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飛

汪曾祺

彭二掙買了一頭黃牛。牛挺健壯，彭二掙越看越喜歡。夜里，彭二掙做了個夢，夢見牛長翅膀飛了。他覺得這夢不好，要找人詳解這個夢。

村里有仨老頭，有學問，有經(jīng)驗，凡事無所不知，人稱“三老”。彭二掙找到三老，三老正在絲瓜架底下抽煙說古。三老是：甲、乙、丙。

彭二掙說他做了這樣一個夢。

甲說：“牛怎么會飛呢？這是不可能的事！”

乙說：“這也難說。比如，你那牛要是得了癀病，死了，或者它跑了，被人偷了，你那買牛的錢不是白扔了？這不就是飛了？”

丙是思想最深刻的半大老頭兒，他沒十分注意聽彭二掙說他的夢，只是慢悠悠地說：“啊，你有一頭牛？……”

彭二掙越想越嘀咕，決定把牛賣了。他把牛牽到牛市上，豁著賠了本，賤價賣了。賣牛得的錢，包在手巾里，怕丟了，把手巾纏在胳臂上，往回走。

走到半路，看見路旁豆棵叢里有一只鷹，正在吃一只兔子，已經(jīng)吃了一半，剩下半只，這只鷹正在用鉤子嘴叼兔子內臟吃，吃得津津有味。彭二掙輕手輕腳走過去，一伸手，把鷹抓住了。這鷹很乖馴，瞪著兩個黃眼珠子，看著彭二掙，既不鹐人，也沒有怎么掙蹦。彭二掙心想：這鷹要是賣了，能得不少錢，這可是飛來的外財。他把胳臂上的手巾解下來，用手巾一頭把鷹腿拴緊，架在左胳臂上，手巾、錢，還在胳臂上纏著。他怕鷹掙開手巾扣，便老是用右手把著鷹。沒想到，飛來一只牛虻，在彭二掙頸子后面猛叮了一口，他伸右手拍牛虻，拍了一手血。就在這工夫，鷹帶著手巾飛了。

彭二掙耷拉著腦袋往回走，在絲瓜棚下又遇見了三老，他把事情的經(jīng)過，前前后后跟三老說了。

甲說：“誰讓你相信夢！你要不信夢，就沒事。”

乙說：“這是天意。不過，雖然這是注定了的，但也是咎由自取。你要是不貪圖外財，不捉那只鷹，鷹怎么會飛了呢？牛不會飛，而鷹會飛。鷹之飛，即牛之飛也。”

半大老頭兒丙說：“世上本無所謂牛不牛，自然也無所謂飛不飛。無所謂，無所謂。”

（如 夢摘自上海三聯(lián)書店《矮紙集》一書，〔日〕上野誠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