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問蒼生問鬼神”論賈誼的仕途遭遇

◎夏穎婕 楊茹佳

李商隱諷刺文帝不過問天下蒼生只問鬼神，將文帝塑造成不稱職不賢明的君主。但真實的文帝則不然。王勃在《滕王閣序》中也說“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同時，文帝與賈誼雖有君臣之別，但更是類似知己的關(guān)系。在等級分明的封建朝廷里，當國之君能將臣下視為知己，是難得且?guī)е鴾厍榈摹＿@種類似知己的關(guān)系的形成，一方面來自賈誼的才華和理想，另一方面則來自文帝的惜才和寬厚。

一、漢文帝與賈誼的知己關(guān)系

“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文帝不因賈誼年輕而輕視他，讓他參論時政，還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開始了兩人知己的關(guān)系。

然而賈誼的出眾之才，陛下的厚愛之心，使賈誼為他人嫉恨遭遇貶謫。文帝選擇疏遠賈誼，并非對賈誼的否定，而是迫于外界的壓力。從文帝的層面考慮，他原本受封于代地，和高祖關(guān)系也不親近，絳侯周勃、灌嬰、東陽侯、馮敬等舊臣和他本就有隔膜，若繼續(xù)重用賈誼，必會引來不滿，文帝為顧全大局只能如此。

以上從正面分析了文帝對賈誼視若知己，而賈誼對文帝也有同樣的希望。在貶謫長沙的路上，賈誼借《吊屈原賦》以抒其意，“嗚呼哀哉，逢時不祥。”“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圣賢都不能順隨行事啊，方正的人反屈居下位。賈誼表達了強烈的不得志的憂憤之情。后來，賈誼又作《鵩鳥賦》，“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他談生談死，故作瀟灑的背后是耿耿于懷。但此種悲苦憤懣，嫉恨愁苦，還是出于他對文帝的滿懷期望。如果侍奉的君主是昏庸之輩，怎會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憤懣？賈誼認為文帝是賢帝，所以更期盼文帝的識才之心，召他回到“宣室”。

二、“不問蒼生問鬼神”的細談

正是在“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時刻，漢文帝和賈誼真正實現(xiàn)了知己關(guān)系。

一來，“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誼被召見于宣室，文帝又剛剛進行了祭祀活動，對鬼神很感興趣，趁機詢問賈誼也有自然之處。

二來，問賈誼以鬼神而非蒼生，君王高居其位，被賦予著心懷天下，只問蒼生的使命。所問無關(guān)國事，似乎就顯得君主不夠賢明。文帝并非不知，賈誼歸來，于公當問蒼生。但文帝選擇于私問鬼神，只有對親近之人才可以如此不循常規(guī)心無芥蒂。

三來，從文帝的性格而言，謹慎的文帝不會以不實際的鬼神言論來消費寶貴的時間。這層問答的背后不乏文帝細致的考量。他沒有在這次會見當中急于同賈誼商討軍國大計，應該有兩個方面的考慮：

其一，當年自己重用賈誼操之過急，賈誼遭功臣集團嫉妒，孝文帝應該是懲于前鑒，才沒有單刀直入、問計軍國，他學著用更婉轉(zhuǎn)的方式來避免反對者的敏感。

其二，在貶謫長沙之前，賈誼的仕途可說是一帆風順，甚至一度成為公卿。他的才華毋庸置疑，但沒有經(jīng)歷過重大挫折的賈誼是否具備堅韌的意志，孝文帝的心里沒有底。

四來，從過程而言。《史記》記載“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面對漢文帝的詢問，賈誼詳細闡述自己的見解，可見賈誼不是在敷衍文帝的看似無稽的問題。文帝更是聽得入迷，不知不覺將席子拉向賈誼一邊，兩人聊到半夜。延續(xù)到半夜的暢聊，折射了兩人對“不論蒼生論鬼神”都持支持態(tài)度。

五來，從結(jié)果而言，“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在文帝問完鬼神之論后發(fā)出感嘆，賈誼還是當年的賈誼，文帝心中重新有了底。自己不如賈誼，甚至有些意料之中，漢文帝的感嘆既反映了他一貫的謙卑，也表達對賈誼視若知己的坦誠。文帝可以輕松地向賈誼吐露自己的不足，可見文帝將賈誼看得很高，并愿意用自己來襯托他，撫慰賈誼這些年被貶謫的坎坷經(jīng)歷。

六來，在鬼神之問后，“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說明賈生呈現(xiàn)了讓文帝滿意的答卷，“不問蒼生問鬼神”也可視為文帝對賈誼的一道考驗。

因此，“不問蒼生問鬼神”是君臣遇合的盛事，亦表現(xiàn)了文帝對賈誼的重視和珍惜。

三、他人視角的評判

李商隱借漢帝召賈誼問鬼神一事，表露對漢帝的氣憤與諷刺之情，是把自己化成了賈誼，通過運用常見的“借古抒懷”“移情”手法，來表達憤懣與不甘。司馬遷則在《史記·孝文本紀》中褒揚文帝，“廩廩向改正服封禪矣，謙讓未成于今。”兩人對文帝和賈誼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李商隱從一個詩人的立場出發(fā)，其看法更富個人論調(diào)，而司馬遷以史學家的眼光，對君臣關(guān)系有深刻把握，對人物評判也相對理性。李商隱個人“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借賈誼的遭遇曲折地表達他對當前朝廷的不滿。縱觀歷史，許多才華卓著的人不得重用，文人失意的境況又大致相同，在歷史長河中不斷上演，故“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歷史事件很容易成為后來者的題材，使有切膚之痛的詩人形諸筆墨。

蘇軾曾評價賈誼“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歷經(jīng)宦海沉浮的王安石比蘇軾更洞明，在《賈生》詩中他提出自用其才的標準：“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 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他認為君王待臣厚薄，臣子是否自用其才，評價的標準不在于官爵高低，關(guān)鍵要看臣子的謀議是否得到采納和施行。同樣，《漢書·賈誼傳》記載“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賈誼的仕途遭遇雖歷經(jīng)起伏，但這些論證的聲音并非全稱賈誼為“不遇之臣”。

四、結(jié)語

“不問蒼生問鬼神”一言，究其本質(zhì)，是李商隱一種借古抒懷的表達。事實上它一則反映君臣雙方的信賴，二則是文帝政治上的迂回策略，為日后賈生的進階做鋪墊，三則體現(xiàn)賈誼對文帝意圖的諒解。于是，“不論蒼生論鬼神”恰從反面體現(xiàn)了文帝和賈誼相互成全，如知己般惺惺相惜。文學寫作和史實時有偏差，從而 產(chǎn)生了以不同眼光看待賈誼仕途遭遇的一種文學敘事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