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他愿意追逐遠處的長風,我便為他小心守著角落里的一縷暖風。情意如風,或有盡時,捕風的人卻永遠握著一顆滾燙的真心前仆后繼,不肯停歇。
年關將近時我收到林淮傳來的消息,不長不短的淺綠色對話框里,他問:“既然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為什么我始終在同一個人那里摔跤?”
冬夜闃寂,襯得這句訴問砉然有金石音。我把被子拉到肩頭,在屏幕上敲滿兩行字又刪掉,最終只說:“又想去找陳其了?”
林淮長久沒有回復,我卻不敢就這樣退出聊天界面。元寶跳到枕邊臥下,我偏過頭擼了擼它毛茸茸的腦袋,再看向手機時發現他發來一條鏈接。
點進去是王菲的《暗涌》——“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
林淮第一次見到陳其,是個雨天。江南多雨,冬季也不例外,陳其匆匆跑進林淮的寵物醫院時微卷的咖色長發帶著濕意,顏色因此深起來,身上一件藕色大衣也疏疏密密掛了水珠子,卻護得懷里一只臟兮兮辨不清顏色的貓毛發干爽。
她小心翼翼把貓放到林淮面前,素白的手腕上幾道殷紅的抓痕,語氣卻還是軟著的:“醫生,勞煩您給它作個檢查。”
貓是陳其學校的流浪貓。陳其下課后看到它蜷在停車場的雨篷下發抖,小小軟軟的一只,眼睛被風雨吹得睜不開。她一下子就走不動了,查到最近的寵物醫院后就抱起它趕了過來。
林淮接過那團張牙舞爪的小東西,第一句話卻是關于陳其:“你最好去打一下狂犬疫苗。”
陳其一愣,然后笑起來。林淮后來時常想起這個笑容,并慶幸那天下了雨,淅淅瀝瀝的聲響得以險險蓋過他突然加速的心跳。
貓一切正常,林淮輕輕掰開它的牙口,然后告訴陳其它的年齡大概在兩個月左右。陳其道了謝便要抱起貓離開,尚未來得及轉身卻被林淮叫住:“要不,我順便給它洗個澡吧。”
溫水沖去污臟后,陳其為縮在毛毯里黃澄澄的小東西取名“元寶”。得知陳其要收養它,林淮絮絮說了許多注意事項,從貓糧的選擇到疫苗的接種,繞得陳其終于把手機遞到他面前:“可以的話加個聯系方式吧,方便我向您討教。”
元寶在他們分手后被林淮送到我這里。多年好友,我自然懂他怕睹物而思人。接過貓籠時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煙味,我皺了眉問:“不是戒掉了嗎?”
林淮牽動唇角,扯出一點生硬的笑意:“她已經搬走了,抽不抽都無所謂。”
我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只好目送他轉身沒入夜色里。遠處千家燈火,他兀自走得孤離。
陳其按時把元寶送到醫院接種疫苗后兩人漸漸熟絡起來。冬至日陳其在辦公室備完教案,走出校門時突然飄起了雨。那天她恰巧沒開車,勉強避到商鋪門口拿出手機打車時看見林淮發來消息,便隨口說了當下的窘境。沒想到林淮恰巧在附近,便自告奮勇來接她。上車后林淮遞來一個保溫袋,陳其打開后發現是一碗桂花酒釀圓子——冬至吃湯圓是她家鄉的習俗,而她偶然和林淮提過自己最愛這座城市的桂花。
林淮告白那天,陳其正好上完籌備多日的公開課。彼時他們已算好友,林淮笑說要為陳其慶功,驅車至校門口,而陳其打開車門便見到座位上放著一捧玫瑰,艷紅熱烈,不多不少,恰恰攢滿99 朵。
林淮向來不擅言辭,但也肯為陳其紅透了耳根子,把冗長的表白說得流利。林淮對陳其,是一見鐘情,是一心一意,幸而總沒有淪落至一廂情愿。陳其抱起那份玫瑰耐心聽完,最后頷首說:“好。”
熱戀期總是甜蜜,那陣子的好友聚會,林淮話里話外永遠繞不開陳其。說到新年,便要添上一句今年是陳其的本命年;說到年夜飯,便要提起陳其雖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但包得一手好餃子;說到假日安排,更不會遺漏他和陳其一早便精心準備的旅游計劃——他仿佛可以永遠這樣說下去,也不管別人如何用“重色輕友”來打趣。
陳其在戀愛三個月后搬來與林淮同住。第一次分手后,林淮喝醉了便會輕聲念起那些他們一起出門散步的夜晚,空氣涼而濕潤,呼出的霧氣消散在道路兩旁的梧桐葉下,月光晦明不定,他牽著陳其的手走過一道又一道或纖瘦或虬壯的樹影,萬籟靜寂,人行道地磚堅實,他的心底卻仿佛有泡沫漲開,柔軟而舒展,覺得此時夜色勝過萬千人間春色。
放下酒瓶后他兩頰酡紅,步子虛飄,我扶他一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在我的胳膊上突然收緊:“我是不是該去找她?”
深秋的風聲從我耳邊凜冽而過,被握住的地方隱隱發燙。彼時陳其已經回到家鄉,那是一個比腳下這片土地更溫暖的海濱城市,我猜測她必定感受不到如此徹骨的冷意。
“去唄,”我認真掰開他的手掌,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風里揚起:“反正你們算是和平分手,想挽回應該不算太難。”
分手的原因并不復雜,不過是陳其的父母要求她回到家鄉工作,而林淮恰又無法立刻作出取舍。只是在無法忽視的矛盾面前,細微的摩擦逐漸累積至不可調和。陳其搬離這座城市時只隨身帶走了一個行李箱,因為老家的父母不喜歡寵物,甚至留下了元寶。
林淮靜默良久,而后訂下次日啟程的機票。遠跨千里關山,再見時林淮風塵仆仆,眼底密布血絲卻讓陳其動容。這次短聚后他們復合,林淮在朋友圈里寫下那句陳詞濫調——“深愛如長風”,配圖是無垠碧海前陳其抱住他胳膊時的笑臉。
我用滾筒耐心黏完外套上的貓毛,在兩人交疊的手臂下方點了一個贊。
異地后林淮與陳其的戀情仍舊反復無常,層層沖突下離合都匆忙。吵架分手的理由圍繞生活瑣事,漸成一地雞毛,而到他們徹底刪除對方的聯系方式,這段糾葛竟已牽扯三年之久。
但我深知林淮愛意未消,很愿意再在她身上繼續浪費下一個三年。春夏秋冬,四季輪轉,他對陳其的執念在每一個長寂的夜里滋長。即便通訊錄里早已沒有對方,但他背下了陳其所有的社交賬號,并借此默默探知另一處穹空下她的一舉一動。
我問過林淮,用故作輕松的語氣:“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你搬去陳其家鄉,不就可以兩全其美?”
面前杯盤尚未狼藉,林淮的眼里卻已蒙上霧氣:“她不讓我去。”他抱住頭,酒息酣熱,撲到眼眶里融下一滴淚來:“她不愿意了。”
我不敢喝酒,因為要送他回家。扶他上車時那滴淚已干了,城市喧鬧的光影從他面上流連而過,漾開一點淚痕,透明如蟬蛻。
深愛如長風。只是風從來去留不定,由不得一人奮力捕捉。如若情消跡遠,再如何用力也不過滿抱一懷虛空。
道理淺顯,我明白,林淮自然也懂。但正如林淮甘入牢籠為困獸,我不愛喝酒卻次次陪他買醉,對貓無感卻也悉心照料元寶,深夜怕他輾轉無眠,始終不敢把通訊設備調成靜音。
他愿意追逐遠處的長風,我便為他小心守著角落里的一縷暖風。情意如風,或有盡時,捕風的人卻永遠握著一顆滾燙的真心前仆后繼,不肯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