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是一個相當復雜的概念,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以個體為研究對象的哲學思辨中。犬儒學派的第歐根尼提出了“世界公民”(kosmopolitēs)的理念,表達了一種世界主義的特殊關注,即超越個體出生地,建立起對全人類廣泛世界的認可與歸屬。此后的斯多葛學派、中世紀基督教神學家、以康德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逐漸將世界主義從一個單一的道德觀念提升至包括制度、正義、文化、反思等視閾的多維理念。在《簡明牛津政治學辭典》中,世界主義被概括為“人類擁有的平等的道德和政治責任”。(1)Mclean I. and McMillan A.(eds),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Polit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有學者將這一概念拓展為“全球時代的世界性思維”,(2)Robert Fine, Cosmopolitanism, Routledge, 2007, p.6.強調個體作為道德關懷的終極單元,表達了一種世界性的生活態度和思維模式。而英國學者維托維克與科恩則更加具體地提出理解世界主義的六個維度:一種社會文化狀況;一種哲學或世界觀;一個旨在建立跨國機構的政治方案;一種旨在承認多重身份的政治方案;一種基本信念或態度;一種實踐或技能。(3)Steven Vertovec and Robin Cohen, Conceiving Cosmopolitanism: Theory, Context and Practic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9.這基本上囊括了當代學界對世界主義思想的基本認識。
當代西方世界主義復蘇于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進程之中,試圖通過全球共享價值來平衡自由市場經濟所產生的變革性影響。(4)Andreas Onnerfors, “Cosmopolitanism”, in Anheier H. and Jurgensmeyer M. (eds),Encyclopedia of Global Studies, Sage, 2012, p.305.在西方世界主義思想的研究中,圍繞著各式各樣新的議題,衍生出了包括道德、政治、法律、經濟、文化、制度等多個主要的研究類別。然而當前研究中一個誤區是,上述分類僅僅只是議題領域不同,各種類型的世界主義并無實質性差異。為了突破這個誤區,本文試圖對當今西方社會具有代表性的制度世界主義和文化世界主義進行辨析,通過二者哲學淵源、核心倡議和生成路徑的分析找尋二者的異同。
塔拉博雷利曾在《當代世界主義》一書中提出了實現世界主義理想的兩種進路:直接進路要求設計出一整套社會制度來實現人類平等,這種規范性的社會制度意圖給國家施壓,從而對現有民主制度進行改革;間接進路不要求社會制度提供的政治或法律路徑,而是希望能夠在此基礎上設計出一套能夠滿足全人類需要的價值體系與規范。(5)Angela Taraborrelli, Contemporary Cosmopolitanism, Trans by Ian McGilvray, HK: Bloomsbury, 2015,pp.1-2.博格也有類似的論證,他將世界主義劃分為法律世界主義和道德世界主義兩種類型,其中前者強調對于全球秩序的重塑,后者則更加重視塑造一種普遍性的道德規范。(6)Thomas Pogge,“Cosmopolitanism and Sovereignty”, Ethics, 1992, 103(1): 48-75.上述觀點反映了西方世界主義研究中兩個核心問題:其一,世界主義能否構建出一整套通往理想全球秩序的制度模式,并在此基礎上對于全球政治、法律和規范進行重塑;其二,作為道德關懷終極單位的個人能否塑造一種具備全球性、本土性和多元性的文化身份,從而平衡自我與他者、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的關系。圍繞上述兩種進路,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的比較研究進入到學術視野之中。其中,制度世界主義是指基于制度的視角及其偏愛所研究的世界主義,強調全球制度的重要性。而文化世界主義則主張對文化差異性持包容態度,贊同多元文化的視角,尊重個體的文化選擇。
從哲學淵源上來看,自然法和自然理性是西方世界主義共同的哲學基礎。(7)劉貞曄:《世界主義思想的基本內涵及其當代價值》,《國際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但在古希臘卻產生了兩種不同的哲學理路:犬儒主義和斯多葛主義。(8)Rebecka Lettevall and Linder Klockar,The Idea of Kosmopolis: History,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of World Citizenship, Sodertorns hogskola, 2008, pp.27-29.斯多葛主義又可以劃分為早期斯多葛主義與中晚期斯多葛主義。根據《斯坦福百科全書》的論證,犬儒學派的世界主義表達了一種世界主義的消極承諾,第歐根尼“世界公民”思想暗示了一種悲觀主義的精神,即個體沒有為城邦服務的義務,個體要完全獨立于社群而存在。(9)Pauline Kleingeld and Eric Brown,“Cosmopolitanism”,First Published Feb 23rd, 2002,Substantive Revision Jul 1st, 2013, in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The Metaphysics Research Lab, 2014, pp.3-4.反觀斯多葛學派的世界主義,則更加重視“以世界觀世界”,強調在世界層面對城邦進行改造。克利西波斯提出,單純依靠“善意”來實現人類平等的做法是不現實的,因此最好的途徑應當是通過政治參與的形式,那些游離于制度之外的生活態度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他提出“將世界公民完全與一定民族、疆域、文化習俗、歷史傳統背景相關的特殊身份割裂,往往容易將世界公民當作是違背當地統治、法律和其他約束的一種擋箭牌,勢必會引起人們對于世界公民的誤解和反感”。(10)Pauline Kleingeld and Eric Brown,“Cosmopolitanism”,First Published Feb 23rd, 2002; Substantive Revision Jul 1st, 2013,in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The Metaphysics Research Lab, 2014, pp.3-4.后期斯多葛學派將世界主義從犬儒學派的哲學和早期斯多葛學派的本體論,轉變成一種統治工具,不僅僅倡導理想的哲學想象,而且希望借此建立一種權力來塑造全球秩序。(11)[英]科斯塔斯·杜茲納:《人權與帝國:世界主義的政治哲學》,辛亨復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2頁。例如,亞歷山大大帝曾鼓勵旗下將軍迎娶已征服土地上的女性來抹平城邦之間的差別。(12)Gillian Brock,“Cosmopolitanism”,Encyclopedia Britannica,Accessing online at: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cosmopolitanism-philosophy(2019-07-01).在此基礎上,斯多葛學派進一步闡釋了個體與人類的關系,主張將個人理性與作為整體中的公民身份及全球意識結合起來,(13)Andreas Onnerfors,“Cosmopolitanism”,in Anheier H.and Jurgensmeyer M.(eds),Encyclopedia of Global Studies, Sage, 2012, p.303.將人類視為一個整體,每個人都是人類大家庭的一員,個體與人類的關系要高于個別國家、族群的關系。這種普適性價值和意義并非單個民族或國家所持有,而是整個人類所共有的,彰顯對其他民族和人類群體的博愛精神。
根據上述分析,制度世界主義更多地繼承了斯多葛學派,尤其是后期斯多葛學派的觀念,認為世界主義的積極承諾是最大限度地了解并幫助他人。想要實現這一目標,就要寄希望于國家能夠提供一套解決制度和法律不足的應對方案,并且個體要在其中發揮積極的作用。而文化世界主義則在是否履行世界主義的積極承諾方面,有兩種看法:其一汲取了犬儒學派的觀點,認為個體不需要過多地承擔國家所賦予的責任。這種強排他性的世界主義觀念認為個體有權選擇游離于國家(城邦)政治之外,成為不受限制的“世界公民”。無論家庭、名譽、公民身份等,都不能成為個體的固定標簽。(14)Angela Taraborrelli, Contemporary Cosmopolitanism, Trans by Ian McGilvray, HK: Bloomsbury, 2015,pp.1-2.其二則是借鑒了斯多葛學派的思想,表現得更加溫和,認為個體應當適度參與到社會生活之中,主張一種開放式的文化選擇,提出個體的文化身份是在與各種文化的互動中產生的,排他性的文化邊界、固定的文化身份以及完全脫離國家與民族文化的流散狀態是不可取的。
盡管我們不能武斷地認為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分別是由后期斯多葛主義和犬儒主義衍生而來的,因為在數千年世界主義思想的流變中,兩類世界主義都借鑒了彼此的觀念。但不難看出,盡管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都是當代西方世界主義的主要代表,但二者在理論源頭上是存在差異的。類似的問題發展到今天,出現了包括世界主義研究中“強”(strong cosmopolitanism)和“弱”(weak cosmopolitanism)、嚴格(strict cosmopolitanism)與溫和(moderate cosmopolitanism)等多種論爭。
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都起源于道德世界主義的研究范疇,甚至可以說,當代所有的世界主義類別都是由道德世界主義衍生的。但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在路徑選擇上卻大相徑庭,前者圍繞國家展開,而后者圍繞作為個體的人來展開。由此,本文將兩類世界主義的核心觀念歸納如下:
首先,當代全球化與全球議題對于傳統國家提出了重塑的訴求。全球時代國家權力流散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國內外事務之間的界限愈發模糊帶來的是治理困境的出現。愈發復雜的全球性問題要求國家打破原有鐵板一塊的主權國家制度模式,尋求國家行為體的重塑。近年來,隨著全球相互依賴水平的不斷提升,一國很難在缺乏與其他國際關系行為體合作的情況下,對于一些跨境問題加以充分的解決。全球化削弱了各國采取單邊行動以實現國內和國際政策目標的能力。(15)David Held and Pietro Maffettone,“Moral Cosmopolitanism and Democratic Values”,Global Policy, 2017, 8(6): 56.因此,政治權力應得到重新配置。反觀國家,盡管它仍舊作為國際事務中最重要的行為體,但這種重要性并不是唯一且排他的。(16)[英]戴維·赫爾德:《全球盟約》,周軍華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38頁。貝克提出,國家并不是一個需要從本質上保護自己免受新形式的道德和政治變革影響的靜態實體。相反,國家可以被重塑成為一種新的實體。(17)Ulrich Beck,Cosmopolitan Vision, Polity Press, 2006.因此,可以說制度世界主義提供了一種重塑國家權力結構的可能性方案。
其次,在應對紛繁復雜的全球性問題上,制度世界主義倡導一種多層次全球治理的模式。當前,一國內部事務勢必要與更廣泛層面的全球議題聯系在一起。在全球相互依賴不斷發展的今天,國家層面之上的治理類別成為傳統主權國家政治框架的重要補充。然而,國際層面的民主不能簡單套用國內層面,亟待一種全新的、適應全球時代特征的政治組織模式。然而,盡管世界主義者成功地運用了世界主義原則和規范來審視當前的全球治理實踐,但我們目前尚缺乏將世界主義的理論運用于全球層面制度設計的案例。(18)Garrett Brown,“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to Cosmopolitanism: The Idea of Responsible Cosmopolitan States”,Political Studies Review, 2011, 9(1): 54.這種全球層面的制度設計立足于地區、國家、區域與全球層面的多層聯動,從而形成若干套新的區域性和全球性規則和程序,將迫切解決的集體性問題從民族國家喋喋不休的爭吵中解脫出來。(19)[英]戴維·赫爾德:《民主與全球秩序:從現代國家到世界主義治理》,胡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98頁。
最后,在交往日益密切的全球時代,威斯特伐利亞秩序的解構不可避免,一種新型的全球秩序呼之欲出。博格提出制度世界主義就是要建立一種世界性的制度秩序。(20)Thomas Pogge,“Cosmopolitanism”, in Goodin R., Pettit P. and Pogge T.(eds),A Companion to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Blackwell, 2007, pp.312-331.這一秩序吸納了世界國家、全球治理體制、萬民法、世界主義民主法等多重全球性政治和法律制度框架而成,從而對于世界的政治結構加以重塑,以便使國家和其他政治行為體都可以置于超國家機構的權威之下。(21)Charles Beitz,“Cosmopolitan Liberalism and the State System”, in Chris Brown (ed.),Political Restructuring in Europe: Ethical Perspective,Routledge, 1994, p.124.從目前西方學界的研究來看,赫爾德與阿奇布齊提出的“世界主義民主模式”最具有制度世界主義關于全球性制度模式設計的色彩。其囊括了改革聯合國安理會、創設全球議會、設立新經濟協調機構等宏觀改革倡議,同時也包括了保障成年人最低收入、引入對私人所有權的限制、開展民主組織的系統性實驗等微觀層面的改革舉措。總的來說,在全球層面上建立詳盡的制度模式,是制度世界主義的終極目標。
第一,世界主義首先要處理的是個體與他者之間的關系。這里的他者不僅包括與我們有特殊紐帶關系的人,更多指代陌生人。“我們關心的是不屬于我們政治秩序中的他者——可能擁有與我們不同承諾和信仰的他者,我們一定有辦法和他們交談”。(22)[美]奎邁·安東尼·阿皮亞:《認同倫理學》,張容南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280頁。文化世界主義本身是一種在民族文化、命運共同體和其他任何一種生活方式之間進行調停的能力。簡言之,文化世界主義在對待他者的關系問題上,提出要以道德平等的原則善待他人,盡管每個個體都具有特殊的身份標簽與歸屬,但本質上也是必須回歸到普遍性道德原則基礎之中。
第二,文化世界主義倡導一種多元文化主義理念,是全球意識所蘊含的多元文化根基的一種表現。(23)Robert Holton,Making Globalization,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15.這一理念意味著我們必須對于個體的特殊身份標簽予以重視,特別是個體特定的文化屬性。一種站得住腳的世界主義,首先應該嚴肅認真對待社群內人類的生活價值,特殊人群生命的價值。(24)[美]奎邁·安東尼·阿皮亞:《認同倫理學》,張容南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280頁。這要求我們打破傳統偏見,承認并接受人類的多元文化。因此,在處理本民族文化與世界其他民族文化的關系問題上,文化世界主義倡導一種“有根性”(rootedness)。
第三,文化世界主義倡導的多元選擇,是一種個體的文化選擇和對于多重身份認知的判斷。(25)Steven Vertovec and Robin Cohen,Conceiving Cosmopolitanism: Theory, Context and Prac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p.18.在世界主義者看來,個體的文化歸屬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不應成為不同族群對話的桎梏。即便個體來源于某種文化,他/她也有權利選擇對于他族文化的認同。不同文化之間應當彼此保持寬容、開放的心態,文化差異的絕對化很難在全球化不斷發展的今天得到廣泛的認同。而多元文化使得人們有了更多的選擇與再造文化的空間,有助于吸收多元文化的豐富內容。這也就意味著個體對于自身文化身份的塑造有了更強的自主性。因此,文化世界主義反對排他性的文化邊界與文化身份固定論的主張。(26)蔡拓:《世界主義的新視角:從個體主義走向全球主義》,《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9期。
通過上述分析,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由于分別關注了處于世界中的國家和個體的人,因此它們在研究的范疇上有所差異。從倫理關系上,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分別討論了國家與個體、國家與世界以及個體與他者、個體與國家、個體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因此,盡管同屬于當代西方世界主義,二者卻在如何實現個體作為道德關懷終極單元的過程中,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當代西方世界主義的復興經歷了恢復期(1945—1991)、發展期(1992—2008)與反思期(2009至今)三個階段,而這與戰后歐洲一體化的進程具有高度的相關性。二戰的創傷促使歐洲人民反思極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與狹隘的國家主義,進而試圖以合作的方式重現往日的榮光。1950年的《舒曼計劃》直接促成了歐洲煤鋼共同體的成立,實現了歐洲聯合的第一步。1965年,法、德等六國簽署《布魯塞爾條約》,決定將歐洲煤鋼共同體、原子能共同體和經濟共同體統一起來,統稱歐洲共同體。在隨后的20多年間,歐共體國家先后就建立關稅同盟、構筑統一大市場、實現人員自由流動等諸多事宜達成廣泛的協議。歐洲一體化的初步探索彰顯了制度化政府間合作在適應全球化諸多挑戰的優勢,也促進了這一時期制度世界主義研究的恢復。
20世紀90年代初,冷戰的結束使得那種以權力和利益為內核的、極力強調政治是無關道德的現實主義的國際關系理論遭到了削弱,這為世界主義的復興提供了一個契機。而隨著兩大陣營對抗狀態的結束,歐洲一體化迎來了發展的黃金期。1991年12月,馬斯特里赫特首腦會議通過了《歐洲聯盟條約》,這標志著歐共體從經濟實體向經濟政治實體過渡,同時推進了外交、安全、司法和內政事務上的合作。在此后的十幾年中,歐盟不僅成長為世界第一大經濟實體,而且在國際社會中的政治影響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歐洲一體化的成功給制度世界主義學者注入了強大的信心,這一時期,制度世界主義的研究成果可謂碩果累累,“世界主義民主模式”“世界主義化”“新康德世界主義”等理念均為突出代表。
然而,2008年金融危機給整個世界經濟帶來了沉重打擊。歐洲一體化舉步維艱,甚至出現了明顯的倒退。2016年6月,英國采取全民公投的形式決定脫離歐盟,這場持續了三年的“鬧劇”至今仍未收場。但英國脫歐給歐盟帶來的打擊顯而易見,疑歐主義的泛起使得人們開始質疑一體化實踐在過去幾十年所取得的成功。而思想界在經歷了冷戰結束后十幾年“去國家主義”的研究思潮之后,不得不面對全球經濟衰退和全球化遭遇困境下國家主義的回潮。受這波浪潮的影響,新保守主義、民粹主義、極端民族主義紛紛涌現出來。對于世界主義思想的質疑聲此起彼伏,世界主義研究也進入到一段反思期。
綜上,世界主義的復興與歐洲一體化實踐有著密切關聯。在歐洲一體化蓬勃發展的幾十年間,正是世界主義復興步伐最快的幾十年。而當歐洲一體化遭遇挫折,世界主義的研究也遭遇了停滯。從目前西方世界主義的研究成果中,我們可以看出絕大多數制度世界主義的研究成果都借鑒了歐洲一體化的成功經驗,例如赫爾德新全球盟約的塑造、貝克“世界主義歐洲”的設想無一例外都與歐洲一體化有關。可以說,正是由于歐洲一體化的成功實踐,才激起了學者們在制度化國家間合作基礎上推進制度世界主義研究的興趣。
制度世界主義立足于全球化背景下國家行為與角色的思考。它肯定了合作中國家的關鍵性作用,也意識到國家治理能力可能出現的“赤字”。相互依賴導致的國家間關系脆弱性與復雜性,時刻挑戰著國際合作的有效開展。現代性的負面效應與風險的外溢引發國際社會不確定性陡升,導致國家采取“抱團取暖”的合作路徑或“以鄰為壑”的保守主義策略,以換取穩定的發展環境。而近幾年全球風起云涌的民粹主義浪潮引發了全球合作的制度困境,包括全球權力結構轉移梗塞、全球問題復雜性提升、國際制度僵化、治理機制碎片化日盛。(27)David Held,Cosmopolitanism: Ideals and Realities, Polity Press, 2010, pp.103-112.美國退出《巴黎氣候協定》便是對這種制度困境的消極反應。
反思現代性、深度解讀全球問題,可以獲取如下經驗:第一,國家已不是具備完全能力的理性行為體,國家可能會在難以應付復雜問題之時采取狹隘的應對措施;第二,傳統權力模式的解構客觀上促進了治理模式的轉型。“沒有政府的治理”在應對紛繁復雜的全球議題時具備國家治理所不具有的獨特優勢。以制度化政府間合作為基石,建立起國家、非國家行為體、國內利益集團、跨國公司、專家團體與個體在內的多層次全球治理體系,不僅有助于增進各種行為體間的互動,而且有利于重新定位全球時代的國家角色。現代性的反思并不是現代性的否定,非西方中心主義的治理結構并不等于完全拋棄西方的治理經驗。關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形成了西方學界關于制度世界主義研究的理論框架。
除對現代性展開的反思外,制度要素在彌合全球問題中的作用愈發突出。20世紀70年代以來,起源于經濟學領域的新制度主義興起。這一時期,西方主要國家經濟陷入“滯脹”困境,引發失業率猛增,通貨膨脹嚴重及經濟發展放緩。自由主義經濟學受到質疑與挑戰,啟發學者從制度變遷與革新視角研究政府的作用與職能。新制度經濟學借鑒了新古典經濟學的核心假設,包括方法論的個體主義、行為體理論選擇理論、利益最大化功利主義視角、均衡分析方法等。(28)王學東:《新制度主義的歐洲一體化理論述評》,《歐洲研究》2003年第5期。逐漸形成了以個體主義為價值導向,重視制度在調控國家經濟以及對行為體約束方面突出作用的經濟學范式。在政治領域,新制度主義理論與歐洲一體化實踐相輔相成。20世紀80年代,馬奇和奧爾森將新制度主義引入政治學領域,衍生出包括歷史制度主義、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社會學制度主義、規范制度主義、經驗制度主義、國際制度主義等多種新制度主義范式。這其中豪爾與泰勒尤其倡導歷史、理性選擇與社會學制度主義這三種理論范式,(29)[美]彼得·豪爾、[美]羅斯瑪麗·泰勒:《政治科學與三個新制度主義》,何俊智譯,《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3年第5期。它們共同引導了制度世界主義的復興。
三種新制度主義共同成為制度世界主義興起的理論動能,體現在:第一,國家雖然面臨重重挑戰,但仍舊是國際關系最主要行為體。從20世紀90年代制度世界主義的復興進程中,可以看出制度世界主義者從未否定國家為基礎的制度化政府間合作的重要價值;第二,文化、價值、規范的因素在制度的塑造、維持和更新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制度世界主義者認識到全球化過程中非權力因素的重要性,例如赫爾德提出塑造全球社會民主的八項原則便是其中的典型;第三,制度約束個體行為,但是個體間的互動關系可能會導致制度變遷。因此,制度既是自變量,又是因變量。制度世界主義所倡導的制度性世界秩序,例如國家自由聯盟、世界公民法、世界主義民主法等,無一例外都立足于個體和人類,并且關注到個體對于塑造全球性制度中所起的作用。
制度世界主義最終的目的是要構建一種保障個體在全球享有平等道德地位和權利義務的全球秩序。現代性的反思提出了全球時代民族國家的定位及轉型的問題,這為制度世界主義的復興與發展提供了一種理論預設。而新制度主義的興起不僅激發了學者從制度,特別是制度化政府間合作的方式塑造超國家政治模式和多層次全球治理機制的可能,而且還指引了制度世界主義者對于歷史因素、文化因素乃至個體對制度的互動因素的價值。這些都為制度世界主義在當代的發展注入了理論養分。
霍林格指出,由移民帶來的文化融合,最終促成了文化世界主義的形成。(30)David Hollinger,“Ethic Diversity Cosmopolitan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American Liberal Intelligentsia”,American Quarterly,1975, 27(2):133-151.德蘭迪將文化概念上的世界主義視作由于移民、民族文化、多元主義以及文化多樣性的產物。基于這三重因素,人們有了對于選擇不同生活方式的訴求,進而衍生了文化層面的世界主義。(31)Gerard Delanty,The Cosmopolitan Imagin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58.可見,文化世界主義在當代的復興,與全球范圍內人員流動有著緊密聯系。
西方主要的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和歐洲國家都是世界移民的接收國。以美國為例,自17世紀初的“五月花號”登陸美洲大陸以來,美國在隨后的100多年間經歷了3次較大規模的移民浪潮。1820—1920年間,美國總共接納了超過3 350萬移民,占據當時美國人口總量的三分之一。(32)Richard Alba and Nancy Foner,Stranger no More: Immigration and the Challenges of Integration of the North America and Western Europ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移民給美國社會帶來了大量的熟練勞動力,極大地推動了工業革命的發展。但與此同時,移民對于美國社會文化方面所產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在逐步滲透。根據最近一次人口普查局調查結果顯示(2010年),美國白人占總人口的比例為72.4%,非洲裔、亞裔位列第二和第三位(分別為12.6%與4.8%)。這其中,泛西班牙裔和拉丁美裔人口占到總人口的16.3%。(33)“Overview of Race and Hispanic Origin: 2010” (PDF),2010 Census Briefs,US Census Bureau, See Population by Hispanic or Latino Origin and by Race for the United States: 2000 and 2010.少數族裔在美國人口總量的比重正在不斷攀升。根據布魯金斯學會人口統計學家威廉·弗雷在《多樣性爆炸》一書中的預測,隨著白人出生率的下降,少數族裔出生率的上升,美國的人口結構和政治態勢將會發生永久性改變。弗雷預計到2050年,美國白人將會成為少數人種。(34)William Frey, Diversity Explosion: How New Racial Demographics are Remarking America,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14.
為何當代移民浪潮會推動文化世界主義的復興?第一,全球人員密集流動呼喚一種移民倫理,(35)張永義:《移民與國際倫理:基于世界主義視角的探究》,《中州學刊》2018年第11期。以應對道德排斥和移民者個體權益實現等問題。這關系到移民群體能否享受與移民接收國國民同等的社會福祉?普遍的自由遷徙是否并在何種程度上是一項被國際社會普遍承認的人權?國家在何種程度上可以行使領土排斥權來拒絕移民?上述這些問題,不僅是政治上,更是道德和文化上的問題,因此需要非政治和非法律角度給予充分闡釋。
第二,對于移民接收國的國民而言,移民沖擊了他們傳統的“朋友圈”結構。簡單來說,無論是主動移民(如投資移民、教育移民等)或被動移民(如戰爭移民、環境移民等),客觀上都給移民接收國帶來了新的文化,表現為新的語言、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等。移民接受國的個體無力阻擋這種外來文化的影響,就必須試圖去處理與陌生人的關系、調和不同習俗和信仰的差異、努力找到民族文化之間的平衡點。這些問題他們無法從祖輩或者傳統固有的生活經驗中找到答案,也很難在現有的實踐中找到相同的范本。在信息革命不斷壓縮傳統交往空間的今天,移民接收國的國民必須要在社會交往方式、交往內容和交往規范方面做出讓步。
第三,對于移民群體自身而言,他們同樣面臨著個體身份的重塑。對于許多移民者來說,由于語言、生活習俗、信仰、社交方式等方面的巨大差異,他們可能會遭遇異國他鄉的孤獨感、異族感,從而很難融入新的文化環境之中。賽林曾指出不同社會價值體系之間的規范沖突是文化沖突的主要形式之一。(36)Thorsten Sellin,“Culture Conflict and Crim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38, 44(1):97-103.一些移民群體很難融入新的文化環境之中,經常長期處于社會邊緣地帶,可能會滋生犯罪等問題。由于沒有“歸屬”,移民群體很難定義“我是誰”,進而在故土與移民國、族群血統與新國民身份、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間產生撕裂。
值得注意的是,全球時代的移民浪潮不僅規模龐大,而且流動頻度顯著提升。移民活動的進行帶來了不同年齡層次、性別結構的各種類型的問題。一旦移民接收國政府未能及時更新移民政策,還容易引發非法移民、暴力犯罪等社會問題。全球相互依賴使得原住民和移民群體間的敏感性和脆弱性不斷增強,一些地區性、孤立性事件很容易引起全球層面的廣泛關注。總之,全球時代的移民問題決定了舊有的政治和法律路徑很難對相關事務進行有效管制。故而產生了復興文化世界主義思想的必要。
傳統的公民身份概念常與國籍和國家邊界相聯系,意指具有一國國籍,并根據該國法律享有權利和義務的人。這種公民身份起源于古希臘,并在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建立后逐步成型。因此,經典語境中的公民概念是建立在一種法律制度和政治秩序的基礎之上,內在含義、邊界都與民族國家的政治息息相關的,是一種政治和法律層面的公民理念。當代,對于公民身份的理解出現了一些后民族的話語。《全球學百科全書》認為公民至少有三個層面的含義:第一,政治語境下的公民,用以限定共同體內成員資格;第二,文化語境中的公民,將公民身份與所屬民族共同體的文化符號相連接;第三,道德語境中的公民,認為公民身份是超越國界、植根于人性和共同文明的普遍性人權與人格狀態。(37)Anheier H. and Juergensmeyer M. (eds.), Encyclopedia of Global Studies, Sage, 2012, pp.189-190.這意味著公民身份并非要限制在國界范圍之內。
公民身份理論的文化轉向出現于20世紀90年代,主要關注社會中邊緣人群的認同問題,例如少數族裔、移民、女性、殘疾人等特殊群體。全球范圍內人員自由流動使得每個人都有成為“世界公民”的可能,實現了地域文化和歷史文化在某種程度的“開放”。(38)John Urry,Consuming Places,Routledge,1995, pp.166-167.布洛克提出,文化身份的選擇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一個建構的過程,是個體根植于某種文化并對次文化進行重新解讀和改造的權利。(39)[新西蘭]吉莉安·布洛克:《全球正義:世界主義的視角》,王珀、丁祎譯,重慶出版社,2014年,第239頁。換言之,我們是在與文化的對話中,實現個體文化屬性與社會屬性的結合,從而塑造了個體的身份認知。相比較制度世界主義,文化世界主義強調個體身份的流動性,以及人們利用各自不同的文化資源塑造新身份的能力。(40)Samuel Scheffler, Boundaries and Allegiances: Problems of Justice and Responsibility in Liberal Though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51.因此,文化公民身份主張身份多元性和自由的文化選擇,其本質就是要在千差萬別的文化群體中找到一種共享的共同文化認知。
基于此,公民身份的文化轉向促進了文化世界主義的復興,可以從兩個視角加以解讀:視角一,文化公民理論從倫理學和身份政治學上,為文化世界主義的復興打下基礎,并為世界主義文化理論所倡導的多元身份、認同以及愛國主義和世界主義的統一提供了合法性闡釋。文化公民身份意味著個體有能力從文化而不是政治角度,來處理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其倫理學根基在于,每個人都是道德關懷的終極單元,都應當受到平等地關注與保護。文化公民理論有助于我們跳出政治和法律所限定的政治理論邏輯,考察更具廣泛性的、道德層面的文化公民身份與權利。這提供了個體取得自我與他者、特殊主義與普遍主義、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間的平衡。與此同時,學界也興起了非政治視角的身份解讀,實現了不同文化群體間的妥協和文化觀念的模糊,內在地承認了個體間的差異,且否定了任何一種文化的“優勢地位”。
視角二,文化公民理論提供了一種批判理論的視角,挑戰了西方精英主義的世界主義傳統。經典世界主義經常會被冠以“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頭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理論基底是西方中心的,而且是精英主義的。然而,文化公民身份由于可以突破政治和法律的解釋話語,能夠基于文化多樣性和國際義務的道德理想,提供一種按照自愿原則選擇世界主義生活方式的權利。人們對于不同文化經驗的認識和審美上的開放態度,挑戰了主體的、康德范式的、西方中心的世界主義,轉而尋求一種處于外圈的、邊緣化的、小眾的世界主義。(41)Walter Mignolo, “Cosmopolitan Localism: A Decolonial Shifting of the Kantian’s Legacies”, Localities, 2011,(11): 13.后者往往可以理解為一種“來自民間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 from below)。(42)Angela Taraborrelli, Contemporary Cosmopolitanism, trans by Ian McGilvray, HK: Bloomsbury, 2015, p.91.“cosmopolitanism from below”更多譯作“自下而上的世界主義”,即是將世界主義視作一種可行性的實踐方法而非規范性理論,與之相對應的是“自上而下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 from above)。參見:Ulrich Beck, Cosmopolitan Vision, translated by Cronin C.,Polity Press, 2006, pp.109-110; James Ingram,“Cosmopolitanism from Below: Universalism as Contestation”,Critical Horizons,2016, 17(1): 66-78; Fuyuki Kurasawa,A Cosmopolitanism from Below: On Solidar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Etc.因此,文化公民身份給予非精英團體以更多的關注,尊重他們的生活方式、閱讀他們的文化經驗、理解他們的文化訴求、保護他們的文化權益。
與此同時,從更加宏觀的視角,對于精英主義的突破還內在地表達著對于西方中心主義范式的批判。長期以來世界主義研究一直是“西方的發明”或“西方的特權”,(43)Jan Nederveen Pieterse, “Emancipatory Cosmopolitanism: Towards an Agenda”, Development and Change, 2006, 37(6): 1247-1257.文化世界主義面臨的危險之一,就是容易成為某些國家實行“文化帝國主義”或“文化殖民”的工具。因此,要考察世界各地的歷史觀和世界觀,從而基于全球權力和財富的邊緣地帶,倡導多元現代化的方式,打造一個“邊緣化設想的世界性社區”。(44)Homi Bhabha,“Unsatisfied: Notes on Vernacular Cosmopolitanism”, in Castles G. (ed.),Postcolonial Discourses,An Antholog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p.38-52.在這個社區中,界定成員身份的不再是政治邊界,而是文化上的認同,是一種普遍的道德規范。這種思路直接促進了當代西方文化世界主義中去殖民世界主義(de-colonial cosmopolitanism)、解放的世界主義(emancipatory cosmopolitanism)、批判世界主義(criticalcosmopolitanism)等分支的出現。
總的來說,文化公民身份提供了兩種理論視角,分別提出了“我是誰”和“我可以成為誰”的兩個后現代性問題。全球時代各種紛繁復雜的全球性問題使得我們不能局限于國界范圍內談論公民的義務與責任。每個國家的公民都要具備世界主義情懷,以全球意識和全球主義價值塑造自身的公民身份,(45)劉貞曄:《世界主義思想的基本內涵及其當代價值》,《國際政治研究》2018年第6期。以此來回應包括移民等在內非傳統政治領域的諸多問題。因此,文化公民身份理論成為重拾文化世界主義研究的理論背景。
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構成了當代西方世界主義研究的兩條較具代表性的進路。本文分析了二者在哲學淵源、核心倡議和生成路徑上的不同選擇,但實際上,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具有很多相似之處。首先,兩類世界主義都是當代全球化浪潮的產物。當代全球化的正面和負面效應都刺激了兩種世界主義的復蘇,一些全球化帶來的科技進步、一些由全球化衍生的全球性議題都改變了傳統政治學概念上關于政治參與、制度構建、全球治理等多個領域的內涵,它們都是為了回應全球化所帶來的不確定性而生的。其次,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都堅持了個體作為道德關懷終極單元的地位,各自理論的最終目的也是為了實現個體的基本權益。再次,本質上來說,當代西方語境下的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依舊是西方自由主義視角下的世界主義,正如一些學者所批判的那樣,制度和文化世界主義依舊帶有強烈的西方普世主義的色彩。
過去40多年當代全球化的迅猛發展開拓了歷史上百年甚至上千年不曾有過的政治活動空間,這促使我們對經典政治學理念進行重新解讀。全球政治賦予了國家以新的身份,無論國家是否接受這種身份,都必須正視在全球時代權力的重組和全球制度的重塑問題。這種政治空間在個體層面提升了普通民眾對于全球事務參與的可能,積極介入或消極參與都將影響到全球政治的屬性,個體以及由個體組成的人類漸漸成為全球政治道德關懷的終極單元,國家主義、世界主義與全球主義的交織已經成為當代全球關系的現實。在這個歷史進程中,如何定義個體與他者的關系,如何促進時代價值和經典理論的互動,如何實現世界主義的政治構想和文化理論在構筑全球秩序方面的整合,成為制度世界主義和文化世界主義在風云詭譎的國際政治中把握理論定位和價值歸屬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