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捷

金志勇、周彤在前案撤回對海克公司的起訴后,于2018年2月5日另行起訴了海克公司,他們請求法院判令海克公司立即收回其全部機械密碼鎖具單車,并將機械密碼鎖具更換為更為安全的智能鎖具
不滿12歲的未成年人金浩,解鎖了路邊帶有密碼的共享單車,上路騎行時橫遭車禍身亡。事發后,相撞車輛單位及保險公司均給予了相應賠償。但金浩的家長卻要另行追責共享單車投放人,索賠精神損失700余萬元。少年違規解鎖單車,其親屬已獲死亡賠償金,再行訴訟勝算幾何?
解鎖單車,騎行橫遭車禍
2006年9月出生的金浩,是上海市某小學四年級學生。2017年3月下旬的周末,金浩吃罷中午飯,就匆匆出了門,有3個同學正在弄堂口等著。四人相約到外灘去玩,他們都看到路邊上停放著好幾輛共享單車,單車上雖有機械鎖具,密碼沒有被打亂是常有的事。于是,4人分別嘗試解鎖,不一會兒,各自騎了一輛車上路。
當日13時37分許,4人騎行至浙江北路路口時,金浩突然發出“哎呀”驚恐的叫聲,迎面與一輛行駛中的客車相撞。金浩連人帶車翻倒在地上,客車因沒有及時剎住,車輪從金浩身上碾壓過去,殷紅的血在地面上汨汨流淌。金浩隨即被送往醫院搶救,當晚即被宣告死亡。該起事故經上海市公安局靜安交警支隊認定:客車駕駛員吳強左轉彎時疏于觀察路況,未確認安全通行;金浩未滿12周歲,駕駛自行車在道路上逆向行駛,且疏于觀察路況,未確認安全通行;吳強承擔事故次要責任,金浩承擔事故主要責任。
金浩是家里的獨生兒子,他的父母金志勇、周彤久久不能從失獨的悲痛中走出來,尤其母親周彤始終處于恍惚的狀態。金志勇強打起精神,交涉事故賠償事宜。他了解到,肇事客車系昇達汽車租賃公司所有,由平安保險公司上海分公司(以下簡稱:平保分公司)承保交強險和商業三者險。金浩騎行的共享單車系海克公司所有、投放于上海市公共區域,用戶租賃單車,需要下載海克公司的App程序并注冊,在獲取密碼的情形下,方能解鎖并付費使用。該共享單車采用固定機械鎖密碼,鎖定時需要將鎖桿推入鎖殼固定,再撥亂密碼表盤上的四位數密碼。如果此前的使用人使用完畢后未撥亂密碼,則他人只需要按下按鈕就能開鎖,且使用人是否鎖牢車輛與計費無關。共享單車的外觀也沒有張貼警示標識,提醒未滿12周歲的未成年人不得騎行。
金志勇上網搜索資料時注意到,2017年2月,成都市就有記者追蹤調查過兒童使用共享單車的問題,放學后的小學生試圖打開共享單車車鎖的現象并不少見。但鎖具大多不會被打開。
2017年7月5日,金志勇、周彤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他們訴稱,因被告昇達公司的雇員吳強不當駕駛行為造成金浩死亡,其作為金浩的父母,有權要求吳強的雇主即昇達對損害后果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同時要求海克公司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金志勇、周彤主張的賠償金額為123萬余元。審理過程中,他們申請撤回對海克公司的起訴,法院依法裁定予以準許。
昇達公司認可兩原告主張的交通事故發生經過、責任認定、機動車權屬狀況及投保事實,并同意對外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提出平保分公司在保險范圍內先行賠付,精神損害撫慰金應優先在交強險內賠付,對超出保險范圍的損失,法院“認定多少就賠多少”,但要扣除已墊付的醫療費等費用。金志勇、周彤主張昇達公司承擔40%的賠償責任,昇達公司及平保公司當庭表示同意。
2018年3月6日,上海市靜安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昇達公司承擔40%的賠償責任,平保上海分公司在交強險和商業三者險內承擔相應賠付責任,給付金志勇、周彤45萬元,客車公司補充賠償2萬元,判決生效后很快得以履行。
另行起訴,追責單車投放人
金志勇、周彤在前案撤回對海克公司的起訴后,于2018年2月5日另行起訴了海克公司,他們請求法院判令海克公司立即收回其全部機械密碼鎖具單車,并將機械密碼鎖具更換為更為安全的智能鎖具;主張海克公司賠償各項損失共計60.2萬元,并支付精神損害撫慰金700萬元。
開庭時,周彤在原告席上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金志勇哽咽著說,海克公司在公共場所向不特定的對象投放共享單車,并據此獲利,理應對投放的車輛盡到相應的管理義務。因海克公司投放在公共場所的車輛機械鎖密碼固定、易于被手動破解,使用完畢后的鎖定程序不符合習慣、未鎖率高,極易避開App程序使用,同時車身沒有張貼12周歲以下未成年人不得騎行的警示標識,故車輛存在重大安全隱患,屬于缺陷產品。在相關媒體已關注到兒童擅自解鎖騎行共享單車的情況下,海克公司對車輛機械鎖缺陷問題仍未重視,沒有及時采取召回、更換車鎖等措施,怠于履行管理和維護義務。現兩原告認為被告海克公司應承擔50%的侵權責任,賠償損失共計602,820元。此外,喪子之痛給兩原告帶來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考慮到本案的侵權方式、后果以及對兩原告造成的影響等因素,另要求海克公司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700萬元。
海克公司當庭確認金浩系通過非App程序獲取密碼的方式開鎖,答辯稱,金浩及同行未成年人可能是按開了密碼未被打亂的車鎖,也可能是手動測試破解密碼而解鎖。而受害人金浩死亡系道路交通事故所造成,若兩原告認為海克公司構成共同侵權,應當在起訴昇達公司、平保分公司的案件中一并主張權利。但兩原告放棄主張權利,并撤回對海克公司的起訴。而在已判決的案件中,法院認定肇事機動車方承擔40%的賠償責任,其余60%的損失由受害人一方自行承擔。在該判決已生效且兩原告已經獲得賠償款的情形下,兩原告又以生命權糾紛為由,起訴要求海克公司對于受害方自行承擔的損失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沒有法律依據。
庭審辯論期間,海克公司辯稱,涉案共享單車的各種功能裝置、制動系統均處于正常狀態,受害人在騎行時未發生部件脫落、機械失靈等直接造成騎行人損傷的情形。涉案車輛、鎖具本身并不存在“危險”,不符合產品質量法對于產品“缺陷”的定義。兩原告主張涉案車輛存在重大缺陷,混淆了“車鎖”的危險與兒童騎行自行車參與道路交通活動的危險。而公司對于“不滿12周歲的未成年人不得在道路上騎行自行車”的規定,僅負有宣傳義務。在車身上粘貼相應警示標識,并非其應當履行的法律上的警示義務。海克公司在軟件終端、微信公眾號等平臺已經進行了宣傳,盡到了提醒義務。用戶在共享單車App程序上進行注冊時,若注冊用戶未滿12周歲,注冊程序會自動終止。用戶使用App程序掃碼用車時,亦有相應的提示。
針對海克公司的答辯,金志勇、周彤提出了補充意見,兩原告在此前案件中撤回對海克公司的起訴,系對自身訴訟權利的處分,但不代表放棄向海克公司主張權利。而在前案中,兩原告向肇事機動車方和保險公司主張權利所依據的事實和理由,與本案向海克公司主張權利所依據的事實和理由并不相同,故兩原告撤回對海克公司的起訴后,再以生命權糾紛為由提起本案訴訟并不違反法律規定。同時,在已判決生效的案件中,法院認定肇事機動車方承擔40%的賠償責任,但沒有認定剩余60%的損失由受害人自行承擔。因而,兩原告有權要求海克公司按照過錯程度對于受害人方未獲賠付的損失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自助模式,應盡合理限度義務
法院認為,海克公司作為新型的互聯網自行車租賃服務的經營者,應當對用于出租的共享單車盡到合理限度的管理義務。該管理義務的具體內容,應當結合經營模式的特征來認定。海克公司采用的經營模式是將供出租所用的自行車投放在城市公共區域,用戶通過移動互聯網終端軟件注冊、掃碼,獲取解鎖密碼,使用完畢后關鎖計費,使用人將車輛停放在城市公共區域以供其他用戶再次取用。具體包括以下特征:一是共享單車的使用許可通過互聯網信息交互實現,即傳統經營模式中交易對象的資格審核、交易的開啟均從“線下”轉移到“線上”;二是用戶自助取用和歸還共享單車,即傳統經營模式中租賃標的物的交付與返還從人工服務模式轉變為“無人值守”模式;三是共享單車經由用戶的使用在城市公共區域內流通,即傳統經營模式中的“經營場所”延伸到了開放的城市公共空間。因此,海克公司對于投放的共享單車合理限度的管理義務,除了確保投放在公共場所的車輛質量合格,即車輛部件裝置功能處于正常狀態之外,更多地表現為,在“無人值守”的“線上”自助交易模式下,通過必要的技術措施對于城市公共區域中不特定使用對象進行資格審核,確保使用對象具備使用共享單車參與道路交通活動的駕駛資格條件。
交通法規明確規定,在道路上駕駛自行車必須年滿12周歲。在城市公共空間中廣泛流通的共享單車,對于心智尚未成熟,認識和控制自身行為的能力尚不完善的未成年人來說,客觀上具有吸引力。作為互聯網自行車租賃服務的經營者,理應知曉該規定,并對其共享單車的解鎖方式給予充分的注意,確保不滿12周歲的未成年人未經平臺指令不能解鎖使用其車輛。
但是,涉案共享單車的鎖車方式,與普通自行車鎖車習慣存在差異。通常而言,使用完畢后僅將鎖桿插入鎖殼,而怠于撥亂密碼具有一定的概率,可以合理推斷海克公司所投放的機械鎖具車輛,存在車輛鎖具密碼未被撥亂,任何人只需按下鎖桿按鈕即可解鎖并使用的情形。此外,海克公司亦不否認未滿12周歲的未成年人,能夠手動測試破解機械表盤四位數密碼。因此,無論受害人是按動按鈕解鎖未經撥亂密碼的單車,還是通過測試密碼后解鎖車輛,均表明該共享單車的鎖具設計,未達到有效地防止未滿12周歲未成年人使用車輛的合理標準。而從技術手段上來說,海克公司能夠采取相應的措施,避免未成年人輕易解鎖共享單車,但并未實施。
至于在共享單車車身張貼不滿12周歲未成年人禁止騎行的警示標識問題,現行法律并未將設置該警示標識規定為法定義務。同時,未設置警示標識在多大程度上增加了損害后果發生的可能性,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原告金志勇、周彤就此主張未張貼警示標識的過錯,法院難以認定。
法院還認為,金志勇、周彤作為監護人,在對金浩日常行為教導、交通安全教育和監督保護等監護職責的履行上,存在嚴重的過錯,與悲劇的發生具有直接的關系。首先,金浩未通過正常使用App程序,解鎖停放在公共場所的共享單車。從該年齡兒童通常應具有的道德意識來看,金浩應當能夠意識到該單車不屬于其本人及其父母所有,其行為是未經許可擅自使用他人財產的行為。但金浩仍實施擅自解鎖共享單車騎行,可見其對不得擅自使用他人財物的道德觀念較為薄弱。同時,金浩作為不滿12周歲的未成年人在道路上騎行單車,并存在逆向騎行、疏于觀察路況、未確保安全駕駛等行為,也反映出其法律規則意識和安全意識的淡薄。顯然兩原告作為受害人的父母在對于培養金浩形成正確的公私財物道德觀念,以及增強日常的安全及規則意識等日常家庭教育上存在缺失。
同時,受害人金浩擅自解鎖騎行共享單車在道路上騎行發生交通事故,與其監護人履行監督保護職責不利亦密切相關。若兩原告對于金浩的日常行為和外出活動予以關注和陪伴,事發當天及時發現金浩的騎行活動,或許能夠避免本起嚴重交通事故的發生。
另外,海克公司投放的機械鎖具共享單車,系供不特定對象使用。該類型共享單車的投放,關涉社會公共利益是否受到損害。而兩原告的個體利益,不等同于社會公共利益。金志勇、周彤關于海克公司立即收回其全部機械密碼鎖具單車,并將機械密碼鎖具更換為更為安全的智能鎖具的訴請,系針對社會公共利益,缺乏法律依據,不予支持。至于精神損害撫慰金700萬元的訴請,因此前生效判決中已確認受害方的損失中包含精神損害撫慰金2萬元,且兩原告已獲賠付,兩原告再要求被告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
2020年6月12日,靜安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被告共享單車公司承擔10%的責任,支付兩原告金志勇、周彤賠償款67000余元。
宣判后,法庭進行法律釋明時強調,共享單車停放被他人騎行遭遇交通與普通自行車停放路邊,他人私自騎行后發生事故遭受傷害,存在本質上的差別。個人在路邊停放自行車,系對個人財產的臨時性處置。一般而言,車主不允許他人私自騎行,沒有與他人建立法律關系的主觀意愿,該停放行為亦不會為車主增設對車輛的額外管理義務,故他人私自騎行發生的傷害后果不應由車主承擔。共享單車投放在公共場所,屬于商業行為,目的是希望他人騎行其車輛,從中賺取一定的利益。故共享單車的投放人,理應承擔相應的管理義務。若其未盡合理限度的管理義務導致騎行人損害,應當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文中涉案人員及公司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