應外來沖擊時的典型選擇是通過制度建設來優先增強國家能力,這就意味著中國近代的制度變遷在問題意識上完全不同于西方世界。在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所描述的西方世界近代史中,制度變遷的核心問題圍繞“諾思悖論”及作為其升級版的“吉爾伽美什問題”展開,優先考慮的是如何限制國家權力而不是強化國家能力。相反,中國的政治企業家們之所以將強化國家能力作為制度建設的首要目標,其理由自然離不開近代史上中國飽受西方列強的軍事侵略和經濟沖擊的大的歷史背景。由于救亡的迫切性壓倒了啟蒙,國家制度建設就必須專注于如何提升國家能力。因為從短期看,國家能力的提升意味著國家可以集中有限的資源來回應外來的軍事入侵,從而應付短期的生存危機;從長期看,國家能力的提升可以在列強環伺之下為民族經濟的發展開拓空間,從而為中國的重新崛起提供經濟的基底。
自建黨以來,中國共產黨基本上是仿照蘇聯的辦法但通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改造來開展國家制度建設——強調政令的集中統一并建立起有執行能力(服從+高效)的官僚體系。這一努力幫助中共取得了革命的勝利,且為新中國成立后的經濟建設打下了國家能力的制度基礎。新政權成功扭轉了近代以來長期困擾中國的財政汲取能力不足的局面,王紹光:《國家汲取能力的建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經驗》,《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使得國家有能力去推動以工業化為標志的經濟現代化。“一五計劃”期間,全部財政收入占GDP的比重年均達到了27.5%,“國內基本建設支出”占全部財政支出的比重年均高達387%。根據《新中國五十年統計資料匯編》中的有關數據整理計算。這種國家高度參與經濟發展的模式是以東亞為代表的后發經濟體的共同選擇(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忽略了這一史實和相關理論),諾思和青木昌彥(Masahiko Aoki)等學者稱之為“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其出現是“為了在特定的國際環境中捍衛和促進國家主權”。M.Aoki,? Towards a Comparative Institutional Analysi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MIT Press, 2001, p.172.二戰后東亞地區的經濟崛起證明了“發展導向型國家催生了強大的經濟組織”,[美]道格拉斯·諾思、[美]約翰·瓦利斯、[美]巴里·溫格斯特:《暴力與社會秩序:詮釋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的一個概念性框架》,杭行、王亮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86頁。從而可以成為經濟領域的扶助之手。
實際上不僅是在東亞范圍內,先通過國家制度建設來增強國家能力,再進而推動經濟發展也是很多歐洲國家在歷史上都經歷過的發展階段。由于不符合所謂“紅皇后效應”,這種無法被“歐洲經驗”所涵蓋的歐洲歷史的復雜性被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英國在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看來是19世紀中葉后歐洲首個建立了受限的利維坦的國家。然而,英國之所以在西方世界率先崛起,其原因不僅在于1688年光榮革命和19世紀中葉后逐漸推廣的普選,也是因為在光榮革命之前的幾個世紀,英國就已經培育了相對較強的國家能力,足以行使對內的經濟服務職能和對外的國際競爭職能。英國國家能力在都鐸王朝時期的增強表現為行政官僚體系不斷發展完善,有能力執行中央政府的政策,而國家武裝尤其是海軍的實力也在持續擴張。于是,亨利七世及其繼承者們憑借日益增強的國家能力推行了很多扶持幼稚產業的政策,如引進機器設備、招募海外熟練工人、加征關稅,等等。與產業發展過程相伴隨的是國家不斷加強的經濟控制力,英國到伊麗莎白一世(1558—1603年在位)時期“終于形成了國家對經濟生活的全面控制”,李新寬:《國家與市場——英國重商主義時代的歷史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第53頁。同時也在出口商品領域積累了充足的國際競爭力。
無獨有偶,德國作為歐洲的后起者在19世紀后半葉也選擇了在國家建設中優先增強國家能力的發展道路。德國建立了中央集權制度和自主高效的官僚體系,這一國家制度模式無疑能最有效地集中和利用資源以應對國際競爭和推動工業化。在那個時代的歐洲,“德國的工業經濟由于在追趕的過程中使用了特殊的方法,它的發展所遵循的路線與英國相比卻有明顯的不同”,且“德國的經驗可以加以推廣”。[美]亞歷山大·格申克龍:《經濟落后的歷史透視》,張鳳林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0頁。于是,無論在歐洲內部還是在東方世界,無論是作為歐洲的領頭羊還是歐洲的后起者,大國崛起的歷史經驗都說明,“為了啟動經濟增長,強大的政治制度往往是必需的”。⑤[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從工業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4、45頁。相反,在那些“脆弱或失敗國家所缺乏的制度中,首先而又最重要的是行政上的能干政府”。⑤就是說,國家能力的缺失至今仍是阻礙很多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瓶頸,而西方和非西方的真實歷史都不支持它們按照所謂的“歐洲經驗”來沖破瓶頸。
綜上所述可知,所謂的“歐洲經驗”存在明顯的理論缺環,其在政治含義上沒有說明國家能力是國家制度建設的內生結果,進而在經濟含義上無法解釋國家在推動經濟起飛中所起到的作用——對中國經濟前景悲觀論的預測正源于此。所幸的是,東西方世界的歷史經驗都證明,受限的利維坦并不見得與經濟的起飛和持續發展有必然聯系。于是我們可以認為,所謂“歐洲經驗”是一個過于籠統的概念,其對于自身普遍指導意義的過度自信遮蔽了歷史進程中歐洲各國發展道路的復雜性,更無法反映非西方世界對現代化道路的獨立探索。所以,一旦將“歐洲經驗”生搬硬套地用于分析中國經濟問題,則難免會出現理論的水土不服。
三、國家的有效回應與國家治理的“中國經驗”
1.實質自由與國家的有效回應
如果說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對中國經濟前景的預測所表現的是工具意義上的自由(自由可促進經濟持續發展),那么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對哈耶克的批評則體現了二者對目的意義的自由的重視。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認為,哈耶克在國家促進自由的問題上的保守觀點導致了雙重錯誤:一是忽視了紅皇后效應,該效應可以讓受限的利維坦不至于擅權;二是否認國家在再分配、社會保障和經濟調控等領域日益重要。⑤D. Acemoglu, J. Robinson, The Narrow Corridor: States, Societies and the Fate of Liberty,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9, p.467、40.從對哈耶克的上述批評可知,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所追求的目的意義的自由兼具程序(主要表現為社會通過程序性規則來制約國家)和實質(主要表現為國家對公共利益的回應)兩個層面,其自由的外延的復雜性見圖2。
不過就作為目的的自由來說,其程序層面和實質層面并非永遠統一。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于資本主義民主的虛偽性的諷刺,密爾(John Mill)對于多數人的暴政的擔憂以及福山(Francis Fukuyama)對于西方國家的政治衰敗的警告皆源于此。于是,馬克思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雖然政治立場迥異,卻都認為好的國家治理應該更注重目的性自由的實質層面——國家對長遠的普遍利益(而非短期的狹隘私利)的有效回應(responsiveness)。例如,恩格斯就曾經贊揚19世紀末德國的工人階級成功地將普選權這一“向來是欺騙的工具變為解放的工具”,③[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卡·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89、396頁。用合法手段迫使資本主義的國家機器回應工人階級的利益訴求,而這一回應“是君主與人民之間的契約的產物”。③
國家做出有效回應的要求也體現在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所繼承的西方政治哲學的契約論傳統之中。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是以霍布斯的“叢林狀態”和洛克式的“自由”作為自身邏輯框架的起點,而霍布斯和洛克的契約論在側重點上并不相同——二者各自的強調正好對應所謂“歐洲經驗”的剪刀的兩葉:霍布斯強調國家要有充分的權威和能力,否則就不足以提供秩序這一最重要的公共服務;洛克所強調的則是國家的權力需要受到限制,且權責要對等(僅僅提供秩序是不夠的),國家必須廣泛回應社會的訴求,否則國家就不具備合法性。所以,契約論的傳統也要求國家憑借強能力對社會訴求做出有效回應。
于是,無論是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還是西方政治哲學的觀點來看,國家的有效回應在任何一種社會形態下都是滿足人民的美好生活向往的必需,故可視為好的國家治理的共同的底線。秦暉:《共同的底線》,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Ⅳ頁。但是,如何讓這一可欲的想法轉化為可行的行動呢?在回答這一問題時,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所提出的“歐洲經驗”賦予了“紅皇后效應”過重的負擔——“自由和終極的國家能力依賴于權力在國家和社會之間的平衡”,⑤即認為該效應可同時沖破回應動力和回應能力的雙重瓶頸。對于回應社會訴求時的國家能力問題,我們在前文已經有過討論:無論是歐洲的先發國家(英國)、歐洲的后發國家(德國)還是更晚崛起的非歐洲國家(中國),國家能力的強化過程的啟動都不是“紅皇后效應”的結果。從國家能力和國家回應性出現的先后順序來說,即使是作為西方中心論神話的正面典型的英國,也是在光榮革命之前就先開始了國家能力的強化,而19世紀中葉以后才逐步實現了國家的積極和廣泛的回應。
姑且不考慮做出回應的國家能力問題,對于如何解決國家回應的動力或者說激勵問題,新制度經濟學和公共選擇學派的認識——在制度上約束國家的行為——也是不全面的。因為我們必然要問:如何建立起這類制度約束,且約束何以能夠有效實施?即使我們同意“歐洲經驗”下的“紅皇后效應”解決了約束國家的制度的建立和實施問題,從而在19世紀中葉之后逐漸助力西方世界開辟了通向受限的利維坦——兼具有效回應的能力和動力——的狹窄的通道,但這并不意味著“歐洲經驗”就是實現國家有效回應的唯一路徑。由于文化傳統和國家建構的歷史過程的特殊性,中國既不可能也不必重復“歐洲經驗”。
2.國家有效回應的能力與動力:中國經驗的視角
隨著近年來中國經濟的崛起和在國際舞臺上影響力日增,國家治理和經濟發展的“中國經驗”所引發的熱烈討論從未間斷。“中國經驗”與“歐洲經驗”相比有著完全不同的特征。國家治理體系和國家治理能力在十九屆四中全會的《決定》中被定義為主要體現“制度及其執行能力”。習近平:《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日報》2019年11月6日,第1版。按照這一闡釋,則“中國經驗”在國家治理上的最顯著的特征可以分解為如下兩個方面:一是在國家制度的頂層設計上強調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黨的領導的絕對性和全面性是從毛澤東時代就已經提出的治國準則,黨的十九大報告和十九屆四中全會的《決定》將其表述為“黨是最高政治領導力量”和“黨是領導一切的”,黨的領導是中國國家制度的中心和基石。二是國家有較強的資源集中能力,構成了強化執行能力的物質基礎。例如2017年,中國的稅收占GDP的比重為17.45%,在宏觀稅負上高于美國的11.76%、OECD平均水平15.79%和世界平均水平15.13%;國家的“四本預算”“四本預算”分別為:一般公共預算、政府性基金預算、社保基金預算和國有資本經營預算。合計收入占GDP的34.97%;數據來源:國外數據來自“世界銀行數據庫”,中國數據來自《2018中國統計年鑒》。而廣口徑的由國家所掌握的收入占GDP的比重很可能早就已經達到甚至超過了40%。焦長權、焦玉平:《“大政府”的興起:經濟發展與政府轉型——中國政府公共收入水平研究報告(1980-2014)》,《開放時代》2018年第3期。
如果以“中國經驗”為思考基點,則對于如何在中國實現好的國家治理來說,是否符合“歐洲經驗”是一個被西方中心論的意識形態所錯置的偽問題,真問題是現有的制度及其執行能力是否支持對代表整個社會長遠利益的普遍訴求的有效回應。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國家所需要優先回應的關注焦點是有差異的。如果按照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政治制度受困于既得利益而難以做出調整的悲觀觀點,則國家不可能根據各個時期的焦點問題的變化而靈活地做出有效回應。但是,“中國經驗”則揭示了一種關于政策和制度創新的更為樂觀的觀點:改革往往發生在國家“運用不同策略追求利益的時候,或者利益本身被重新界定的時候”。[土]丹尼·羅德里克:《貿易的真相:如何構建理性的世界經濟》,卓賢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200頁。
在中國19世紀后半葉和整個20世紀的多數時間里,能否促進經濟發展尤其是工業化是評判一個政黨和政權的合法性的共同標準。所以毛澤東時代才會堅持先“大仁政”后“小仁政”即先照顧“人民的長遠利益”后照顧“人民的當前利益”,認為“施仁政的重點應當放在建設重工業上”。毛澤東:《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63頁。20世紀70年代末,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從而改善人民生活的呼聲日益強烈,于是鄧小平提出:改革開放“是一場新的革命。我們革命的目的就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離開了生產力的發展、國家的富強、人民生活的改善,革命就是空的”。鄧小平:《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31頁。因此,國家通過實施改革開放回應了鄧小平時代符合中國社會長遠利益的普遍訴求。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領導的反腐敗斗爭也是對符合社會長遠利益的普遍關注的回應。在政治的意義上,腐敗引起人民群眾的廣泛不滿,從長期看會危害國家的合法性,也不符合黨的宗旨,故反腐倡廉是民意的最大公約數。腐敗對經濟也具有破壞性,因為腐敗所滋生的尋租行為會扭曲資源的配置。所以,打擊腐敗的一個重要經濟意義在于避免裙帶主義市場經濟,建立起“親清新型政商關系”,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17年10月28日,第1版。從而消除因國家被利益集團俘獲而在施政目標上偏離中性的可能。
從新中國成立后70多年的歷史看,國家對社會訴求的回應有其鮮明的特征:無論具體政策如何變化,國家的政策始終立足于整個社會的長遠利益,故短期可能存在政策的偏向(如偏向工業、偏向沿海地區),但在長期卻代表了整個社會的普遍利益(如全面小康、全面脫貧)。于是我們需要在理論上回答這一特征何以出現,即為什么國家會對社會的訴求做出與整個社會的長遠和普遍利益一致的回應,而不會屈服于短期的狹隘利益。從歷史發展的邏輯看,中國先誕生了(相對社會而言)強大的國家,但國家卻同時愿意服務于社會的訴求,這是“歐洲經驗”所無法解釋的,因為“歐洲經驗”認為國家只有在社會的制約足夠強大時才會回應社會的訴求。在現代的西方世界,社會對國家的制約集中體現為政治領域的程序自由——“允許公民們通過自由公平的周期性多黨選舉來選擇和束縛他們的統治者”。③[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從工業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頁。所以那些只片面注重程序自由的西方理論家們無法理解,為什么自由在政治領域可以只是實質性的,即為什么“統治者可以對更廣泛的社會關注做出回應,而不見得必須受制于程序性責任制”。③實際上,當代西方國家的很多偏離了社會長遠和普遍利益的政策都源于執政者的短視和被社會中的利益集團所俘獲,而這種短視和有限的利益代表性又來自程序自由之下的選舉和輪替規則。于是,布坎南(James Buchanan)反復強調要在“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的背后,[美]詹姆斯·布坎南:《憲法秩序的經濟學與倫理學》,朱泱、畢紅海、李廣乾譯,商務印書館,2008年。從長遠和普遍利益出發來設計國家制度。可惜在片面強調程序自由的西方國家,不會有致力于按照長遠和普遍利益推動制度改革的政治企業家,因為西方世界的從政者只在乎短期的私人利益,其視野的時長頂多是一到兩個任期。而為了在選舉中獲勝,與社會中強勢的利益集團合作是政客們的“理性”選擇。
那么為什么在沒有程序性約束的情況下,中國的國家政權有動力對代表整個社會的長遠和普遍利益的訴求做出有效回應呢?一個很有影響力的解釋是“中性政府”假說。姚洋:《理解中國共產黨體制》,姚洋、席天揚主編:《中國新敘事:中國特色政治、經濟體制的運行機制分析》,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所謂的“中性”是指黨和國家不會被特定的政治和經濟的利益集團所俘獲,能夠在分配資源的過程中始終保持中立,故而更有可能采取符合整個社會長遠和普遍利益的政策。但是,只提出“中性”來解釋國家的有效回應是不充分的,至少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補充回答:一是“中性”何以產生,二是“中性”在新時代背景下的可持續性。
對于第一個問題,現有的理論將之歸功于中國在改革開放的起點上社會中不存在強大的排他性利益集團,故國家政權不需要與任何利益集團結盟。這實際上是對“歐洲經驗”的直接否定,因為歐洲經驗要求社會足夠強大。這一回答其實還可以再深入一步,因為任何的社會利益集團是否強大,都是相對于國家的能力而言的,所以本質上不是強勢利益集團消失了,而是國家有充分的能力不受任何集團的干擾。從歷史視角進一步追溯的話,國家能力的強大又是有意識的國家制度建設的結果。為了克服舊中國外部威脅和內部崩潰的雙重危機,就需要有強大的政治力量將一盤散沙的社會整合起來,以強化國家政權尤其是中央政府的能力的方式重建中央權威。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則來自中國在政治穩定上的制度優勢,以及這一初始條件所推動的國家“有效回應”和百姓“自愿服從”之間的正反饋的良性循環。在中國的國家制度下,中國共產黨是唯一的執政黨,其執政地位已經內嵌于國家的政治體制和憲法架構之中。中國共產黨穩固的執政地位有利于治國者形成對未來執政前景的樂觀預期,從而不是基于短期私利而是從長期普遍利益的視角來制定政策和實施改革。這實際上頗為符合奧爾森(Mancur Olson)對“經濟增長的暗路”[美]曼瑟·奧爾森:《權力與繁榮》,蘇長和、嵇飛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及施萊弗(Andrei Shleifer)和維什尼(Robert Vishny)對治國者自縛“掠奪之手”(grabbing hand)[美]安德烈·施萊弗、[美]羅伯特·維什尼:《掠奪之手——政府病及其治療》,趙紅軍譯,中信出版社,2004年。的解釋。不僅如此,執政地位穩定這一初始條件促使國家的有效回應與百姓的自愿服從構成了一個動態的正反饋的良性循環:一方面,從治國者的角度來說,除了民族復興和為人民服務之類的意識形態因素外,其之所以選擇對符合社會整體的長遠和普遍利益的訴求的“有效回應”策略,是因為這樣做符合治國者自身的長期根本利益——可換取百姓對國家權威的自愿服從,而自愿服從有利于維護國家的長治久安并最大限度地降低國家治理的實施成本。另一方面,從百姓的角度來說,國家秉持利益中立的“有效回應”從長期看提高了絕大多數人的福利(短期的受損者在長期也可以得到補償),故對國家權威“自愿服從”是與百姓自身的利益一致的。而百姓的“自愿服從”又進一步穩定了治國者的預期(即提高了治國者未來收益的貼現水平),激勵了治國者繼續從長期視角來制定和實施政策。由于正反饋良性循環的影響,對整個社會的長遠和普遍利益的“有效回應”是國家的占優策略。在新時代背景下,只要良性循環不被破壞,國家的這一策略就不可能發生改變。
四、結論
通向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歐洲經驗”強調只能由“紅皇后效應”——國家與社會的動態平衡——來構建出受限的利維坦,進而實現善治目標;而“中國經驗”則更為強調國家能力的優先,再以此為基礎推進國家在經濟及其他領域的有效回應。可以說,“歐洲經驗”和“中國經驗”實質上代表了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兩條互為對照的路徑。我們當然不能按照西方學者基于“歐洲經驗”所設定的標準來討論國家治理現代化離中國有多遠,否則就會在無意間陷入西方的意識形態的陷阱,不去思考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其他代表性制度模式和實現路徑,只知道去崇拜從西方舶來的“據說是萬古不變的教條”。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99頁。
在真實的世界中,任何一種國家制度或者說國家治理體系都會有所缺憾,完美只存在于烏托邦的虛幻世界。布坎南曾經提醒經濟學家不要做無意義的制度比較,[美]詹姆斯·布坎南:《自由、市場與國家——80年代的政治經濟學》,平新喬、莫扶民譯,上海三聯書店,1989年。包括在兩種制度的假想的完美狀態之間進行比較,以及用一類制度的理論上的最優狀態與另一類制度的真實運行狀態進行比較。然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思考方式上的錯誤恰恰是將受限的利維坦暗示為完美的國家制度,然后借用假想的完美狀態來批判其他制度的真實狀態,所以他們在研究中國問題時難免會得出有偏差的結論。同樣的道理,國家治理的“中國經驗”也處于不斷發展完善的過程中,現有的國家治理體系仍有很多需要“補短板、堵漏洞、強弱項”之處,需要“該堅持的堅持,該完善的完善,該建立的建立,該落實的落實”。習近平:《全面提高依法防控依法治理能力 健全國家公共衛生應急管理體系》,《求是》2020年第5期。魯迅先生曾經將西方文化分為“根柢”和“枝葉”,錢理群:《話說周氏兄弟:北大演講錄》,山東畫報出版社,1999年,第74頁。前者是可共享和具有普遍性的部分,后者是特色和具有民族性的部分,故全盤西化或閉目塞聽恐怕都是極端的。于是,如果能借對“歐洲經驗”的批判而啟發我們進一步思考國家與社會、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則或可有益于我們更加完整、準確地理解和把握國家制度建設的規律,令中國的國家治理更加科學合理。
作者單位:西南政法大學經濟學院
責任編輯: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