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登門

還衛(wèi)東

一

歲月會讓人淡忘一些事，但一經與現(xiàn)實觸碰，就會馬上變得明朗起來。

記得小時候，經常有路過我家門前的父親的同村或是鄰村同學在此歇腳，他們在和我父親開心攀談時見我在旁邊，無一例外，都會揭我父親的“短”。說我父親小時候如何如何的好玩，最好玩的要算上樹捉喜鵲了。喜鵲飛，他也飛。那時候，我覺得這故事既離譜又挺有趣。等人家走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問父親是不是有這么回事，他總是笑而不答。

好奇的我，為了弄清事實真相，就直接求證于爺爺。據(jù)爺爺講，確實有這么回事。那年我父親12歲，初夏放中學回家，由于餓，見家里午飯還沒有煮好，又找不到吃的，就爬上東山頭不遠處的一棵七八米高的老楊樹，想到喜鵲窩里去掏鳥蛋。沒想到伸手一摸，是幾只已長羽毛的小喜鵲。正要逮，不料小喜鵲發(fā)出的求救聲驚動了兩只大喜鵲。大喜鵲不停地用喙啄我父親的手，他見大喜鵲離他這么近，想到小的反正跑不了，不如先逮的大的吧。沒想到，情急之下，手還沒有碰到大喜鵲的羽毛，身體一失衡，就從樹上掉了下來。人一著地，就昏了過去。要不是剛下過雨的泥地松軟，估計我父親的性命就不保了。命是保住了，但他一昏迷就是好幾天。講到這里，爺爺表情凝重地對我說：唉，差一點，他那么小就見閻王老子了！

如今，父親已經去世多年。若是還在，當他看見城里的我與喜鵲一家兩代五口，只隔一層玻璃，竟能和諧相處，相信父親稱奇之余，一定會有更多感觸……

二

我就怕別人較真了。好了，你看，現(xiàn)在想“拆違”難了！

前些日子，剛剛給它們（兩只喜鵲）挪個窩，沒想，人家不樂意――就在這了，咋的？！我這人其實脾氣也不怎么好，可現(xiàn)在遇到這情形，真的頭疼了。要是放到三四個月前，我早就把這“違建”給拆了，實在不符合我的審美！即使不拆，呵呵，正好，等著它們下酒呢。因為，小時候的我呀，打鳥、掏鳥蛋，這些事，我最擅長了。以至于長大后，對這野味還真就沒有抵抗力。不是時下這洪水猛獸般的新冠疫情發(fā)生，什么椒鹽麻雀、野鴿子湯、水鳥炒雪里蕻，那是我特喜歡的佐酒好菜。可現(xiàn)在我真的不這么想了，人與自然，要和平相處，不要因為放縱自己的食欲而給自己及無辜的人帶來災難。這次，雖不能確定病毒來自動物，但某個動物的體內有著相同的病毒，已成不爭的事實。

寧可餐桌少五味，不讓他人多一憂。所以，還是遂它們所愿吧，眼前這“違建”，我決定：不拆！

喜鵲筑巢下蛋，這對出生于農村的我似乎是再常見不過之事。可身居城市，筑巢下蛋于與我近乎零距離，只隔窗玻3公厘，且能開窗即觸，這對我的人生所見，絕對是具有視覺沖擊力和顛覆性的。

從前天第一枚蛋的神奇出現(xiàn)，到第二、第三枚蛋的逐日驚艷問世，我的內心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與幸福想與眾人分享。我時常冥想，在這新冠疫情尚未遠去的當下，這或許是上帝為我關閉了一扇幽暗的門，繼而又為我打開了一幅最美最生動的窗。這窗景，美的無可復加，驚的恍若曾見。

正當我迫不及待用手機、相機拍攝，用攝像機記錄時，突然，忽近忽遠處，驚鵲嘶鳴，不斷敲打我緊繃的神經。我，已然陷入亦夢亦幻，不能自已……

三

世界這般美好，人生如此美妙。魂繞夢縈，我的小鵲兒，今天終于得相見！

小鵲兒啊，你們可知道？自你們的父母選址銜枝、巢成卵出，其間，春寒流疫、風雨雷電，經歷有多少？！但，他們一無畏懼，從未退縮。鎮(zhèn)定，是他們力克外界干擾的修為;坐窩，已成他們不二選擇的信念。是他們，給你們溫暖如襖;是你們，給他們盞明如春。雖，你們父母筑巢時，間或有我糾結的目光，但，理智最終點燃人性的光芒。你們現(xiàn)行居住的“違建”，早已通過我內心的考量：完全的接納，絕對的開放。隨后的日子里，我關窗下簾，不是不見，只為你們的父母安心將你們孕育。斗轉了，星移了，你們父母的幸福降臨了！因了你們的閃亮登場，雨停了，風歇了，太陽燦爛了，夏天也憋不住了。我，更是欣喜若狂了！

小鵲兒們呀，此刻的我啊，還在激動著你們父母的激動，幸福著你們父母的幸福。唯一不同的是，更驕傲著你們的父母給予我的這份平生第一次的驕傲……

眼看小鵲兒羽翼漸豐。

這三個小家伙悄悄長大的節(jié)奏，時時叩擊著我的心扉。激動與期許交織，幸福于感傷共存。于是，我的意識敦促我平時要多作看望。可這看望，往往很難！

開窗前，我總會作屏息斂聲，側耳細辨，為的是不想驚擾鵲兒一家溫馨相守。有時，嘰嘰咕咕，似是哄睡，亦或教學，我會悄然離開。有時，習習悠悠，恍臨幽谷，亦或空庭，我會慢慢開窗。可就這么一個誤聽誤判的舉動，只驚得坐窩護崽的鵲躍聲噪。我會下意識地立馬關窗閉簾，只待鵲噪和喙擊窗玻聲息，內心方得平靜。當然，有時我也會遇到鵲兒夫婦覓食的空檔，那是我最激動和幸福的時刻。我會近距離地仔細端詳小鵲兒，給它們拍個照，攝個像，發(fā)個朋友圈，曬曬我的“小確幸”。然而，正當我忙碌并沉浸在這美妙的氛圍才一小會兒，即與啄食歸來的鵲兒“狹路相逢”。喳，喳喳，喳喳喳喳，鵲兒的叫聲，聲聲刺耳，猶如“走，走走，走走走走”的斥責，句句扎心。我會很“識相”地迅速關窗隱退。因為，我完全能夠體諒它們的護犢之情……

如今，小鵲兒已大。再過幾日，鵲兒夫婦會教會它們飛翔，然后放手，這是自然規(guī)律，也是鵲兒們的生存法則。雖然時間會讓我和鵲兒一家走散，但，這場彼此相遇相處的一幕幕定會成為經典，恒久且動人……

四

我怎么啦？

晚上，我竟會借年輕人“520”的激情與沖動，乘鵲兒夫婦外出時，將其中一只小鵲兒從窩里取到室內端詳。我這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舉動啊，簡直瘋狂至極！

從小鵲兒入室時驚恐萬狀的眼神里和撲騰中，我方知是多么的錯誤，多么自私和愚蠢。

此時此刻，我這一廂情愿的愛心，縱然不會被萬人唾罵，也會在他們鄙視的目光中羞得無地自容！

我瘋狂得幾乎都不認識自己了！

在這即將分別的日子到來之前，我竟毫不猶豫地打開窗。不顧鵲兒一家的驚恐，不顧自己的曾經的內心堅守是多么的令人贊嘆，不顧那和諧的一窗之隔是多么的寧靜與祥和，不顧那滿滿的幸福時時漫上心頭，一心只為記錄與鵲兒一家分別之前的相親相愛與相守。狂風起了，波瀾生了;寧靜沒了，快樂丟了。鵲兒一家看我的眼神瞬息變化了。似乎沒了往日的柔情，沒了心頭的感激，沒了溫柔的呢喃。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循環(huán)、高亢、回蕩，仿佛樓宇間，甚至天地間，無處不聞。我這拍攝的手啊，忙亂顫動;我那緊張的心啊，惶恐不安。

這是怎樣的記錄啊？！當未來的歲月讓這些鏡頭在我和他人的面前重現(xiàn)時，我的內心是喜悅的，幸福的，還是不安的？！

一窗之隔的寧靜徹底被打亂了。

早晨，我打開窗，原本想再記錄一下小鵲兒的成長，沒想到意外發(fā)生了。一只驚慌失措的小鵲兒從17層的窩平跳向衛(wèi)生間外的窗戶架時，失足墜落。這一意外不僅嚇壞了我，更嚇壞了小鵲兒父母。看到它們左右穿行，上下翻飛，并不停的嘶鳴，甚至有向我沖來之勢，嚇得我心驚膽戰(zhàn)。我趕忙關窗，急急地下樓，在地面和綠化帶到處搜尋，可怎么都找不到小鵲兒的蹤影。幾近無望中，我抬頭仰望鳥巢，并逐層向下搜尋。終于，在四樓的邊沿看到了那只小鵲兒的蹤影。只見它正上下無措地張望，來回走動間，翅欲展而怯止。見我正朝小鵲兒的方向駐足凝望，鵲兒迅速地在我頭頂近距離的不停翻飛，大有對我隨時發(fā)起攻擊之意。我趕忙跑到身后的樹下。只見它仍不依不牢，在臨近的枝頭不停地朝我嘶鳴。無奈之下，我只好識相地上樓回屋。只留下，無助的小鵲兒和其父母一陣陣揪心的嘶鳴聲在樓宇間回蕩……

此刻的我，能做到的惟有懺悔和祈福！

五

喜鵲在中國是個吉祥鳥。

小時候，常聽家鄉(xiāng)的大人說：喜鵲叫，親戚到。呵呵，有時真靈！

在兒時那個艱苦的物質匱乏的年代，我對喜鵲有著特別的好感。總希望通過它的叫聲，傳遞給母親一個信息：你孩子他大舅、大舅媽，二姑、二姑父或是哪位重要的親戚來啦，趕緊殺雞、買肉吧！每每應驗并成全了我舌尖上的“好事”，讓我吃上了葷的，我總會對喜鵲多一份感激，外加一份期待。當然，有時它也會使我的希望落空。明明早上是在我家屋后的老榆樹上喳喳叫的，中午散學，當我沖進家門，環(huán)顧四周，一個親戚也沒有，桌上還是盛放著一兩樣我不想吃卻又不得不吃的沒有油水的素菜時，我也會在心里狠狠地抱怨它的“謊報軍情”。尤其在我端起飯碗，愁眉不展之時，忽兒瞥見端著飯碗晃出來的鄰居家哥哥飯碗上有肉時，才知道竟是鄰居家來了親戚。那個羨慕啊，嫉妒啊，重點是眼饞啊，不知讓我咽了多少口水……

如今，喜鵲天天在我窗前叫。雖然很少來親戚，但我天天有肉吃、有酒喝，似乎早已淡忘了那句小時候特別期待的：喜鵲到，親戚到。但，我仍然從心底里感激喜鵲給我兒時帶來口福！

六

相遇是緣，聚散有定。再美好的相遇，其相守必定是短暫的。一切，我都預見到了。這連日來，我目睹最后的一只小鵲兒，在廚房的窗臺向衛(wèi)生間的窗臺不斷騰挪飛躍，都是為了最終的離開。

我想喂食一下這留窩的小鵲兒，就將在無錫蕩口古鎮(zhèn)買回的枇杷切成丁狀投入窩中。以往，只要這個點開窗，都會驚起坐窩留守的鵲兒與小鵲兒的一陣鳴叫。可此次，與以往大不同。鵲巢空空，周圍一片寂靜。我猜，定然是鵲兒領著小鵲兒學飛去了。這一去，水有多長，路有多遠？能不能再回來？會不會就此一別，永無相見之日？

懷著種種復雜的情緒，我惟有繼續(xù)關窗閉簾，側耳以待！

歡樂的聲音靜息了。

枇杷依然還在，領飛的和學飛的都沒回來。鵲去巢空。我的心，一如這“巢”，在夏晨的惺忪中，剛點亮一目;我的心，又似那“空”，在樓宇的頭頂上，暫送走七星。別夢依依，相聚有時。或喜或悲，我會記住我們曾經的相遇相伴。

無論今朝這巢空，還是往日那巢滿，無異于我的旅程。放空自己，只為期待人生滿滿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