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均偉 陳晉

2013年11月12日,習近平同志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指出:“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這是我們黨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程中的一個重大理論和實踐創新,解決了世界上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長期沒有解決的一個重大問題。”“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方向,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這是我們黨在理論和實踐上的又一重大推進。”
確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經歷了怎樣一個艱難探索的歷程呢?
1993年,恰逢青島啤酒誕生90年,這一年8月27日,青島啤酒股份有限公司正式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這是自1949年6月國營青島啤酒廠成立后的一次經營體制的重大變革。
實際上,到這一年,青島啤酒在原有的計劃經濟體制下已經舉步維艱。鼎盛時青島啤酒曾占到全國啤酒市場的13.6%,而1993年,青島啤酒的市場占有率已經下降到了1.3%。
青島啤酒比一般的啤酒要貴,在過去很長一段日子,廠里過于重視高端市場,很少考慮上普通百姓的飯桌。作為老牌國有企業,市場意識不強,經營機制僵化,那么大的企業,銷售部門就兩撥人,一撥負責開票,一撥負責收錢。
黨的十四大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目標模式,讓青島啤酒廠解放了思想。進行股份制改造,就是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一個重大舉措。
從計劃經濟體制到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經歷了一段十分艱難的探索歷程。
20世紀50年代,中國建立起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在集中力量搞建設上發揮了很大作用。但20多年不變的僵化體制,束縛了企業活力。
在沈陽市鐵西區,有一條普通的街道,它就是鐵西區北二馬路。路的一邊是生產銅的沈陽冶煉廠,路的另一邊是以銅為原料的沈陽電纜廠。兩家企業比鄰而居,隔路相望,距離不過30多米。
就這30多米,卻把兩家企業隔斷了30多年。
曾任沈陽冶煉廠廠長的王寶安說:“馬路對面就是沈陽電纜廠,它是用銅的大戶,我們是產銅的大戶。但在當時來看,他們不能直接上我們這兒來買,我們也不能直接賣給他們。”
為什么不能直接買賣呢?曾任沈陽電纜廠副廠長的刁成山道出了原由:“也不是說我們不上他們那兒買,也不是說他們不賣給我們,原因應該是,我們歸機械部管,他們歸冶金部管。我們用的原材料呢,是機械部調撥給我們。當時是計劃經濟,因為計劃是國家給下任務,原材料國家給調撥,所以說,企業和企業之間根本不存在直接對話。”
機械部給電纜廠調撥的銅產自云南,需要翻山越嶺數千公里才能運到東北,平均每噸的運費要400多元,電纜廠一年用銅17000噸,運費就要多花五六百萬。而沈陽冶煉廠產的銅有一部分又被冶金部劃撥到南方,又要多花一筆運費。
在傳統計劃經濟體制下,企業活力就這樣受到嚴重束縛,企業效益呈現遞減趨勢。國家每投入一元,增加的總產值:1957年為1.36元,1978年為0.87元,下降36%;其中工業每投入1元錢,1957年產出1.39元,1978年為1.09元,下降22%。同時,由于統得太死,企業在技術創新、產品更新、開拓銷路等方面也缺乏動力。
改革是從打破計劃經濟的一統天下,重新認識市場作用開始的。市場經濟在中國人心目中,曾經被指為資本主義社會的萬惡之源。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中國對計劃與市場的關系有了新的認識。
1985年10月23日,鄧小平在會見美國高級企業家代表團時作了這樣的闡述:“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之間不存在根本的矛盾。”“把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結合起來,就更能解放生產力。”
正確認識和處理計劃與市場的關系,是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改革開放以來,黨對計劃與市場關系的認識經歷了一個逐步深化的過程:從改革之初反思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提出按經濟規律辦事、重視價值規律的作用,到黨的十二大提出了“以計劃為主、市場為輔”,到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又提出“社會主義經濟是在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到黨的十三大進一步提出,要建立“計劃與市場內在統一的體制”,實行“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相結合”。
就在中國艱難地從計劃經濟向商品經濟轉變的時候,43歲的任正非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抉擇。
1987年,任正非在一個20多人的國有企業擔任副經理。這年,深圳市頒布了18號文件,允許民間創辦科技企業。任正非辭職下海,他湊了2.1萬元,在一間破舊的廠房里,創辦了華為科技公司。
當時,中國的電話程控交換機市場,被國際電信巨頭們瓜分盤踞。一開始,任正非依靠代理香港一家公司的程控交換機,獲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但他不甘于做代理,他把所有的錢都投到了開發自己的交換機上。
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任正非能不能成功,更沒有人會預見到,這個立足于市場競爭的決定,將要改寫中國乃至世界電信制造的歷史。
但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面對國內外復雜形勢,一些人把中國出現的問題歸結于市場化改革。比如,當時有一篇文章說,“社會主義經濟就其本質來說,是計劃經濟,只不過在現階段還需要有某些商品屬性罷了”。還有人說:“市場經濟,就是取消公有制,這就是說要否定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搞資本主義。”一段時間里,批判市場經濟的調門越來越高。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究竟該怎樣確定,引起很多人的深思。
1990年國慶節的前一天,當人們都在高高興興準備過節的時候,一份材料送到了時任國家體改委主任陳錦華的案頭。這是體改委干部江春澤整理的《外國關于計劃與市場問題的爭論和實踐以及對中國的計劃與市場關系的評論》。
這份材料認為,計劃和市場根本就是資源配置的手段,與社會制度沒有關聯,是后來蘇聯把它們聯系起來,又自己弄個禁錮把自己套上了。
陳錦華看了這個材料,認為很好,要給上面送。但體改委沒有印刷廠,材料的內容當時很敏感,如果傳出去,影響就大了。因此,他讓人拿到他以前工作過的中石化總公司的機關印刷廠去,囑咐他們不許傳出去。一共印了20多份,分別送給了各方面的領導。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看到這個材料后,認為很好,講清了問題。大約在10月下旬,他特地給陳錦華打電話說:“那個材料我看了,很好,我看了兩遍。我今天晚上要到遼寧去,還要帶上,再好好看看。”
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走向,世界也在關注。1991年,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訪華時,曾對中國領導人這樣說:“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不可能兼容,社會主義不可能搞市場經濟,要搞市場經濟就必須實行資本主義,實行私有化。”
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究竟是像撒切爾夫人斷言的那樣不能兼容,還是像鄧小平說的那樣“不存在根本矛盾”?中國共產黨人在繼續思考,繼續探索。
1991年7月1日,中國共產黨迎來了第70個生日,在中共中央召開的慶祝大會上,江澤民提出了這樣的思想:“計劃和市場,作為調節經濟的手段,是建立在社會化大生產基礎上的商品經濟發展所客觀需要的,因此在一定范圍內運用這些手段,不是區別社會主義經濟和資本主義經濟的標志。”
慶祝大會后不久,江澤民就著手部署一個后來影響深遠的座談會。
1991年10月17日到12月14日,來自中國社科院、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國家體改委、國家計委、高等院校的10多位經濟學家,應邀來到中南海,舉行了11次內部座談會。
這11次座談會是怎么開起來的呢?這要從當時的背景說起。1991年上半年,蘇聯動蕩,東歐易幟,社會主義面臨嚴峻考驗;中國在經歷了政治風波之后,經濟發展速度緩慢;改革下一步向何處去,國內存在著不同認識。在這種情況下,江澤民決定在1991年秋冬,召集一批著名經濟學家,為中國的改革出謀劃策。在人員選擇上他提了3條要求,一是在思想解放、實事求是方面比較突出,敢講話;二是對改革開放的設計、論證和文件起草等工作參與較多;三是找一到兩名海外學成人員。
從10月到12月,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先后有20多位專家參加座談會。
江澤民在會議開始時提出三個問題,讓大家討論。首先分析資本主義為什么“垂而不死”,其體制機制中有哪些值得學習的東西;其次分析蘇聯和東歐國家發生劇變的原因和教訓;然后探討中國進一步推進改革開放的重大議題。
座談會從12月10日進入第三階段,討論“如何搞好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討論中,有的學者提出了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的說法,還有的學者提出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表述,并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本特征進行了分析。在座談會上,江澤民沒有發表長篇講話,但有許多現場點評和插話。他對各種意見聽得很認真,記了很多筆記。可以看出來,他正在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座談會結束時已是12月中旬。轉過年來,1992年1月17日,鄧小平開始了南方之行。他在南方談話中說到:“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
3月9日至10日,江澤民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全體會議,完全贊同鄧小平的南方談話。
1992年3月20日,七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在北京開幕。會議臨近結束的4月1日晚上11點鐘,作為人大代表住在西苑飯店的陳錦華,接到了江澤民的電話。江澤民在電話里說:“改革的下一步怎么搞?你們是不是要好好研究一下,給中央提個建議。”他還說,他自己也在研究這個問題。
人大會議一結束,陳錦華就立即找了廣東、山東、江蘇、四川、遼寧五個省的體改委主任,在中石化總公司招待所開了三天半的座談會。
座談會實行了極嚴格的保密措施,到會的不足十人,規定不帶助手,不做記錄,議論的事情不得外傳。會上大家一致的意見是,改革的目標就是要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座談會結束后,陳錦華給江澤民和李鵬寫了一封信,匯報了討論情況。信里說,這五個省一致表示,寄希望于黨的十四大在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上有所突破。五個省的體改委主任一致認為,今后應當明確提出“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這時,黨的十四大報告的起草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1992年4月30日,江澤民主持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會議討論報告第一稿。這一稿中沒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提法。會上,江澤民強調,十四大在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上要前進一步,要講清楚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什么。這是關系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全局的一個重大問題。5月28日的政治局常委會會議正式決定,在黨的十四大上要對計劃與市場的關系做出新的論述,并決定在中央黨校召開干部會議。
5月下旬,報告起草組根據各方面意見,概括出了三個提法:一是建立計劃與市場相結合的社會主義商品經濟體制;二是建立社會主義有計劃的市場經濟體制;三是建立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體制。
6月9日,江澤民在中央黨校省部級干部進修班上講話。
江澤民在講話中說,上述這幾種提法,究竟哪一種更切合中國的經濟實際,更易于為大多數同志所接受,更有利于促進我們經濟建設的發展,還可以繼續研究,眼下不必忙于做出定論。他說他個人的看法,比較傾向于使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個提法。當時全場熱烈鼓掌。
三天后,江澤民去看望鄧小平,介紹了自己在黨校的講話,鄧小平表示,贊成使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個提法。他說:實際上我們是在這樣做,深圳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搞市場經濟,沒有競爭,沒有比較,連科學技術都發展不起來。他還說:在黨校的講話可以先發內部文件,反映好的話,就可以講。這樣十四大也就有了一個主題了。
江澤民在十四大上正式提出了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確定什么樣的目標模式,是關系整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全局的一個重大問題。這個問題的核心,是正確認識和處理計劃與市場的關系。”“實踐的發展和認識的深化,要求我們明確提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利于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生產力。”
1993年,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這份文件提出,由現代企業制度、市場體系、宏觀調控體系、分配制度和社會保障制度組成的“五大支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基本內容。
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是石破天驚的大事件,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大創新。
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后,也引發了國內外一些人的疑問。有些人說,你搞市場經濟就是了,為什么還要加社會主義呢?這幾個字是不是多余了?其實,社會主義這四個字,不是畫蛇添足,恰恰相反,是畫龍點睛。這四個字點明了我們的市場經濟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搞的,這是我們與西方市場經濟不同的地方,中國的創造性和特點也就體現在這里。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為人們的經濟活動提供了廣闊的舞臺。
從一創業就直接面向市場的深圳華為,在1992年迎來了新的曙光,這一年,華為終于研發出了自己的程控交換機,當年就實現銷售收入1.2億人民幣。但在當時中國整個程控交換機100億人民幣的市場中,愛立信、西門子、NEC占據統治地位,華為的分量微不足道。
22年后,2014年3月31日,華為集團公布了2013年年報,當年實現銷售收入395億美元,實現利潤34.7億美元,雙雙超過了老牌電信商愛立信的353億美元和19億美元,摘取了全球電信設備制造商的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