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心靈隔膜與美學感傷

◎夏穎婕 楊茹佳

一、隔膜與距離：誤會下的心靈隔膜

《邊城》中的心靈隔膜是普遍存在的，在多重關系的人物之間都有具體的表現。

其一，祖孫關系的老船夫和孫女翠翠。老船夫和翠翠之間最大的誤會是在翠翠的感情問題上。老船夫最初一直誤會翠翠喜歡大老，但每當他向翠翠提及大老，翠翠的回答永遠是“我不知道”。表層的原因是她不知如何處理這一問題，害羞且找不到恰當的方式表白心事。明明是最親近、相依為命的祖孫二人，老船夫卻難以猜透翠翠的心思，翠翠也總是以“不知道”掩蓋內心的真實想法，深層原因是祖孫之間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心靈隔膜。父女關系的老船夫和翠翠母親也是如此，老船夫表面上不忍責問懷孕的女兒，實際上是在回避交流。

其二，手足關系的天保大老和儺送二老。二老固執實行兩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就與翠翠在一起。但是大老不善于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但二老卻沒有想到，他所認為這種“公平”對自尊心極強的大老其實是一種傷害：“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做了一個苦笑”，“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這也進一步促使大老做出離開茶峒的決定。

其三，情愛關系的翠翠和儺送。在一年的端午節，二老落水上岸后和翠翠的一番對話，二老問翠翠爺爺有沒有來，翠翠心想的卻是黃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二老接著說在樓上替翠翠弄了好位子，翠翠心想的是碾坊陪嫁的事情。兩人之間的隔膜不僅是碾坊造成的，更多的是由于兩個人缺乏真正的心靈上的交流，翠翠對二老的情感也從來不言明。得不到回應的二老，經歷事變之后，對兩人情感的誤會又加深了一層，甚至認為自己“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一晚的歌”。

其他關系中老船夫和順順父子。因猜不透翠翠的想法，對于大老的“走車路”求婚，老船夫顧及翠翠的想法，一直未明確表態，以致大老誤會他，“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規矩矩嫁個人”。大老意外遇難后，老船夫更是受到了順順與二老的冷淡，成為他們眼中的好事者。

上述種種人心隔膜，使得誤會一再發生。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人心隔膜是在湘西世界這一片凈土之上的揮之不去的感傷氛圍，是它釀成了人與人之間一系列無法挽回的誤會。

二、牧歌與挽歌：心靈隔膜的深層本質

沈從文曾說的：“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用不湊巧來解釋《邊城》的悲劇有其合理性，但其中人與人之間的人心隔膜，無疑是促成一系列悲劇性事件的更重要原因。

首先，作為中國邊地的湘西，相對完整地保留了鄉土中國文化。鄉土社會從人和空間的關系上說是不流動的，于是便形成了面對面社群，語言是附著意義的不得已而采取的工具。簡而言之，鄉土社會里，語言的傳情達意功能受到人與人之間心靈阻隔的限制。

再者，心靈隔膜還涉及更深邃的存在主義哲學命題——人在根本上是無法溝通的，因為無法溝通才會產生悲劇。“走水路”或者“走馬路”，“玩笑”或者“真話”，“明白”或者“裝不明白”的隱晦的、朦朧的狀態，使人與人溝通時真實的情感無法通過動作、神態、語言傳達給對方。傳達我們的內心世界其實是極其困難，甚至是徒勞無功的。席勒說：若靈魂而有言說，言說者已非靈魂。黑格爾也說：語言本質上只表達普遍的東西，但人們所想的卻是特殊的東西，因此不能用語言表達人們所想的東西。蘇珊·朗格也指出：“在人類的內在生命中，有著某些真實的，極為復雜的生命感受……對于這種內在生命，語言是無法忠實地再現和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