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椰菜與紅白玫瑰

今世未央

1

唐明偉的兒子生了一場病。每天又是咳嗽又是鼻涕的，拖拉了好久。孩子有時鼻子癢，就摁住一側鼻孔，使勁往里吸。唐明偉最聽不得那個聲音，“惡不惡心，你就不能忍著點嗎？”

他老婆跟他急了眼，“你說的是人話嗎？兒子這樣是他愿意的嗎？從他生病后，去了多少次醫(yī)院，打了什么針，吃了哪些藥，你這當?shù)墓苓^一次嗎？你要是沒本事給孩子找大夫治好病，就老老實實做個現(xiàn)成爸爸！別老出來詐尸！”

這女人一通嗷嗷，夾槍帶棒的，句句戳中要害。唐明偉默念著自己的靜心咒“虎落平陽，家有惡犬”。

二十歲以前，他可是茫茫人群里最亮眼的崽。那會兒，跟他交往的女生是校園里最惹人矚目的紅白兩朵玫瑰。要不是后來他家失了勢，他怎么可能會娶她這樣的女人？

看看她這個樣子，身材臃腫，面目丑陋，說話粗魯，為人低俗。就這樣一個女人，居然還嫌棄他沒本事了。

唐明偉琢磨了好幾天，做了個決定。他帶著老婆孩子去了省中醫(yī)，說有個老同學是兒科專家。他老婆本來不大信他，但為了孩子的病，但凡有一線希望，她都不想錯過。

白杉還是當年的冰美人，對他這個老同學也沒有過多熱情。不過，她夠專業(yè)，對孩子也有耐心，仔細做了檢查，給開了中藥，先吃一周看看效果。

回去的路上，他老婆還在半信半疑，“那個白醫(yī)生真的是你同學？看她剛才那表情，估計都沒想起來你是誰。”

唐明偉開著車不說話，心里卻像翻了鍋一樣。白杉怎么可能會不記得他？

2

高中那會，男生們談論最多的兩個女生，一個叫白杉，一個叫董紅。

白杉長得好看，氣質冰冷，常年霸占年級榜第一名。董紅是文藝部長，活躍在各大型文娛活動上，不但人美，性格也超可愛，人氣竟比白杉還要高。一個圣潔如水，一個熱情似火，反差如此之大的兩個人偏偏是從小的好姐妹。

對于其他男生來說，這兩個女生是高不可攀，而唐明偉，卻是近水樓臺。他和董紅是搭檔，在各大晚會上做主持人。化著舞臺妝的董紅格外嫵媚，看他的眼神，讓他心跳漏了拍。除了工作，他們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多。有時，他們對完串場詞，會一起買冰汽水，一路喝著回家。

周末，他約董紅看電影，白杉竟也跟著來了。他買了三張票，自己抱著爆米花筒坐在中間，左手邊是董紅，右手邊是白杉。他一個晃神，碰到白杉伸過來抓爆米花的手指，他呼吸一滯，半邊身子都是麻的。

因為他，董紅和白杉從最好的姐妹變成了敵人，看向對方的眼神里帶著刀子。那會，唐明偉最該做的，就是表明態(tài)度。可是，他做不到。

很快，董紅和白杉就替他做出了決定。她們像是從沒認識過他，經(jīng)過他面前都目不斜視。她們之間，再也沒有同進同出的場景。白杉又恢復了她一貫的冷面孔，而董紅也不那么愛笑了，埋頭在自己的課本里，變成了第二個白杉。

高考后，白杉考出了歷屆最高分，原本成績一般的董紅也成了最大的黑馬。她們一個去了上海，一個去了北京。唐明偉的成績只能進本地最差的學校，但他并不擔心，有他爸在呢。

大學期間，唐明偉放下身段去找過白杉，她根本不理他，還說他再來糾纏就要報警。他想，自己把白杉給傷透了心，她要不是愛他至深，怎么會恨得這么極端？后來，他又去找了董紅，她表現(xiàn)還不錯，禮貌而客氣地打發(fā)了他。

唐明偉哪里受過這樣的侮辱，他也有公子哥的脾氣，再加上他家里很快出了事，他爸從職位上退了下來，原本前途無量的他變成了前途無“亮”。

從此，他過上了灰撲撲的日子，每天渾渾噩噩地，再也沒臉去打聽她們的消息。之后的十幾年，每當身邊的老婆像個潑婦似的發(fā)飆，他的思緒就回到了當年“左紅右白”的高光時刻，那是他這輩子最美好的回憶，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這次和白杉見面前，唐明偉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他看到她的第一眼，還是一瞬間就被打回了少年時代。

回去的路上，唐明偉往后視鏡里看了眼，老婆已經(jīng)摟著孩子睡著了。她的嘴微張著，輕輕打著鼾，露出一副蠢相。

相比那兩朵耀眼的玫瑰，這個女人根本算不上花，頂多就是一棵……花椰菜。命運真會捉弄人，竟然讓他這個唐家少爺落在了這樣的女人手里。

3

白杉開的中藥很有效，兒子喝過兩次后，咳嗽明顯減少了。到了第五周，孩子吃完了最后一服藥，纏綿了大半年的鼻炎，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復查的時候，老婆讓他也去，“咱得好好謝謝人家白醫(yī)生。”

從醫(yī)院回來，老婆特意鹵了些小菜，買了唐明偉最愛的啤酒。就那么一小瓶，二十來元錢呢，她想想就肉疼，這次卻大大方方地買了一箱。

唐明偉喝著精釀，心里五味雜陳。老婆湊過頭來問他，“你今天加上白醫(yī)生的微信了是吧？”

唐明偉嫌她啰唆，“逼著我加別的女人微信，不怕我們有點啥啊？”

“人家倒是能看得上你啊？還別說，你要是真和那白醫(yī)生有點什么就好了，以后兒子再有個頭疼腦熱的，去醫(yī)院找他小媽就行了。”她說完，自己嘎嘎地笑了。

唐明偉被那句“看不上”刺激到了。晚上，他打開微信，翻來覆去想了很久，打下了幾個字，“孩子的事麻煩你了，有空聚聚吧。”

等了好久，唐明偉都要放棄希望了，那邊回復過來一個字，“好”。

那一刻，罩在唐明偉頭上灰暗了半輩子的陰霾一下子散了。他本來已經(jīng)認了命，沒想到人生突然就有了峰回路轉。那一晚，他沒睡著，想了成千上萬個姿態(tài)，如何挽回遺憾。

見面那天，唐明偉推開包廂門。白杉竟比他先到了，跟她在一起的，還有董紅。重新面臨三個人的局面，唐明偉原本激動的心又開始變得忐忑。從白杉和董紅的話里話外，唐明偉捕捉到一點真相。

當年，董紅喜歡他，遭到了白杉的強烈反對。董紅覺得，自己和唐明偉可以互相督促學習。白杉卻指出，唐明偉根本就是個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紈绔子弟。

董紅執(zhí)意要去赴唐明偉的約會，白杉就干脆去攪他們的局。她根本都沒打算測試唐明偉，他自己卻迫不及待地上了鉤。董紅認清了他的真面目，從此跟他形同路人，一心撲在了學習上。

這真相太過離奇，唐明偉被打蒙了。董紅很善良地安慰他，“這事都怪我，那會兒太膚淺了，只懂看臉。我當時也確實生了白杉的氣，但她每天死乞白賴地跑到我家，還非要給我輔導。我后來也想明白了，沒有她，我也沒有后來的好成績。”

那一晚，唐明偉低著頭，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原以為，命運終于厚愛了他一次，卻原來是對他的存心捉弄。

他內心支持了十幾年的支柱，徹底坍塌了。

4

唐明偉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

臥室的門虛掩著，老婆正陪兒子讀故事。客廳里留了一盞小燈，發(fā)出暈黃的光。這就是他的家，有老婆有兒子，有光，還有……溫暖。他癱軟在沙發(fā)上，只覺得心里特別委屈，眼圈一酸，眼淚就出來了。

當年，他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王子流落民間的噩夢，終有一天，會有人來接他回宮。這么多年了，他的心一直是浮的，家里的一切都是靠老婆在撐。老婆整天罵他，沒有公子命卻落了一身富貴病。罵歸罵，罵完還是心疼他，愛他，對他好。

唐明偉知道老婆是真心實意喜歡他的，他的心卻從來沒在她身上過。他一直以為自己配得上最好的，當年錯失紅白玫瑰，只是命運的陰差陽錯。今天的真相才讓他明白了一件事，記憶里所有的美好都只是他一廂情愿的鏡花水月。

老婆從屋里出來時，唐明偉還在沙發(fā)上癱著發(fā)呆。

她拉他去洗漱，幫他擠好牙膏，跟他嘮叨著家常，“兒子今年要上小學了，我聯(lián)系了一家幼小銜接，就在小區(qū)附近，明天我再過去看看，合適的話就定下來。”

唐明偉心不在焉地刷著牙，嘴里含糊不清的，“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老婆有點意外，特意看了看他臉色，然后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疲憊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

這一遭，唐明偉沒能彌補人生的遺憾，卻意外地認清了自己。十年前，他娶了她本來只是權宜之計。如今看來，他娶了花椰菜，才是老天對他最大的善意。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