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景
一
我第一次看見“蘇夏”這個名字,是在重慶市歌舞團閱覽室的一本《人民音樂》里,那是我剛開始自學作曲時的事。那本雜志里登載了一篇蘇夏先生談歌曲創作怎樣塑造音樂形象的文章。好老師不弄玄虛,那篇文章文字平實,譜例都是耳熟能詳的歌曲,文字我一讀就懂,譜例我一瞅耳內就響起音樂,整個閱讀過程,真真是“不亦樂乎”。讀罷此文,始知寫歌塑造音樂形象并非僅憑本能哼哼,而是有模式、有方法、有套路的。自此,算是對作曲一事有了一個上路的認知。雖然這是我報考中央音樂學院之前的事,但可以把它算作自己跟蘇先生上的第一課。
第一次見到蘇夏先生,是在學校二道門邊上那個小花園那兒。1978 年4 月我們入學時,那里是兩間地震棚,做作曲系的男生宿舍。一天,我獨自一人在宿舍里,突然進來一個高個子穿一身藍布中山裝挎一個人造革書包的人。我望望他,沒說話,他看看我,也沒說話,在有點尷尬的氣氛中,他伸手拉了一下懸在屋中間的燈繩,燈亮了,他又拉一下,燈滅了,然后他就轉身走了。一會兒蘇聰進來,問我:“剛才那人跟你聊什么了?”我說:“沒說話,就檢查了一下電燈,你問這個干嘛?”蘇聰說:“那是我爸。”
我跟蘇夏先生第一次見面的情形,簡直就是木訥口拙的師徒二人接下來數年相處模式的縮影。蘇先生操廣東口音濃重的普通話,我操四川口音比較濃重的普通話,上課時話不多,只說正題,沒有寒暄閑聊,沒有登門拜望,更沒有一起吃飯。校園碰見,互相看一眼就算打過招呼了。倘若距離遠,嫌打招呼麻煩,都干脆假裝沒看見。所幸蘇先生寬厚隨和,凡此種種,均不以為忤。時至今日,甚覺遺憾的是,當年也沒有合影。我們師徒二人唯一一張合影,是相識三十七年后的2015年為院慶而照的。
雖然蘇先生衣著言行有點老夫子模樣,其實他一點都不古板,而是很有幽默感的人。2015 年秋某日,我作為系主任打電話請他來學校拍攝校慶節目,他調侃說:“這回你們又要我表演什么?”聽同班師兄們講,當年上課,他對不滿意的作業,時常用調侃的方式來批評。我覺得這很有大家風范。他對我們,是亦師亦友的。大學念完,我回到重慶,他時不時給我寫信,抬頭是“文景學弟”,第一次看見時,我額頭冒出汗來,后來習慣了,只覺得先生很親。蘇先生很關心遠在巴山蜀水的我,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很多幫我的事。可當見了面,感激的話我依然說不出口,他則帶一點壞笑地調侃道:“聽說,你在那邊混得還不錯?”
二
回憶恩師,必須得說說大學期間我跟他上課的事。教作曲,免不了要給學生舉例子,而舉例子是很有講究的,也頗能反映老師的水平和視野。當年跟蘇夏先生上作曲課,我感覺他在舉例上有個特點,就是用音樂史上不太著名的作曲家做例子,多過一流名聲的作曲家。譬如他舉蘇聯的例子,用名聲不如蕭斯塔科維奇和普羅科菲耶夫的作曲家舉例,多過這二位巨星。蘇先生這么做,除了那些不太著名的作曲家其實有非常值得學習的地方外,我想他更主要的用意是引導我把眼界放寬些。他的這種方法,還真讓我受益。改革開放之初,圖書館藏書老舊,那時還沒有諸如潘德列斯基、布列茲、貝里奧、斯托克豪森這類激進先鋒作品的總譜,在大家總體還在調性范圍內探索功能和色彩時,那些不太著名的作曲家的作品擴展了我的視野,給了我很多啟發。在蘇先生的引導下,大學期間我養成了在圖書館搜尋沒聽過沒看過的樂譜來翻一翻的習慣。當年,在空白的借書卡上第一個寫下自己的名字是常有的事,今天回想起來,感慨萬千。
老師上作曲課,怎么叫認真?可以列出很多條來。我認為首要一條,就是認真仔細地閱讀學生的作品。蘇先生上課,看我的習作非常仔細。我倆坐在鋼琴前,一聲不吭,鏡片后四目圓睜,靜靜地瞪著譜子看。他偶爾伸手把某個音或某個和弦彈一下,然后縮回手,又凝神地接著往下看。有一個時期,我上課的習作常常是黑鴉鴉的幾大頁,這時,他總是瞅一眼譜子,然后扭頭對我說:“你出去溜達半個小時再回來。”如今,我教作曲已經三十年了,知道了當年蘇先生的做法是何等的可敬:他要獨自一人專心地、不受打擾地仔細閱讀一個學生的習作。這樣的認真負責,當年我無感,只是樂得出去抽抽煙,現在明白,心中波瀾起伏。
蘇先生的教學,除了嚴格之外,他還有不拘一格因材施教的一面。對這點,我感觸很深,受益很大。我入學前是樂隊的小提琴演奏員,是團里的配器高手,但不會彈鋼琴,入學后才開始學鋼琴,從拜爾和車爾尼開始。當年作曲系的教學大綱要求從寫鋼琴小品和藝術歌曲開始,可我一個彈599 的人,怎么寫鋼琴曲?至于所謂的藝術歌曲,學院派當年的范本就是歐洲18、19 世紀的Lied 和民國時期學院派作曲家寫的歌曲。當時我年輕氣盛,血氣方剛,這類抒情歌曲與我追求的“尖銳的力度”南轅北轍,因此根本不想寫。總之,受困于教學大綱,我的創作擱淺了。到了蘇夏先生那兒,他劈頭就是一句:“歌曲和鋼琴曲不用寫了。”他給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的自由,我得了解放,創作情況立刻改觀。那一時期寫的大提琴狂想曲《巴》、弦樂四重奏《川江敘事》、交響音詩《川崖懸葬》等作品,畢業后參加全國作曲比賽,全都得了獎。
上面說到Lied,這里順便多說幾句。我認為用外語歌曲給學生做范例,絲毫無助于學生解決歌曲創作中最重要的題。寫歌,最重要的是詞曲關系,在這個問題上,外語歌曲根本不能給學生提供有用的指導和啟發。眾所周知,佶屈聱牙,是學院歌曲寫作的常見病,屢遭人詬病和取笑,問題恐怕就出在這里。解決語言問題,寫出說人話的歌,必須將目光轉向母語的演唱領域,學習研究一切漢語的演唱形式。這個話題太大,此處按下不表。
蘇先生對我,除了能因材施教外,還非常包容我的離經叛道。記得當年作曲系有個老師把我剛完成的弦樂四重奏《川江敘事》的總譜要去看,看完后,皺著眉頭把譜子還給我,說:怎么可以從頭到尾一個協和音程都沒有!其實,這位老師人非常好,水平非常高,后來在現代音樂研究方面成果豐碩,只是在80 年代初那會兒,一時還不能接受非傳統的和聲而已。講這個事,是想說明蘇夏先生在中國80 年代新潮音樂初瀾之時,就是接納的,包容的,沒有反對的。我班才女劉索拉的著名小說《你別無選擇》里面有個嚴厲而保守的教授,很多人都以為蘇夏先生是其生活原型,這完全是誤解。我是蘇夏教授的親弟子,好歹也被認為是中國新潮音樂的代表人物,是那段歷史的親歷者和書寫者,我可以負責任地說,蘇先生對我完全是包容的、理解的、不反對的。事實上,我的畢業作品《川崖懸葬》是中國第一部借鑒了潘德列斯基的“音塊技術”和“偶然法”技術的作品,是當時技術最先鋒最前衛的作品,在寫作過程中,蘇先生絲毫沒反對我。我和索拉是非常好的朋友,她完全知道蘇夏先生對我創作的包容態度,她筆下的那個人物就是一個虛擬的文學形象。
三
我雖然跟蘇先生學作曲,可直到他八十歲時,我才第一次發現他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
2005 年,為慶賀蘇夏教授八十華誕,中央音樂學院舉辦了一系列慶祝活動。作曲系為蘇夏先生舉辦了他的個人作品專場音樂會,時任作曲系主任的師弟唐建平教授不辭辛勞地操持了一切。音樂會2005 年3 月19 日在王府音樂廳舉行,指揮張藝,樂隊中央芭蕾舞團交響樂團。此外,還有很多歌唱家和鋼琴家演出了蘇先生的聲樂作品。
多年來在我眼里,蘇先生是寬厚親切可敬的長者,是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的教育家,是著述豐碩的理論家,還是研究江文也和馬思聰的專家。由于一直沒見過他的作品,沒聽過他的音樂,所以我一直沒有把他當作作曲家。但是,這絲毫不減我對他的尊敬。在學院,蠟燭似照亮別人的老師都是受人尊敬的。林耀基先生不是演奏家,但出自他門下的演奏家群星璀璨,他是宗師級的老師。蘇夏先生也是這種類型,我由衷地尊敬他。沒想到,在他八十歲時,“作曲家蘇夏”的形象赫然出現在我眼前。
突然看見一個“作曲家蘇夏”,我先是驚訝,驚訝先生竟然寫了這么多作品,驚訝這些作品的高水平;隨后是百感交集,慨嘆作曲家八十歲了,這些作品才第一次面世。當年在作曲課上,蘇夏教授引導我去發現“遺珠”,去發現璞石中的和氏璧,聽完音樂會,我覺得他就是一顆遺珠。可嘆他年富力強之時,約稿和演出機會稀少,于是,寫好的作品就只能靜靜地躺在抽屜里。蘇先生曾兩次感嘆我遇上了好時代,一次是我在比他年輕很多的歲數上就當了教授;另一次是我大學畢業不久,就依靠社會贊助,自己給自己開了交響樂作品音樂會,甚至上演了交響合唱《蜀道難》這樣的大型作品。到最后,贊助經費還夠請唱片公司出唱片。因此,我也由衷地認為我確實遇上了好時代。所幸,改革開放惠及天下眾生,蘇先生八十歲的音樂會,經費也是我從企業弄來的贊助。
據說,曾有八十年的時間,巴赫被人遺忘了,直到門德爾松陪太太買肉在包裝紙上發現《馬太受難曲》。回望幾百年的歷史,八十年似乎并不長。可是一想到咱們新中國才七十年,八十年就很長了。門德爾松買肉的傳說不可信,但藝術史上發現遺珠的事情并不少。中國近現代音樂的作品庫里有遺珠嗎?難說。但如果拿今天大量粗制濫造的東西做參照,那我可以肯定地說,中國近現代音樂史中的遺珠多得很。為了對中國音樂的歷史負責,為了不辜負一輩輩中國作曲家殫精竭慮的努力,我建議手中握有演出資源的音樂界領導們不妨都聘請一個“中國近現代音樂顧問”,讓他給你們提供可能有價值的作品清單。此外,在紀念國外古典大師×百年之外,也提醒你們一聲:中國×前輩也×百年了,看看是否也紀念一下。若如是,你們功德無量矣!
四
在改革開放之初,文藝界極左思潮不斷抬頭,新潮音樂一度被視為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表現。于是,終于,某日,出于對我的關心,一貫上課不扯閑篇兒的蘇先生打開了話匣子。
那天,我倆在筒子樓的一間琴房里上課,那是一棟老式厚重的紅磚樓,室內陰涼微暗,一架老舊的鋼琴靠墻而立。結實的木框窗外,天空明亮湛藍,那是80 年代初北京干凈遼闊的天空,是華北平原天高云淡的天空,是干爽與微風的天空,是常常使來自云濃霧重之地的我出神發呆的天空。
那天,蘇先生聊到了他經歷的歷次運動,聊到了“白專”,聊到了“資產階級思想”,甚至還聊到了他不聽勸阻,執意要娶有海外關系的女子做太太的事(愛情至上,吾師可敬!)。我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著,知道這是他的關愛之心。其實,我非常了解先生所說的一切,因為“文革”中我十四歲就進入文藝院團,天天政治學習,完全了解歷次政治運動的情況,很清楚說一個人“白專”和有“資產階級思想”以及“有海外關系”就是意味著這個人失去了發展、前進、上升的機會。他跟我說這些,是在為我的創作擔心。可是,那時我絲毫不為自己擔心。
80 年代初,全國上下的共同心聲就是告別“文革”、改革開放、實現四個現代化。即使左傾的人,也批判“文革”。那時的我,覺得擔心“文革”會再來,是極為荒唐可笑的。那天,我雖靜靜地坐在蘇先生身邊聽他說話,但心已飛到窗外,飛到空中。我看見陽光下,金風中,樹葉的光斑在閃爍跳躍。天空中,飛翔的鴿群翅膀閃閃發亮,鴿哨聲嘹亮而歡快,如同我心中的大笑和大喊:看吶,這些嚇破了膽的老知識分子,看他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可笑樣子!你們純屬杞人憂天。“文革”絕不可能重演!我什么都不怕,我要寫我想寫的一切,誰也不能阻止我!
熱情洋溢的80 年代已經遠去,我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也已消失。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中國像過山車一樣高速前進,而蘇先生以及老一輩知識分子則依然淡定從容地生活著。六十歲一到,蘇先生就要求退休,然后去追逐未竟的作曲之夢,那是青春之夢,也是整個生命的夢。命運的禮物也接踵而至:兒子蘇聰獲得了奧斯卡獎;自己成了國務院授予的中國首批四個作曲博士導師之一;而命運最美好的禮物,是五個孫兒女,那是年邁者生命里明亮的小太陽啊。
然而,歲月無情。忽一日,見先生扶杖而行,已直不起腰了,垂垂老態,不復當年的挺拔,心中一陣難過。又忽一日,中午打開手機看見訃告,方知先生竟駕鶴西去矣。呆了一歇,回過神來想:先生九五春秋,壽近人瑞,德高望重,桃李滿天。為師者,無憾矣!
民諺:明處有神,暗處藏鬼。愿我師蘇夏先生于光明之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