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9年7月,我參加高考,至今已過去21年。高考前,我的班主任兼歷史老師吳緒金跟我說:“楊海亮,以你的成績,運氣好點,能上個本科;運氣不好,就是專科了。”
很快,吳老師的話被證實了。因為幾分之差,我與本科無緣。在一堆的專科學校里,我選了婁底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簡稱“婁底師專”,今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就讀中文系。
婁底師專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比如那校門,三根水泥柱子,上面頂一個球,是什么寓意呢?我在好多地方總見到這樣的設計:一本書頂個球,一個人頂個球,人文與科技頂個球,等等。它們分布在公園、廣場和路口,實在是煞了風景。
初來乍到,校園的廣播老是宣傳婁底師專,說它創辦于1978年,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反正,不是從這到那,就是這好那好。這樣的內容,聽一次、兩次還能接受,但不久就跟祥林嫂嘮叨她的阿毛的故事一樣,讓我們耳朵生繭了。
起初,有97級、98級的師兄常到我們宿舍“指點迷津”,可我們根本就不搭理。他們倚老賣老,談什么蕭紅、蕭軍,談什么新月詩派、七月詩派,我們嘴上不說什么,暗里卻是不屑。還有的師兄,動不動整個什么“小布爾喬亞”或“魔幻現實主義”,那就更是自討沒趣了!要知道,都是師專生,有啥稀罕呢?
那時的我,心理也夠陰暗的。一位考上中國人民大學的同學寫信勉勵我:“不管理想與現實如何相去甚遠,我們總可以為自己營造一種浪漫、向上而又純凈的氛圍。”當我手執書信,想著遠在北京的她,雖顧影自憐,隱約中也告訴自己,沒有理由去抱怨什么,就算有太多不如意,也要試著去面對。
當然,婁底師專絕不是一無是處,它可圈可點的地方也多。比如我遇到的幾位老師就都挺好。
比方說,教現當代文學的游宇明老師。游老師是個地道的南方人,卻有北方人的魁梧。一米八幾的個頭,往黑板前一站,就給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游老師是個知名的散文家,出版有《只能陪你一程》《給自己一片懸崖》等集子。可那時,我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劉斌就曾大放厥詞:“游宇明的散文,我一天就可以寫一篇!”可見初生牛犢不畏虎!其實,我后來讀過游老師的不少作品,一個大男人,思維獨特,情感細膩,也是一種風格。我記得游老師十分推崇陳忠實,推崇《白鹿原》。至于為什么,我是不知道的。因為他說的是雙峰普通話,地方口音太重。他在臺上激情洋溢、唾沫橫飛,我們卻在臺下云里霧里、不明就里。
教我們寫作課的是張峰老師,與游老師一樣,也是個作家,不過張老師更熱衷于雜文。他很勤奮,寫了很多雜文,短小精悍,耐人尋味。而且,張老師特別喜歡借獸語禽言寫照現實,讓讀者捧腹的同時感受到尖銳的針砭與深刻的批判。“刺猬他爹”是張老師的網名,我認為是很貼切的。但是,我們也不太在意他的“刺”。因為那時的我們,知道“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痞子蔡的成名作品名)是美好的,也知道“許三觀賣血記”是艱難的。而張老師寫雜文,是為了吶喊,為了警醒,“燃燒自己的心血,燭照人性的丑惡”。所以,他的作品字里行間藏著嬉笑怒罵,除了憤世嫉俗、鞭笞撻伐,更多的是對真善美的呼喚與守護。
教現當代文學的老師中,有一位叫鄧姿,是個“70后”,大不了我們多少。鄧老師為人很隨和,教學很認真。課堂上,她對小說人物的分析,總很細致,引人入勝。在師專的第三年,我們開始著手論文的寫作,鄧老師是我的指導老師。也不知為什么,我選了曹禺的戲劇《原野》作為研究對象。在鄧老師的指導下,我讀原著、搜資料、列提綱,忙得不亦樂乎。寫作中,鄧老師告訴我,如果你的心“貼”不住作家和作品,議論起來就會很浮、很滑,花里胡哨,不得要領。幾經修改,論文以《重評(原野>》定稿,并發表在《婁底師專學報》上。在當時,一個師專生能夠上學報,也算是了不起了。至少,我的同學就沒誰有這個機會。這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感到幸運,也很得意,仿佛日后我也是要成為學者、成為知識分子一樣。
因為論文的緣故,我又結識了學報的編輯李紅葉老師。李老師對安徒生童話很有研究,著有《安徒生童話的中國闡釋》一書。我后來在《書屋》雜志上也讀過她寫的《安徒生百年印象》。論文在學報上發表后,我格外受鼓舞。正好閻真的長篇小說《滄浪之水》風行校園,我感受到了主人公池大為凌云壯志、無職無權的苦,感受到了他時來運轉、有名有利的難,便以《還有誰在仰望星空——讀(滄浪之水)》為題行文,探究了新時期知識分子的道路選擇問題。論文經李老師編輯,發表在《婁底師專學報》2003年第3期。那時,我已經從婁底師專畢業有一年了。
印象中,中文系還有不少老師也是潛心教書,用心育人,如成遠鏡教授、彭逢澍教授等。總體上說,我們是很幸運的,遇到了那么多好老師。“樹高千尺總有根,水流萬里終有源”,我后來還算是因讀書與寫作獲益,與師專師長們的影響是密不可分的。
生活中,很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善待它,珍視它,就能成為陽光或雨露,滋潤自己,涵養自己。在師專三年,我始終堅持了一個習慣,那就是寫日記。寫日記,是因了我初中語文老師李惠萍的一句話。她說,作文有方法,堅持寫日記,寫上八年、十年,當個作家都不成問題。別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信了。初中三年堅持寫,高中三年堅持寫,師專三年還堅持寫。如今想來,我那時的寫,倒像是一種自救。那時的我,不僅有一種刻骨的孤獨感,而且還有一種透不過氣的窒息感。我埋頭寫,為的是把心中的寂寞、無助都宣泄出來,為的是證明自己還不至于行尸走肉。
有時,我把寫的日記獨立成篇,還拿去投稿。雖然見刊見報的數量極少,但也偶有喜悅和收獲。記得我在閱覽室看到《小說選刊》子刊《熱風》上刊發了一則“我的文學情結”征稿消息,便整理了日記中關于寫作的故事,還一本正經地取了個題目《沒有背景,只有前景》。后來,《小說選刊》雜志社給我寄來了樣刊,還有130元稿費。這筆稿費在當時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數目。為此,我還特意將稿費單復印一份,留作紀念。
除了寫日記,我還引以為榮的是參加了自學考試。那時的師專,曾經流行一副很俗也不工整的對聯:“博士生研究生本科生生生不息;上一屆這一屆下一屆屆屆失業”。橫批是“愿讀服輸”。想想師專的校門,三柱一球,是不是說“讀三年,頂個球”?還是可以理解為“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一樣要到田里地里摸爬滾打“修地球”?事實上,我們當中是沒有誰愿意到農村“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我出生在農村,從小隨父母上山下地,知道農民的辛苦。所以,我不想像他們那樣一輩子跟牛屁股,我要改變自己的人生。至少,在學歷上可以“更上一層樓”。
為了本科學歷,我和我的不少同學都很拼命。現代漢語、古代文學、語言學概論、外國文學作品選等,十幾門課程,一次一次考,一門一門過,實在是一場折騰人又折磨人的“馬拉松”。班里60多個人,有的從一開始就放棄,有的到了中途當逃兵,還有的最后關頭也投降……那時的自學考試,實在是嚴。不光是考點多、難度大,給分也極為苛刻,少一分、兩分也是不及格。我就有好幾次好幾門,都在及格的邊緣,沒有辦法,只好重考。就這樣,跌跌撞撞,辛辛苦苦,總算在畢業時通過全部課程,到湖南師范大學完成論文答辯后,實現了“專升本”。
2002年6月,我坐上了回郴州老家的火車,一路上心傷、淚流……那些年一起喜歡過的女孩不見了,床頭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不見了,既親切又討厭的毓師園也不見了。但我知道,不管過去怎樣,也不管將來怎樣,路總是要往前走的。
(責任編輯: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