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小學畢業的時候, 是1997年的夏天,和之后每一次畢業一樣,炎熱而干燥。
那時候小學的班上有個女孩兒長了一雙丹鳳眼。
其實我不知道什么叫丹鳳眼,但是第一眼看她,就知道那一對東西一定是丹鳳眼了,眼角綿延不絕,隱入太陽穴附近,好像兩片隨時可能被吹散的云彩。
她其實并不漂亮,走起路來還有些八字腳,可我還是一下子喜歡上她,因為我覺得她看我的時候眼睛里好像有所指,我也懷著同樣的情愫努力看回去,所謂努力是讓自己的眼角也綿延起來,瞳孔也努力地微微抖動。
這樣來回看了一年之后,班主任金老師找到我媽,說:“給你兒子配個眼鏡吧,要不就惡化了。”多虧了那時候我家窮得可以,一鍋湯能喝上一個星期,我媽也就懷著愧疚的心情向我隱瞞了老師的好意。
那個女孩兒的名字我竟然記不全了,第一個字是陳,陳舊的陳,我敢肯定,第三個字是夢,噩夢的夢,我也很吃得準,中間那個字有好幾種選擇召喚著我,我相信最接近的應該是書,教科書的書,好吧,就叫她陳書夢吧。長著丹鳳眼的陳書夢是我們班的好學生,從來不為學習的事發愁,每天收到的紙條都上繳給老師,紙條積攢到一定規模,為獎勵她的間諜行為,金老師給了她一個三道杠掛在胳膊上,她一下子擁有了每天下午站在講臺上看著我們上自習的權力。也許是大家都崇拜她胳膊上的三道杠吧,從那之后,丹鳳陳收到了很多的紙條,這讓金老師大為驚恐,如果大肆懲戒,班里一定雞飛狗跳,那幾個脾氣不好發育又早的小子說不定放學之后找她的麻煩。
想來想去,班主任只好把這些寫滿錯別字和朦朧愛意的紙條歸罪于丹鳳陳的不檢點,肯定是她在講臺上搔首弄姿,才惹得班里這么多本來安分守己的小男孩情竇初開。于是丹鳳陳一下又被貶為布衣,金老師把三道杠授予了一個五官雜亂無章的女生。于是下午的自習恢復了以往的秩序,每個男生都低頭俯視自己的桌面,或者趴在上面睡一個好覺,沒有人愿意抬起頭來。
丹鳳陳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她把她想要考取的初中偷偷地刻在自己的書桌上,每次考試她都要抱著自己的書桌去考場,好像不如此就喪失了斗志。108 中,我記得她刻得十分清楚,我們這個城市里最好的初中,集中了這個城市里幾乎所有的好學生和好老師。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而我這樣的燕雀,從來沒有想過和108 中發生關系,那時候我關心的是,回家的路上要小心,不要被高年級的學生劫了錢和丹鳳陳到底有沒有喜歡的人呢?當然,還有就是回家生爐子的時候,是先放蜂窩煤還是先放油氈紙,才能夠讓自己不要每天都被嗆得眼淚橫流。
到了六年級下學期的時候,丹鳳陳的苦功漸漸顯示出效果。她的成績開始遙遙領先,數學根本是不會丟分的,語文也就丟個一兩分在作文上,這種遙遙領先在若干次大大小小的考試之后趨于穩定。丹鳳陳的話卻是越來越少,除了課上機械地回答問題,幾乎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啞巴。而且她的學習方式有時候令人恐懼,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寫來算去,這讓她在考試的時候經常早早就進入檢查的環節。而那些稍遜的好學生常常會檢查一遍之后,就提前交了試卷,然后跑到操場上跳皮筋或者爭搶起水泥的乒乓球臺。可丹鳳陳卻從來都是檢查到最后一秒,她的那雙丹鳳眼好像要把試卷看穿了一樣,不但要看到題目,還要看到出題人背后的心機,我有幾次竟發現她好像是在冷笑著的。我對丹鳳眼的一見鐘情從她成為第一名開始,悄然變成一種崇拜。
那也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崇拜的人,高高在上,冷峻無情,可又有聲有息,就在你身邊走來走去,她呼出的二氧化碳離我不過一米遠,有種卓爾不群的香氣,這使我在每一個放學的傍晚都開始不可救藥地思念她。為了表示我的愛是真格的,我也把“108 中”幾個字刻在了書桌上,并且鄭重向我爸媽宣布我準備向108 中發起沖刺,我爸媽喜憂參半地看著我,上進總是好的,他倆一直以為我小學畢業之后上個技校是令人信服的出路。倆人咳嗽了一會兒,我爸說:“你上次考了你們班多少名?”我大聲說:“36。”我媽對我爸說:“他們小學從來沒有考上108 的。”我爸贊許地點點頭, 說:“ 你要是考上了,砸鍋賣鐵也供你。”
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追隨丹鳳陳的愿望實現了三分之二:三分之一,丹鳳陳是一定會考上的,老師說她現在已經沒有一個盲點,所以她現在已經基本上是一個108 中的學生;另一個三分之一,我爸媽已經許下諾言,只要我考上,鍋什么都可以不要,砸了賣鐵,這讓我心里很踏實;剩下沒有實現的三分之一就是我自己考得上。
我覺得我的人生第一次變得純粹起來,生活被抽象成幾萬萬分之一,我只要把這之一搞定,剩下的幾萬萬分則盡皆歸順,雖然這種純粹在以后變成了我的災難,但是第一次的純粹卻讓我史無前例地安靜下來,開始注視手頭每天侍弄的活計。學習逐漸變成一件簡單的事,數學只要準備好草紙,該乘除的別用加減,應用題把字兒讀明白了再算數,然后注意以一個工整的“答”字開始和一個圓潤的“句號”結束,就可以拿滿分。語文只要背書就可以了,課文是一定要倒背如流的,然后每一段的主題和每一句話的含義也要背到一字不差。而且我開始對寫作文有點喜歡,因為我發現寫作文和撒謊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緣著對于堂而皇之地說謊的熱愛,我開始每天為老師寫日記。現在翻看我媽媽珍藏的發黃的日記本,真是難以想象當時怎么有毅力寫下這么多本連篇累牘的謊言,下面還有金老師驚愕的夸獎,夸我的正敘、倒敘、插敘、議論、抒情和最后的畫龍點睛都進步神速,和五年級的時候判若兩人。尤其是抒情,簡直讓她覺得慚愧,這么大的一個孩子怎么這么會抒情,她一個堂堂的教師都抒不出這么多。其實寫故事無論如何也需要一點生活的細節,就算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也得有點真材實料的骨頭,但是情要是抒起來可管不了那么多,那玩意兒只跟想象力有關。所以我那時候真是文理兼備,一日千里,雖然有時候回家的路上還是會被莫名其妙地揍一頓。
有一次,一個四年級的大個子向我索要我手腕上的電子表,那是我爸為我考試買的,我斷不能讓其被他人擄去,就委婉地拒絕了,結果那孩子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對著我的手表猛踩,我拼命用沒有表的手遮掩,直踩得我手指吱吱作響,那孩子看我如此執拗,照著我的面門狠踩了一腳之后,罵著向另一個更加瘦小的孩子走過去。我到家的時候,爸媽還和以前一樣,沒有下班,我趁機大哭了一場,淚水沖壞了臉上完整的鞋印,因為我忽然想起來,我已經六年級了。
離升初中的考試還有大約一個月的時候,金老師把我和丹鳳陳調到一桌,坐在第一排的中間,因為我倆是班里成績最好的兩個人。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多看她一眼,我爸常說,小不忍則亂大謀。那時候我勢如破竹,只是不夠穩定,像定時炸彈,可能炸了敵人,也可能炸了自己。
不穩定的原因主要是我的字太潦草,那是低年級時候養成的壞習慣,反正也沒人在乎我寫什么,包括我自己,沒想到到了我在乎的時候,我的手又不聽使喚,一筆一畫寫清楚并非不能,只是時間又不夠。如果閱卷老師碰巧能辨認我的字跡,我便是數一數二的分數,如果她情緒不佳,遇見了棘手的煩心事,對于生活和眼前的卷紙都失去了耐心,那我就只能默默地自我爆炸了。
沒想到的是,我并沒有爆炸,丹鳳陳開始出了問題,她總是莫名其妙地涂改自己的卷紙,把已經正確無誤的答案改得面目全非,甚至驢唇不對馬嘴了。終于有一天,在和老師爆發了激烈沖突后,丹鳳陳再沒出現。
那時我太小了點,還沒有學會怎么去長情,大多數時候,越是濃郁的情愫越是不可靠的心血來潮。丹鳳陳是我第一個迅速遺忘的女孩兒,不只是現在忘記了她名字中間的那個字,就連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也忘記了,只記得自己對她的一點心意。
我最終的成績超過了108 中的分數線20 多分。就在爸媽為我的學費奔忙的時候,我開始享受第一個鑲著一種叫做成就感的金邊的夏天。
(摘自《聾啞時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