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潔
在這樣炎熱的下午,萬物都疲倦地垂下了頭,林家的磚瓦房從遠處就聞到它在空氣里因為炙烤而發出的咸味。如果有人在這樣的日子里閉門不出,那他馬上就會感到有股逼仄的力量讓他的太陽穴緊得發痛,失去對一切事物做出主張的能力。經過向四周反射光和熱的塑料大棚,林家人走進里屋。
如同所有焦渴的植物,林家的大女兒躺在床上呼吸。孤獨密密麻麻地包圍著她,四周升騰的熱氣正在收集病人的生命。林艾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一種平靜的變化,一種虛假的平靜的變化,刻不容緩地流動著流向一個出口。有人進來,他的臉埋在陰影里,林艾聽見吸動鼻子的聲音,像一列火車從自己耳旁駛過。
林艾在站臺上,她倚著白油漆的柱子,一截短短的柱子,可能是一個路標,林艾靠在上面,面朝朽壞的軌道,那一側站臺上有一張被風吹得呼呼響的旗子,還有雜草,旗子插在雜草間,一小團樹冠從站臺沿墻里伸出來。真好看啊,林艾心想,沒人知道我在這個小車站里有多高興。
一列火車,載著高高坐在上面的人滑進這一站,幾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矮人跳下去拿鐵鍬敲響列車,站臺的鐘響了,有個人在機械地報時,一束蒸汽從車頂呼地一下冒出來。林艾轉過身往回走,直到她看見一張床停在那里,就躺了上去。
房外等候的人中林家媽媽還在忙著。她上前朝探望的人問好,吩咐兒媳給客人倒水,她的兩只手這幾日反反復復地腫著,不得不用力握緊別人的。這會兒沒有客人來,她挪動身體從房間里擠出來去廚房熬茶。外甥女扶著母親跟過來,兩個老人圍在油漬斑斑的方桌旁枯坐著。光線從窄門外斜射進來,把老婦人的背心照亮一半,林家媽媽坐在對面,不動聲響地浸沒在黑暗里。
茶壺開始咕嚕嚕地叫,林家媽媽感覺自己像一只駝背沒有犄角的鹿一樣坐在椅子里,像她的整個前半生。沒有誰的苦難比我現在短短幾秒內所背負的更重,任何人都會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如同面對一個夜里閃著光的幽靈而失語的女人。不是麥場里裹著頭巾汗淋淋的我,而是現在的我,處在漩渦中央的我,谷倉!對了!為什么不把我的艾姐兒埋在谷倉里呢?
林家媽媽看了一眼對面的婦人,突然沖動地想跟她說話,這令人疲憊的意圖只是讓兩人的頭垂向同一側變得對稱。
廚房里鮮有光線,爐子上的茶咕嚕嚕地大叫著,林家媽媽把一只手搭在膝蓋上看了一眼門外橘色的太陽,婦人說:“嫂子,你要想得開,這怎么說對艾姐也是解脫”。她臉上的皺紋打開又合上,林家媽媽早已經起身將自己嚴厲的神色轉向陰影里面去了。
林文、林武進進出出地忙碌了一陣子,其實他們找不到可做的事,林文最后一趟進到廚房預備拿點青鹽粒給本家的爺爺們,結果他在廚房里轉了一圈什么也沒有拿就出去了。林武蹲在一旁抽著煙,煙霧的形狀在他看來似乎承載著某種信息,姐姐會不會像前幾次一樣傍晚就能從床上坐起來呢?
“二哥,我前段時間做了個夢”林武吐出一口煙說,林文本來在看院子里的花草,這時候轉過頭問“什么夢?”“我夢見咱們村小學前的老樹開了花,我騎著自行車下來,遠遠就看見一樹的花,像燒著了一樣火紅火紅的,我熱得汗大顆大顆向下掉。”林文思索起來,開花的樹,這到底好不好呢?在這種大熱天,林文慢慢想起自己和弟弟以前跑出去玩,回來時被曬得像兩節黑炭,大姐用毛巾浸了冰水給自己和小武敷在脖子上,那熱氣好像一下子就被毛巾吸走了,讓人馬上冷得發抖,姐姐還拿一種纖細但韌性極強的樹枝打過他們兩個,落下來時輕飄飄的,但也在二人的胳膊上留下印記。
可現在想這些都是多余的,林文突然意識到,太多余了,開花的樹?為什么我和林武那頭蠢豬坐在門檻上想這種無聊的事啊,大姐就躺在里屋正在死去。林文瞥了一眼林武,他好像還在想那個夢。林文說:“小武,你媳婦是不是鬧著要分家啊?”林武愣了一下,“沒有啊,二哥。”林文有點生氣:“你騙騙咱媽還行,我還不了解你嗎?你那媳婦說什么就是什么。”林武聽哥哥意思是說自己怕老婆,也急了,“哥,你還別說我,咱們倆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說要帶咱們全家去一次沙湖,大姐也好長時間沒出門,最后呢,還不是嫂子嫌用錢多沒讓去嘛。”“那你媳婦呢?大姐還沒死呢,我看她那天穿的襯衫就是以前我給大姐買的那件,她什么意思呢?”“你放屁!大姐那天舒服了一點,從床上坐起來,把衣柜打開讓嫂子和她兩個人都試試的,二哥你這么把死啊死啊的老掛在嘴邊,你是什么意思啊?”兄弟兩個把聲音和情緒控制在眾人不易察覺的范圍內,林文想如果這兒沒有人在,他們二人就會像兩座火山一樣爆發,他沒有回答,站起來走到院子里。
林武沒有動,感到腦袋里面昏昏漲漲的,他鼻子酸酸的幾乎要哭出來,這個家已經開始分崩離析了,他想,等大姐一走,就會立刻解體。屋子里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有的在看手機,有的互相說著什么,還有人一邊吹著茶水的蒸汽一邊發出哧溜哧溜的聲音喝水,沒有人做的事和床上正在死去的人有關,等大姐一走,他們也會各自散去,最終還是只剩下我們幾個。
林家媽媽已經把新燒好的茶灌進空暖瓶里面,她聽著屋子里面嗡嗡嗡地吵個不停,仔細看時又找不到是誰在堅持不懈地說話,林家本家的幾個老頭子坐在沙發主位上,其中帶著帽子的那個幾乎疲倦得要睡著了,在這里,僅僅是待在這里就足夠消耗人了,還有一個靠邊坐著的老頭隨手拿起一本散落的書,翻開一頁,用手指著讀出了聲,他理解上面的內容必須通過聲音,隔壁家的女人抱著兒子過來幫忙,那小孩哭個不停,女人脫不開身只好哄著他。還有幾個小點兒的孩子窸窸窣窣地圍著烤箱取烤好的紅薯吃,把紅薯皮剝得到處都是。
林家媽媽想進去看一眼林艾,剛進去她就忍不住哭起來,我的艾姐兒怎么這么可憐?我也是辛辛苦苦把她養到這樣大,現在說沒有就要沒有了嗎?她用袖套擦眼睛,坐到了床邊,林艾像睡著了一樣從半張的嘴里呼氣,林家媽媽哭著,想用濕紙巾潤一下艾姐兒的嘴。林武看母親嗚嗚咽咽地走進去趕緊起來到房間勸母親出來,“媽,我跟你說了別哭別哭,這對大姐不好啊,你出去歇一會兒吧。”林家媽媽被攙出來,進到另一個房間,里面坐著林家本家和自己娘家的女性親戚們,還有幾個同村來幫忙的媳婦們,大家看林家媽媽哭著進來了,也都抹起眼淚,這時候,年輕點的圍在老一些的女人旁邊勸著,大家一下子都哭起來。房外的男人們并不進來,偶爾有一兩個帶著說不清是肅穆的還是同情的神色在門口探一下頭,一般是招呼某個正在勸解的小媳婦去別處幫忙。
林艾覺得自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那扇大旗子在眼前呼啦啦地展開,必須在短短的時間內解決一個問題,她清醒了一會兒,看到自己的腳貼著墻根露出來。那旗子還在呼啦啦地閃。
我的人生是從哪一刻起急轉直下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太陽慢慢落下去,屋子里的光線越來越暗,林家的艾姐軟綿綿地躺在床上,感到四周全都陷進黑暗里,門背上懸著一束干枯的草藥,答案就站在門外,艾姐在等它推門進來,她能看到橘色的太陽照在那個答案上面讓它的影子拖長了印在地上,黑色的長影子,那影子像水一樣寂靜。矮人們在床下聚集,他們用黑乎乎的鐵具敲打床頭,那聲音讓林艾的頭皮發麻,什么東西在前前后后地搖動,馬上就要開走,林艾沒法再跳下這張床。
突然,房間里的燈亮了,白熾燈嘶嘶地叫著,林文進來了。他本來在院子里踱著步子,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天空被一大片浮動的云染成絲絲縷縷的淺紫色,風小聲叫著從西邊刮過來,一下灌進林文敞著的脖子里,他又想起艾姐給他和小武用冰毛巾敷脖子的觸感,使他漸漸感到這黃昏的院落變得異常凄厲,隔壁屋子里的女人們大多已經平復下來,客廳里一直哭鬧的小孩被不耐煩的母親打了一巴掌,一下子大聲哭喊著,林文看大姐那間屋子里黑黑的,很難過,他走進去打開了燈。
太陽完全墜下地平線,艾姐的答案也沒有了,這多余的人生啊。
林家媽媽正坐在隔壁間床沿上抽抽搭搭地哭,突然聽到里屋喊了一聲“大姐緩下了。”林家媽媽心上的一方重物猛地被卸下,接著整個身體都似無支撐一樣散開,她跟從著這種散落的趨勢一起跌下去,中途又被很多只手撈起來。但這會過去的,林家媽媽當時只顧痛苦地發著呆,這一點要她以后才感覺到。
幾個年輕男人們擋在房門外不讓女眷們進去,林文看見林家的幾位長輩麻利地進來,其中一個人用手捂住姐姐的臉,把一塊巴掌大的黃紙蒙了上去。
林文出來時,林武靠著牛欄站著,他走過去發現小武的眼睛紅腫。是什么抓住我們讓我們無法動彈?林文望著靠在牛欄上的弟弟想起這句話,吊在牛圈上方的燈泡搖搖晃晃的,林文不禁用手握住了它,燈泡的高溫又讓林文猛地縮了回去。林文環顧著牛圈,像第一次打量它那樣仔仔細細地看著,艾姐死了,再也回轉不來了,其他一切都照舊。當明天的太陽又把自己散發著毒液的光芒灑滿這平靜的庭院,我們或許能找到答案,也可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