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上海宜家餐廳,每周定期有自發的老人交友活動。
在民政部門的離婚登記處,前來登記離婚的老年人呈逐年上升的趨勢,他們有不同于年輕人離婚的原由:賭氣、性格不合、閃婚閃離,甚至買房。更多的是,自己年齡大了,子女成年了,真的不想將就了。
“姐姐我想你了”。“快來給我點個紅心?!?/p>
前段時間,“假靳東”事件在網絡上鬧得沸沸揚揚,騙子利用“換臉術”偽裝成靳東,引得六旬女子鬧離婚嫁靳東。乍看,這是一起單一網絡詐騙事件,背后卻隱藏著一條運作許久的假“明星號”產業鏈。假靳東只是其一,還有假馬云、假劉愷威等,他們只需輸入一段酷似明星聲音的語音,便能引得五六十歲的阿姨們為他們“一擲千金”。
按理說,像這樣經不起推敲、難以站穩腳跟的低級騙術,不該有如此多的受害者。上當受騙本質上瞄準的是當下社會老年人情感缺口的真實現狀,擊中的是老年人普遍存在的心理痛點:缺少溫暖,缺少關愛,情感無所依托。
上海作為最早進入老齡化的城市,截至2019年,上海市戶籍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518.12萬人,其中,7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較往年增加12.46萬人,占比提升至15.0%。換言之,我們每一個人,不得不做好充分準備,迎接老齡化社會帶來的挑戰。
黃浦區心理協會的工作人員在做志愿者期間,分享了一個特殊現象:在民政部門的離婚登記處,前來登記離婚的老年人呈逐年上升的趨勢,他們不同于年輕人離婚的多數原由:賭氣、性格不合、閃婚閃離,甚至買房。更多的是,自己年齡大了,子女成年了,真的不想將就了。

網上的詐騙視頻,讓許多老人沉迷。
孤獨、總被忽視、自由、不想將就、難以啟齒、被人誤解.....成為他們口中提到最多的字眼。
《新民周刊》走訪了滬上相親角、街道社區、心理站點,采訪了十幾位不同年齡段的老年人,他們當中,有獨居老人、孤寡老人,社區志愿者、心理專家,試圖通過不同的切面,傾聽他們的聲音,走進他們隱秘而豐富的情感世界。
11月的上海,天氣有些微涼,徐匯宜家米白色的桌椅上,坐滿了人。別以為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沖著宜家的產品而來,二樓餐廳還有另外一個特殊功能——相親角。沒錯,周二,是大家約定俗成的相親日。相親活動,沒人組織,沒人牽頭,自發自愿,在過去的七八年里,每周二周四,來自上海各個小區、街道、弄堂的老人閑暇時匯聚到這里,有人聚會、有人約會,有人只是路過圍觀。
穿行在人群中,有阿姨正兩手舉著蛋筒,笑盈盈地走來;有的喝完一杯咖啡,又起身續杯,接著繼續桌前談笑風生;有的不想湊熱鬧,靠著人少的窗邊高腳椅坐下,和同行閨蜜默默聊天。乍一看,阿姨爺叔沒什么特別,但仔細端詳,穿著打扮上是暗自用力了的。60歲出頭的阿姨李淑芬(化名),今天的裝扮是高腳靴搭配小香風外套。
大家的“dresscode”(著裝標準)參照的是上海請客吃飯的重要場合,在這方面我完全不輸別人。倒不是說硬要做什么比較,父母從小教育的理念是,出門精致打扮,是出于對別人的尊重,我也一直這樣做的。今早出門,女兒幫我挑選了小香風的黑白格外套加短裙,綁帶高腳靴我從沒穿過,但沒想到穿上后特別有氣質。
以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幾年前,老伴突發意外離世,我白天參加社團、跳舞,但到了晚上,心理防線就徹底崩了,任由悲傷一點點把我吞噬。女兒陪了我大半年,但她有工作,有家庭孩子,我想,我總不能一直這樣拖累她們。去年,小區里的老姐妹告訴我,這里有個相親角,我本能地拒絕了。相親這檔子事,對我來說,還挺難以啟齒的。
第一次來是女兒做我的思想工作,和小區四個單身老姐妹坐了五站地鐵,權當聚會找人聊天,嘆嘆苦經。根據以往的經驗,我并不抱什么希望。旁邊的空位置上,一直有爺叔來打招呼,但我三言兩語就能把這個人判斷個七七八八。品行很重要,人一定要規規矩矩,談吐嘛,能反映出一個人的素養,總之在擇偶這件事上,我挺“愛憎分明”的。
有位身高1米8個頭的爺叔看上去文質彬彬,性格也不錯,我接受了他的邀請,換到窗邊的高腳椅坐下。他趕忙一路小跑,到點餐窗口,端來了意大利面、菠蘿包、咖啡給我吃。我們聊得比較開心,他也有女兒,我倆的退休工資都在四五千塊,夠養活自己。你問我是否能成,做決定這件事,對我來說,有點難。
再結婚是大事,不是談談就能成的。一方面,我要顧及街坊鄰居的看法,很多人對老年人追求情感這事,有偏見,總在背后指指點點,我受不了。另一方面,兩個家庭,總歸還是要征求下兒女的意見。我嘛,不強求,隨遇而安,找到一個排解孤獨的出口,就算達到目的了。
很多人會有這樣的疑問,為什么相親角在宜家?交通便利,不間斷的空調,還是干凈的共享空間,有人撰文評論似乎道出了原由:這里模糊了消費者和“白相人”的身份認知,又混雜在年輕顧客中,降低了老年婚姻中的年齡因素。
這種相互認識但不深交的弱關系網絡,并不牢靠,但我們又無法將它忽視,對于老年群體而言,相親,也許不是最重要的選項,在人生孤獨的晚年,當你走出家門,結識了一大批群體,這件事本身,就足夠精神上的莫大支持。
70歲獨居上?!袄峡死铡蓖跣鹿龋ɑ哪陙韼缀趺恐芏既ヒ思摇?/p>
吃完午飯,我站在鏡子面前,穿上棕色皮夾克,梳了梳滿頭銀發,出門了。四年來,去宜家幾乎成為了我每周的固定活動,離家走路10分鐘,遛個彎就到。我不喜熱鬧,到地兒之后,找個人少的位置坐著,點一杯咖啡,用攪拌勺慢慢攪動,順帶刷手機,也算晚年美好生活了。
相親不是我的目的,在這里相親,成功幾率非常非常低。兩個陌生人從不認識到熟悉再到進一步并發展,都需要時間,沒有基礎很難的。
我沒有同行的朋友,挑選雙人空位置坐,是我的習慣。如果想聊,可以對面坐下,不想聊,大可起身走開。相親不是我的目的,在這里相親,成功幾率非常非常低。兩個陌生人從不認識到熟悉再到進一步并發展,都需要時間,沒有基礎很難的。而且現在相親角名聲越來越大,進來的人也越來越多,搗糨糊、壞心眼、愛吹牛的人,也會混進來。

社區志愿者們在黃浦區心悅夕陽心理服務咨詢中心。
如果摸不清楚底細,很容易上當受騙。四年前,患病多年的老伴撒手人寰,臨終前她告訴我說:“我很開明的,既然不能陪你了,等我走了,你再去找一個吧?!眮磉@里,一半是尊重她的遺愿,一半是長時間的獨居生活,會令人詛喪、不安甚至抑郁。雖說,我有兩個孩子,女兒在國外,兒子在國內,但他們要么常年不回家,要么看望我的次數很有限。
我不怪兒女,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排解還得靠自己。下午1點鐘,一個打扮入時的同齡人端著保溫杯,步履蹣跚地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我眼里刷著養生小視頻,用余光瞟了一眼,衣著干凈得體,蠻有禮貌,算是默認了她的到來。
聊著聊著,這位女士開始就一系列的經濟問題發問,你有多少退休金呀,房子在哪里,是你的名字嗎?兒女每月會給你零花錢嗎?我覺著苗頭不對,便回了一句:我退休金只有1000塊錢,養活自己都難。言外之意,就是回絕你了,別白費工夫了。聊了幾個人,房子、票子都是重要的考量因素,當然我不認為這樣的想法有錯,但確實有些變味了。
如果攜手走下未完的余生,確實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但界限要劃分清楚。比如,我的房子是我的,你的房子是你的,以后都給各自的孩子,住在我家可以,但是房子不能要。退休金我們各花各的,你接受,我們就繼續。有人說,房子、票子是魔咒,一談就崩,純粹的情感,并不好找,倒不如我在這樣一個休閑空間里,刷刷小視頻,學幾招養生知識來得實在。

適合老人的社交活動并不多。
近年來,老年人離婚似乎不再是個新鮮的話題,10月23日,上海靜安法院發布涉老民事案件審判白皮書,數據顯示,離婚案件是這五年來排名第二的案由,整體上,案件數量有所上升,今年受疫情影響,也有95件。這份白皮書也從一個側面呈現了老年人的婚姻狀態。
數據顯示,約2/3涉老離婚案件當事人年齡在60-70周歲,多為退休不久的低齡老人。主要是部分老年人在退休的最初數年內難以適應工作和生活節奏的變化,夫妻雙方朝夕相處時間變長,雙方極易不滿彼此生活習慣與處事方式,導致產生家庭摩擦與矛盾。
靜安區法院白云法官在接受采訪時曾分享了一個案例,五年來,他們受理的年齡最大的離婚案件,原告方當時93歲,被告女方當時76歲,雙方系再婚,后經過調解離婚。
上海某社區的志愿者楊阿姨,從工作中了解到老人們婚戀的不易。
我是上海中心區域的社區的一名普通志愿者,在社區老人都愛推心置腹地找我解決困惑,離婚案件也有。有一天,聽街坊鄰居說,年逾89歲的李叔叔離婚了,我挺震驚的,原因我問過李叔叔,是老伴的責任。李叔叔是個講求原則的人,不想將就了,鐵了心地要離婚,誰也攔不住。作為志愿者,我尊重他的選擇,子女就不一樣了,隔三岔五勸老人復婚,都被他一口回絕:別的事情好說,這個事情不好原諒。
過了小半年,李叔叔在附近公園找了一個伴兒,就是聊聊天,找人傾訴。每天定時定點,準時見面。李叔叔因此也變得開朗了不少,好像一下子有了活力,有了事兒做。但鄰里知道后,開始議論紛紛,“不正經”“太離譜”這些刺耳的閑話,一下子冒出來好多。
為什么我們總是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老年人的情感,我認為,“找老伴”的想法都是正常的情愫,老年人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像李叔叔一樣的人不在少數,他們大多不敢告訴子女,背著鄰里,害怕造成不好的影響。面對一個有著正常情感需求的老年人,如果公眾能給予更多的理解與空間,情況會不會有所改觀?
黃浦區心理咨詢師協會秘書長浦駿,在社區與各種類型的老年人打過交道,他認為,與其說老年人追求情感,不如說情感恰恰代表了老年人心理的某些狀態。他曾親身經歷讓人心酸的一對老年夫妻的故事。
記得有一次,我正在上班,看到玻璃門外,一名80歲左右的女性不斷踱步徘徊,好像有什么事情,仔細打量下,老人每一次打扮都非常整齊,而每一次來的一個重要原因,都離不開兩個字:離婚。
別看老太太上了年紀,但記憶力非常好,從小時候到少女時期的戀愛,再到如何認識現在的老公,什么時候結婚,她都能講得非常完整。但講完之后,就要求離婚,而且態度很堅決。我很納悶,詢問原由,她說自己的老公,以前挺好的,但現在越活越不靠譜了,花頭越來越大,不僅把她最喜歡的東西偷掉,還懷疑其在外面有了新歡。
老太太說的言之鑿鑿,她的項鏈、發卡、金表、耳環,經常一下子集體消失不見,老公偷掉后,藏在家里的其他地方,準備送給新歡,過幾天沒送掉,就又出現了。最近大半年,她經常生活在一個不斷尋物的過程中,來來回回好幾次,自己已經受夠了。
我并沒有完全相信她的話,只是很奇怪,一個屋子就那么大,為什么東西能憑空消失,又自己回來了呢,會不會另有隱情?后來,老太太來了幾次后,才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惑。我發現每次她來的時候,門口總站著一個老頭,默默地等待,一問,就是她的愛人。
我說人家要和你離婚了,你為什么站在門口,老頭回答:“沒辦法啊,我愛人出來以后,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不在門口等她的話,她就會走丟,有時候她會很長時間也不回家,但我只要跟著她,就能領她回家?!蔽衣犃艘幌伦犹貏e心酸,心里又很溫暖。原來,老太太患有嚴重的認知障礙,說到底不是東西被愛人偷掉了,而是自己藏起來,就忘了;等找到了,再藏起來,再忘記。老太太每天的狀態,就是在這種反復消失、反復出現的循環中擔心。
老頭說,自己每天為愛人燒飯、按摩、打理起居、陪她散步,以前經常拌嘴、鬧不開心,后來發現是這個病,就什么都依著她。你對她不好,她記得一清二楚,對你的好,全都忘記了。即便現在這樣,還是有感情,愿意過一輩子,愿意無條件地付出。后來,我們帶老太太做了幾次認知預防的訓練,好轉了許多,也再也不提離婚的事兒了。

社區志愿者許阿姨正在給結對老人打電話。
浦駿在調研中發現,瑞金二街道有3500多戶老人當中,有90%都是健康的,剩下10%里面,真正有心理問題的不到1%,而這些問題的形成,并不是后期造成的,而是負面情緒沒有出口,不懂得如何排解。找另一半只是其中一種。
對此,心理工作者進行過統一的篩查,針對問題解決問題,通過一言一行,幫助老年人建立起解決困惑的能力、利用周邊資源的能力、社會融入的能力、促進美好的能力等六大能力。一方面做小組活動,用心理力量扭轉現狀;另一方面著重解決情緒問題,幫助老人走出焦慮狀態。
上海市瑞金二街道某社區志愿者朱阿姨,十幾年來陪伴了六七位老人走完了最后一程,讓他們在最后的時刻,感受到溫暖與愛。
社區志愿者許阿姨,退休前是一名小學教師,今年趕上疫情的影響,結對幫扶的老年人讓她感觸頗深。這是一位78歲的獨居老人黃梅芳,幾年前,她的丈夫和孩子相繼離世,只剩下一個孫子,被媽媽帶走。
隨著年齡的增長,加上長期孤獨,黃梅芳不知不覺就憂郁了。老想輕生、活著沒意思,雖然吃了藥物進行控制,但一到晚上,看著黑乎乎的房間,就想輕生。我知道后,就用心理話術,站在她的角度溝通,生活上,你只要睜開眼睛就有工資,不用問別人要錢;心理上,孤獨了有電視機、機器人,想說話可以喊他們對話。
黃梅芳那一段時間走出來了。后來,我帶她去社區交誼舞團,結識了同行的醫生,居委會招募志愿者,她第一個舉手報了名。的確,在疫情期間,社區志愿者不能像醫生一樣沖鋒在前線,但對老人的心理關愛,恰恰是十分必要的。
居家隔離的時間里,我會每周三、周四撥打結對老人的電話,80歲的獨居老人,天天等我的電話,有時候哼哼歌、講講電影,沒有代溝。有一天老人的座機電話突然沒人接了,我前后打了300多個,后來才知道他四月份心臟不好住院了。
還有一位88歲的老太太,患了黃斑變性,等于失明了。沒有光明的世界,等我的電話成為了她每天的期待,她喜歡和我聊天,但有時候也會問:“多講一會不會占用你時間吧”“浪費你電話費嗎?”有一次我打電話,她說,我給你唱兩首歌吧,謝謝你給我的關愛。當時我聽了特別激動,眼淚撲簌簌就下來了,最后是我倆一起哼唱的。
以前不理解老來難,現在自己年齡大了,才理解老來難、老來難的真正含義。我的生活非常精彩、充實,每天做志愿者也非常忙碌,能發揮余熱,分享幸福,分享快樂。我就很知足,幫助別人,也是幫助自己。
一般人不太愿意做臨終關懷這件事,這需要很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要能設身處地為老人著想。
上海市瑞金二街道某社區志愿者朱阿姨,十幾年來陪伴了六七位老人走完了最后一程,讓他們在最后的時刻,感受到溫暖與愛。臨終關懷,與各大社區醫院里的療護病房不太一樣。多數依靠志愿者的結對力量。
在社區里,我結對了一位孤寡老人,她性格內向,不善言談,拒絕別人的關心。她沒有任何親人,只有一個妹妹,生活都愿意分享給妹妹聽。直到有一天,老人的妹妹突然離世,老人覺得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開始尋死:不吃飯,不洗澡,不看病。
居委會和志愿者們去過幾次,整個房間里都是臭的,完全沒有下腳的地方,吃的東西亂扔,喝的東西過期,三天兩頭尋死,再恢復到正常。老人很固執,不接受任何幫助。我登門了幾次,老人開始慢慢打開心扉:“朱阿姨啊,我有思想準備的,你不用管我?!?/p>
我說我理解,但你走也要走的開心,不然活著的人心里會很難受的。這樣一來二去,老人開始把朱阿姨當成了“閨蜜”,聽她的話,把自己收拾了一番,關于身后事,她信任我,錢、房子、醫保卡,家庭生活也一一做了交代。去世前的最后兩天,她對我有放心和重托,而我也把她的想法,交代給了家屬。最起碼沒有大的痛苦,能走得順心一點。
一組數據顯示,預計到2050年我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將超過2000萬。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晚期喪失獨立生活能力,給家庭和社會帶來沉重的經濟負擔。
我與社區一名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結對了七八年。每次他去復興公園散步,家里人怎么叫都不肯回來,我去了之后,他就很聽話;吃飯也是,總說我不吃,我不餓,保姆給她洗澡,也不配合,鐘點工解決不了的,都會打電話給我?!拔也唤心阒彀⒁蹋医心愫冒⒁?。”她認為你好,所以這樣叫你,這是一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對我們的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