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和甄嬛

朱輝

十年前《盜夢空間》上映，身邊不少人去影院看了兩遍甚至三遍。據說這部影片在中國的火爆程度，遠甚于美國本土。而上世紀末一部題材相似的影片《異次元駭客》，網上評價似乎更高，至今仍被一些知識中老年津津樂道。

《異次元駭客》中設定1999年為基準時間點，那年科學家富勒和霍爾通過高科技，偷偷制造出一個虛擬世界——1937年的洛杉磯。富勒經常穿越到那個世界，在那兒他無所顧忌放浪形骸。但突有一日，富勒發現自己生活著的1999年，其實也是個虛擬世界，是2024年一對夫婦創作出來的“夢境”。富勒因為知道得太多而被殺，他的助手霍爾后來穿越到了2024年。可是種種跡象表明，那個世界其實也只是一個“夢境”。

借助領先世界的特效技術，美國科幻片常常能給人帶來震撼的觀感。不過論想象力，他們或許遠遠落后于中國古人。早在公元前300年左右，莊子便已領悟到人生如夢。一次他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醒來后有所疑問，弄不清蝴蝶在他夢里，還是他在蝴蝶夢里。

或許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莊子的“基因”，生活中即便大老粗也明白“人生如夢”。“赤條條來，赤條條去”這樣一句雅俗共賞的常用語，就詮釋了無論你才高八斗還是富甲天下，死去之后一切歸零，回首一生終是一場夢。

按說看透人生之后，會像莊子一樣灑脫。掙脫世俗束縛，徹底放飛自我，然而國人的灑脫似乎僅限于酒桌之上、飯局之中。“一閉眼一睜眼一天過去了，一閉眼不睜眼一輩子過去了。”酒店的包廂里，常有人會這么說。這類話往往能引起最大程度的共鳴，于是現場氣氛便會放松起來。草根出身的商界人士，常常還會在酒過三巡之后，喊出“錢是王八蛋”之類的口號。與之對應的，自然是情義值千金，快樂最重要……然而酒終人散，回到家里，許多人常常有上當的感覺。那些聲稱看淡得失者，平日里極其“上進”;嚷嚷“錢是王八蛋”者，往往錙銖必較。于是酒醒之后，常有人暗罵同席之人虛偽，說假話玩套路。自己一度被他們忽悠得有些恍惚，好在及時清醒了。

其實所謂虛偽者，未必24小時都虛偽。或許在飯局的氛圍下，一番感慨也是發自內心。然而我們現實中人，沒法像電影里的夢醒之人，冷不丁就能找到一條通往下一層夢境的通道。既然沒有出路，那么眼下的感覺才是可以把握的真實。于是，雖然人人知道結局是0，但依然忙忙碌碌想著爭取過一把功成名就的癮。

有位導演曾將國產影視劇爛片多歸咎于觀眾欣賞品位低。其實中國的觀眾，雖然常常有滋有味地看著權謀片、宮斗劇，可一旦有燒腦的人生探索片上映，也會“趨之若鶩”。莊子與甄嬛，兩種人格在體內和諧相處，這就是許多國人的常態。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