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升國企創新能力和動力

戎文華 馬曉雨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明確，“堅持創新在我國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

日前，就如何提升國有企業的創新能力和動力，發揮創新引領作用，《國企管理》記者采訪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企業所原所長陳小洪。

國企管理：當前，我國創新能力正處于從量的積累向質的飛躍、點的突破向系統能力提升的重要時期。您怎么看待國有企業的創新？

陳小洪：對國有企業的創新，有觀點認為，創新意愿和能力與預期是有差距的。這反倒是一種正向的激勵，表明人們對國有企業的期望值相對來說更高，希望國有企業做得更好，比如一些國企包括央企，研發投入強度的確還不夠高。

我的看法是，總體上國有企業的創新動力和意愿一直在不斷提升，只是還不夠強。

作出這樣的判斷，一是依據事實，近年來國有企業在創新上不斷突破，已經取得很多成果;二是依據企業行為組織學的分析。在市場經濟體制下，企業創新機制源于內外環境下形成的市場競爭動力和企業自身能力。國有企業多數處于市場競爭領域，又有基本的技術能力，自然會有創新的意愿。

國企管理：是的，尤其是目前中央層面、國務院國資委都高度重視國有企業在創新中的引領作用......

陳小洪：所以，我認為，國有企業未來必須進一步搞好創新，也能夠搞好創新。

我們先講第一點：國有企業為什么要必須搞好創新？

從國有企業自身發展的角度講：按“創新理論”奠基人熊彼特的說法，創新是市場條件下利用知識獲得新的商業成功。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國有企業大多數是市場競爭的。因此，國有企業要想發展，就必須搞好創新。

從國有企業的引領帶動作用上講：在我國，國有企業占GDP的比重約三分之一，在很多行業都是排頭兵，其行為對行業創新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因此，國有企業有責任搞好創新。

國企管理：創新是需要具備基本條件的。

陳小洪：這就是我要講的第二點：國有企業具備創新所需的基本條件。

一是創新需要知識和人才、制造能力和市場能力及相應的各種資源。國有企業在這方面有優勢。

二是需要資金資本，有些創新甚至需要巨大的投資。創新可能失敗，有較高壟斷利潤的大企業對失敗有較高的風險承受能力，這讓熊彼特更偏向大企業的創新作用。國有企業以大企業為主，創新的資本條件比較好。

三是需要有企業家。一種是創業型企業家，如比爾·蓋茨、任正非;另一種是經營者型企業家，他們是在已有的企業平臺上推動創新，如IBM的郭士納、微軟的納德拉。國有企業有許多經營者型企業家，如中化的寧高寧、京東方的王東升。

國企管理：國有企業在創新方面已經取得了不小的成績。例如：航空航天、裝備制造、原材料、能源、新型電子器件（如顯示器件、半導體器件）、材料等領域，已經創造出很多新成果。

陳小洪：這正是我要講的第三點：未來，國有企業會在不同的領域有更大的創新貢獻。

一是在已有較好基礎的產業領域，通過創新升級來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二是在相對傳統的、需要較大投資的鋼鐵、石化等領域，也會有更好的發展。

舉一個例子：作為國內大型鋼鐵企業之一，鞍鋼集團的戰略產品、獨有領先產品、自主研發新品的比例，2013年為46：23：5.4，2019年為67：28：11.5，呈現結構逐年上升趨勢。隨著這一比例的上升，大路貨產品就會越來越少。未來，鞍鋼集團具有競爭力的創新產品將會更多。這種變化的原因首先是改革，其次是1998年到2012年持續16年的巨額技改投資及近些年每年十幾億元的研發投資。正因為如此，鞍鋼集團研發成果日益增多，裝備能力大幅提升，越來越多的創新產品進入市場。

三是占市場主導地位的大型國有企業，特別是大型中央企業的創新，還會拉動合作的上下游民營企業發展，創新溢出效應顯著。這種情況在能源、裝備、化工、通訊、

大型復雜工程（大型復雜環保工程、復雜交通工程等）等產業比較普遍。

四是國營企業與地方投資平臺用風險投資、PE等多種投資方式，投資半導體、軟件、高端裝備等高新技術產業，支持這些領域高新技術企業的發展。

國企管理：那么，國有企業如何進一步提升創新能力？

陳小洪：國有企業進一步創新要抓住兩個關鍵：一是建立和持續完善創新體系，提高創新能力;二是改革。

關于國有企業的創新體系，我認為：

第一，是要明確企業的創新戰略，并且要與企業發展戰略相結合。

創新戰略服從，支撐甚至引領發展戰略，即創新驅動發展。

發展戰略和創新戰略的結合，必須落實到技術戰略和產品戰略及其實施上。

比如在20世紀末，豐田認為未來的汽車必須節能低排放，就提出了能耗降半的開發目標，做了100個方案，開發出了混合動力創新產品普銳斯。

國有企業里也有這樣的例子，寧高寧到中化集團后明確：中化必須創新成為全球最有競爭力的企業。原中國建材集團董事長宋志平多年前就主導公司投資碳纖維、電子玻璃，研制出了傳統建材企業沒有的創新產品。

第二，建立企業創新體系。

這個體系包括創新戰略的制定及實施的軟硬件體系、支持創新戰略的組織體系（中央研究院、業務部門研發及技術機構等）、創新的制度文化

（創新激勵制度等）。目前，許多大型國有企業已有了基本的創新體系構架，來支撐企業的創新發展，還需要的是進一步的改進升級。

第三，提高創新能力。

我們一直都說要提高創新能力，但創新能力究竟是什么，又沒有多少人可以解釋得清楚。

所謂創新能力，就是持續的技術知識的學習、實踐及創造，包括研發、合作和開放創新及投資收購創新資源進而整合創新的能力，就是持續創新的企業組織能力。

目前，中國航天、中國航空、中國石油、中國石化、中國移動、中國中車都已經建立了自己的創新體系，創新能力不斷提高。

一些近30年成立的國有企業，即所謂新國企，沒有計劃經濟時期帶來的特別資源或者壟斷性資源，經過不斷努力，創新能力持續提升，從而取得長足的發展。比如，中信戴卡是中信集團旗下的汽車輪轂生產企業，成立之時它的資金和技術實力都很弱，產品主要面向非主流市場。后來，通過抓研發軟硬件、抓標準，投資及整合企業供應鏈價值鏈，形成創新體系及能力，現在已經成為全球領先的主要輪轂供應商、全球汽車輪轂標準的制定者。

國企管理：我們知道，研發是企業創新的基礎。您之前也提到，國有企業的研發強度不太高，基礎研究及應用研究投入也較低。具體情況怎樣？

陳小洪：這涉及到研發投入規模和研發投入結構兩個問題。

目前，我國企業研發投入規模世界第一。

2018年我國企業研發投入占全部研發投入的比例已達77.4%，金額高達15234億元，但我國企業研發強度不太高。比如，制造業研發強度，2018年我國大致為1.3%，明顯低于美國2%以上和日本的3.1%。服務業，主要是通訊和金融業，也明顯低于美國。國有企業的研發強度，我估計可能更低些。

研發投入結構方面，我國企業的研發投入以開發投入為主，基礎研究投入和應用研究投入很低。

特別是基礎研究占研發投入的比例，即基礎研究占比低且一直在下降，1991-2018年，28年的平均值為0.7%，2018年僅為0.2%，而同期美國分別為6.0%和6.2%，日本則為8.0%和7.8%。1980年前后，美、日先后達到人均GDP1萬美元的水平，美、日企業的基礎研究占比分別為3.2%和5.4%。我國企業基礎研究占比與美日企業相比，長期低5-7個百分點，與人均GDP1萬美元的時候比也低3-4個百分點。

應用研究投入的差距則更大。

我國在1991-2018年，28年平均值為8.5%，2018年僅為3.8%，同期相比，美國分別為15.5%和22.6%，日本則是16.5%和24.1%。我國比美、日平均低7-8個百分點，2018年甚至低約20個百分點。

我沒有看到公開的、比較系統的國有企業研發費結構數據，但根據一些企業數據，我估計除少數企業外，國有企業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的占比都不會太高。

國企管理：說國有企業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投入占比不高，您認為問題出在哪？

陳小洪：我認為這是有多方面的原因。

一是與國有企業的發展及改革的階段有關。

這些年來，我國企業受發展階段及能力的限制，主要靠引進和模仿以及改良創新獲得發展。國有企業不僅面臨與我國多數產業及企業類似的問題，還面臨著傳統體制包袱帶來的問題。20世紀90年代末以后，國有企業才開始大幅甩包袱，到本世紀開始不斷調整結構，體制機制改革在推進，但還沒到位，研發和基礎及應用研究投入難免較低。

二是與行業性質有關。

高新技術產業企業研發強度會較高，傳統行業或者技術含量較低的行業，企業研發強度就會較低。很多國有企業分布在原材料、能源、裝備、公益服務、工程等行業，研發強度會相對較低。

三是與企業規模結構有關。

研究發現，大多數產業存在研發強度，隨著企業規模增加而增加，而后減少的倒U型變化規律。

四是與國有企業特有的、復雜的資產結構及多層級法人制度有關。

高技術含量的企業研發費強度已經比較高，研發費用中應用研究和基礎研究比例也較高，但整個集團企業報表合并后的研發強度數據就不高了。

五是與國有企業目前的基礎研究及應用研究的能力及資源條件不夠有關。

六是與有關部門比較看重規模、利潤的企業考核體系及薪酬掛鉤方法有關。

雖然國有企業研發強度不夠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我認為為搞好源頭創新及解決所在領域的“卡脖子”技術問題，已到了必須增加研發投入和優化研發投入結構的時候了。

隨著我國與發達市場經濟體的經濟與技術差距的縮小，通過引進和模仿創新能力的空間已經越來越小;國際政治經濟環境出現了限制國際合作創新空間的問題;國有企業也已經有了基本的創新動力和意愿，具有創新的實力和條件，增加研發投入和優化研發投入結構迫在眉睫，也有條件。

國企管理：國有企業應該如何優化研發投入結構？

陳小洪：首先，要加大研發投入規模，爭取3-5年，研發投入強度提高30%或者更高。其次，要優化研發投入結構，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投入要有較大的持續增加。

加強基礎研究的重點是加強應用基礎研究，以此來支持面向市場的科技創新。

應用研究是基礎研究成果轉化成創新產品的基本環節，要比基礎研究投入大數倍，直接關系到研發效益高低。

應用研究是原始創新的重要源頭，這已得到美國蘋果、特斯拉和日本及我國成功企業的經驗證明。比如，華為的創新到目前為止主要是開發和應用研究，并因此形成了全球競爭力。

另外，還要增加改進實驗條件的投入。

國企管理：對于加強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您有哪些建議？

陳小洪：一方面，國有企業加強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首先要做好兩件事：

一是健全研發組織，建立健全研發機構體系（如中央研究院），理順研發的分工合作關系及研發流程;

二是建立與之相應的激勵機制，從事應用基礎研究的人員就不宜實行與經濟效益掛鉤的激勵政策。

另一方面，政府要鼓勵國有企業加強研發。可以采取的政策措施包括：

一是強化競爭，企業重視研發及應用和基礎研究，根本動因是希望獲得較高超前利潤。

二是對需要巨大投資且風險很大的研發項目，組織企業合作研發。

三是調整政府科研投入結構，增加政府對企業的研究投入的支持力度。當前，我國財政科技撥款總額雖已居全球第一，但政府的企業研發費用支持比例卻遠低于美、日等發達國家。政府加大對企業研發的支持，必須與科技政策管理的改革結合。

四是鼓勵、支持企業加強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在嚴格研發投入分項統計的同時，加大對企業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費用加計扣除的力度。

這里要注意的是，研發投入結構安排，除政府專項外，總體地看是企業決策事項，不是股東決策事項，政府不宜搞薪酬掛鉤的考核。

國資委可以加強及優化國有企業研發及基礎研究、應用研究的考核，但考核應該是指導性的，不宜搞基礎研究投入與薪酬掛鉤考核。

研發考核應考核研發產出效果，研發投入只是間接指標。實施薪酬掛鉤考核，會使企業基礎研究費用上去但水平未必上去，不利于企業真正提高研發效率，導致行為扭曲。國有企業已有研發費用掛鉤考核，再搞數量上比研發投入低一、兩個數量級的基礎研究掛鉤考核，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