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
身為教師,我喜歡將自己的工作比作道路上奔流不息的運輸工具。每一個個體都有自己的專屬運營路線,匯合起來便組成通往無窮遠方的起點與路程。
當我還是一名學生時,每個學期我都會搭乘這樣的運輸工具,沿著特定的道路觀賞一些未知的景象。我遇到的那些“駕駛員”,有人手持本科生的“專業駕照”,有人持有的卻只是高中生的“臨時駕照”。他們的運輸專線有的風景如畫,有的飛沙走石。
記憶中第一位與“改寫人生”有關聯的教師,是一位中師生,教我四年級和五年級的語文。這是我在鄉村中學遇到的第一位接受過專業師范教育的老師。她能寫一手極漂亮的空心美術字,會拉二胡,會下象棋,會畫畫,更令我崇拜的是會講故事。她在語文課上給我們講她在縣城電影院中看的電影,常常是一講一節課,而且邊講故事邊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筆畫一些簡筆圖案。這位老師把文學的種子植入了我的靈魂深處,讓我數十年間為之癡迷不已。有趣的是,后來我和她成為同事,我在課堂上帶領學生玩的各種游戲,大多從她那兒“剽竊”而來,比如把課文的標題編成謎語,把學生的姓名編成對聯等等。這位老師的名字叫王金鳳。
第二位與“改寫人生”有關聯的教師,是初中時的語文老師劉家振。他是王金鳳老師的愛人,是我所在的鄉村中學唯一的本科師范生,十里八鄉都尊稱其為“劉大學”。據說他文章寫得特別好,人民公社的很多重要文件都請他起草。不過我讀書時沒讀過他的文章。
應該是1976年春天吧,讀初一的我和全校所有師生一起在距離學校約3公里遠的一個生產隊“學農”,同時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批判活動。挖了一個星期的池塘淤泥,“參觀”了兩個“地主”的“罪惡家庭”,開了兩場批斗大會。“學農”結束后,人民公社組織全社的“反擊右傾翻案風”批判現場會,要求學校指派兩名學生登臺發言。學校為了落實此項政治任務,先組織所有學生寫一篇大批判稿,由語文教師挑選出最優秀的文章,安排作者登臺發言。
可能是王金鳳老師種下的文學種子開始發芽了吧,鬼使神差的,我的文章竟然被劉家振老師看中了。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詢問這篇作文有沒有請家長幫忙修改,或者參考了報紙上的文章。得到我獨立完成的答復后,他十分興奮,說我這篇文章寫得太好了,超出了這個年齡的思想認知。他給我提了一些修改意見,讓我進一步完善這篇批判稿,并讓我背熟。公社開大會時讓我上臺發言。作為獎勵,他從辦公桌中拿出一個硬面抄贈送給我。
這是我的文字第一次得到語文老師的褒揚,而且這褒揚出自全校乃至全公社唯一的大學生之口,11歲少年的榮譽感爆棚,回家立刻苦思冥想修改批判稿。只是,當公社的批判大會在學校操場舉行的那天,我并未登臺發言,不記得是因為膽怯沒敢登臺,還是學生發言的程序被取消了。
經由這一件事,我成了劉家振老師最為欣賞的學生之一。但他不久便被調往縣里的一所工農兵大學執教。離別時,他送了我一堆的禮物,有鋼筆,有硬面抄,還有一些練習本。
13歲那年,初中畢業沒考上縣城里的學校,而是進入了離家20余公里的一所鄉村高中。住校,各種不適應。祖父便想托人將我轉入縣城的二中。或許是冥冥中注定的人生軌跡吧,在祖父去二中打聽是否可以轉學時,竟然在教務處遇到了劉家振老師。原來,文革結束,恢復高考,他和王金鳳老師一起調入縣二中工作了。劉老師立刻幫我咨詢轉學的各種手續,不但把我轉入了二中,還安排我重讀高一。他的理由是我年齡太小,重讀高一依舊還是班級年齡最小的一個。他說,把基礎打扎實些,高考才能考得好。
進入二中后,我不在劉老師和王老師的班級,但我是他們家的常客。很多個中午,下課時劉老師或者王老師會在教室門前等我,把我拉到他們家中吃午飯。有一次,王金鳳老師看我只穿了一條褲子,下午便買了一條腈綸的保暖褲送到教室。那條褲子后來我一直穿到30多歲。
高一升高二時分班,我的幾個好朋友都選擇了“醫農班”,我也隨大流,選擇了這個組合。開學后約半個月,劉老師知道了我的選擇后把我叫到他們家,夫妻倆幫我分析各門學科的成績,建議我改選文科。很快,他們幫我辦好了轉班的各種手續,把我送進了文科班。在文科班,我學得確實很輕松,經常位列年級前10名之內。
后來便是讀大學,工作。轉眼便是十余年。
1994年秋,我以鄉村初中教師的身份參加縣里的優質課競賽。進入決賽后,在一所鄉村高中現場賽課。那次,我抽到的課文極為無趣。為了把課上“活”,我想了很多辦法,其中最具超前意識的便是小組合作探究。現場上課時,我才發現劉家振老師竟然是評委。
比賽的成績不是很好,因為某些特殊原因。不過,縣教研室的主任對我說,你的課上得非常好,以后縣里有什么活動,就請你來上展示課。
1995年春,因為一個學生的學籍問題,我到縣一中辦事,遇到劉家振老師(他和王老師在上世紀80年代后期都調入到一中工作,劉老師還在縣一中擔任教學副校長)。劉老師閑聊中說到我的那節課,對我的教學大加贊賞。最后,劉老師說:“我準備把你調到我們學校來。”
1995年盛夏,我果真接到了調令,從鄉村初中調入縣一中。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始終無法達成的一個愿望啊。在我進入縣一中后,劉老師才告訴我,他把我調進來,不是因為師生情誼,而是因為我的課確實上得好。其實我知道,怎么會沒有師生情誼的影響呢?我更知道,在語文學科教學的路上,我正一步步成為曾經的他。他是基于對語文這門學科的鐘愛,才連帶著鐘愛童年時寫出好作文的我,鐘愛工作后樂意于專研教學技法的我。
我以《心中的那座山》為題,寫了一篇短小的散文。在文中,我這樣評價我的這位恩師:
他屬于標本式的中國書生,內斂而克制,儒雅而從容。從我做他的學生,到做他的同事,三十年的時光中,我似乎從未見過他在十步之外喚人,也沒見他步履匆匆地行走,更沒見他因為各樣名利上的事兒跟人臉紅脖子粗地爭論。他從不邋遢,從不落魄,任何時候,都是軍人般挺直著腰桿,不卑不亢,認真而執著地生活工作。
他有一種從骨子里溢出的文人氣質,這種氣質令站在講臺上的他,平添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威嚴和尊嚴。做他學生時,我總疑心他和語文已經融合為一體,教文天祥時,他就是文天祥,教蘇東坡,他又是蘇東坡。
他治學極為嚴謹,教了近四十年的書,教科書上依舊寫滿著密密麻麻的工筆小楷。他聽課評課不留情面,一句句的追問,常讓少數混日子的同行汗流浹背。他近乎苛刻地強調著書寫的工整、卷面的整潔,他認為寫不出一手工整的漢字,就是愧對了文化,愧對了祖先。
……
2019年春,《中國教育報》約我寫一篇成長反思,我再一次念及兩位恩師在我人生中的重要影響,寫了這樣的感觸:
40多年前,當我讀小學和初中時,有幸遇到了兩位自帶光芒的語文教師。教我小學語文的王金鳳老師……在她的語文課上,幾十個十來歲孩子的愛恨情仇總能夠得到完美的激活。教我初中語文的劉家振老師則嚴謹博學……這兩位語文教師,成為我語文學習的點燈人,也成為我做語文教師后一直效仿的榜樣。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的語文課就是我所追求的“生命在場”語文課。
第三位與“改寫人生”有關聯的教師,是初二時的英語教師,一位臨時聘用的民辦教師。
有一天,我不知什么原因病了,從半夜起開始發高燒,到清晨應該起床上學的時間,我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力氣從床上爬起來了。直到九點多鐘退燒后,我才背了書包,暈暈乎乎地穿過村落走過田埂趟過小河,走進了破舊的校園。
教室的門虛掩著,門里傳來英語老師年輕的聲音。
我怯怯地喊了一聲“報告”。英語老師扭頭看了看我,復又轉過身去。似乎我只是一陣偶爾拂過門邊的風,無色也無形。我被晾在了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同學們的目光不斷地透過門縫,掃描在我身上。
英語老師大約是感覺這樣影響了同學們的正常學習,便停了授課,從講臺上走到門邊,輕輕地把門合嚴實了。他的目光從我身上越過時,似乎沒有碰到任何的障礙,只像是站在蒙古大草原上看遼闊的牧場一般。
那時應該有十點鐘了吧。室外的陽光似乎很燦爛,照在身上很溫暖。我的心卻極冷,眼淚也不爭氣地跑了出來。
也許是那場發燒燒壞了我的大腦,也許是那教室門前同學們的目光燒焦了我的信心,反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和英語徹底絕緣。直到高考時用五門課與他人的六門課搏殺,直到大學畢業時無法參加研究生考試,直到職稱晉級時依然無法應對英語考試……
現在,當我坐在電腦前寫這篇文章時,念及生命中的三位教師,我想到的是,假設我沒有遇到這三位老師,我的人生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呢?其實我深知,比假設重要一萬倍的,是這些都是我真實的人生。我不過是在人生的某一個站點,碰巧登上這三位老師的列車,碰巧趕上了他們帶給我的這些景致。而這些,都是生命給予我的最好恩賜,有了它們,我才在近40年的教師生涯中既有所追求又有所畏懼。
(作者單位:江蘇儀征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