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易
《清朝野史大觀》卷六“權臣奢儉”條有如下一番議論:“世之論人者,莫不以奢為驕汰,以儉為美德者。然大臣臧否,自當論其大節,初不在奢與儉也。汾陽王(唐郭子儀)姬妾數十人,寇萊公(宋寇準)蠟淚成堆,卒為名臣。秦檜之不著黃衫,盧杞之惡食,非不儉樸,然終不免為小人,此史策之尤著者。”
考察史冊與歷朝文獻,的確有一些功勛卓著的名臣,他們在為國為民建立功勛的同時,也很注重個人在精神或物質方面的享受,或構筑豪宅園林,或追求美味佳肴,或收藏奇珍異寶,或沉湎醇酒婦人。在古人看來這叫不護細行,拿今天的話說就是生活作風有問題。
說到名臣之奢,首先讓我想到了兩個人:一是春秋時期的齊國名相管仲,他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就了春秋首霸,同時他也富比諸侯,家有三歸(娶三姓女,或曰華麗的臺榭)、反坫(國君正堂兩旁放空酒杯的土臺),不僅豪奢,而且僭越。二是西漢的開國功臣陳平,他六出奇計,滅呂安劉,卻難逃“盜嫂受金”的惡名,后來還“日飲醇酒,戲婦人”,雖然出于韜晦自保,但正如他對劉邦所說:“士之頑頓嗜利無恥者亦多歸漢”,承認自己是個嗜利之徒。
清初史論家王夫之認為,唐自立國以來,競為奢侈,以衣裘仆馬、亭榭歌舞相尚,在唐代的詩文筆記中,也好以奢華富貴相夸飾。由于時代風氣的影響,唐代名臣作風奢華者相對較多,其中又以晚唐名相李德裕最為典型。
歷來對李德裕的功業評價甚高,李商隱稱他為“萬古良相”。李德裕也自稱“無常人嗜欲,不求貨殖,不邇聲色,無長夜之歡,未嘗大醉。”這其中的“不奢”“簡儉”“無嗜欲”等,可信度大有疑問,而反面的例證倒是更多。
首先,李德裕的飲食的確非常人之嗜欲。“武宗朝宰相李德裕奢侈極,每食一杯羹,費錢約三萬,雜寶貝、珠玉、雄黃、朱砂,煎汁為之。”名為羹,其實就是保健長生藥。他精于品茗,尤其講求水質,“在中書,不飲京城水,茶湯悉用常州惠山泉,時謂之‘水遞”。
其次,李德裕的府邸、別墅精巧豪奢。“李相國德裕宅在安邑坊東南隅,舍宇不甚宏侈,而制度奇巧。其間怪石古松,儼若圖畫。”“嘗因暇日休浣,邀同列宰相及朝士宴語,延入小齋,不甚高敞,四壁施設皆古書名畫。”他還在東都建有別墅平泉莊,“去洛城三十里,卉木臺榭,若造仙府”。其中“臺榭百余所,天下奇花異草、珍松怪石,靡不畢具”。
再次,李德裕博物好奇,喜歡收藏古物。他所收藏的寶物中,有大宛國的方形竹杖,有各種各樣的名硯,還有一塊醉醒石,“德裕尤所寶惜,醉即踞之”。
以上各家的記載,難免雜有政敵或文人的渲染夸大之詞,甚或假托之事。但李德裕奢侈的作風絕不是完全杜撰、毫無根據的。這對于一代名臣而言,正如某僧所云:雖屬末節,亦損盛德。
寇準無疑是北宋的名臣之一,他為人剛正不阿,敢于犯顏直諫,鄙視溜須拍馬。尤其是他力排眾議,勸真宗親臨前線督戰,并運籌帷幄,與遼國達成澶淵之盟。這雖然開了賠款的先例,但同時也為宋、遼雙方爭取了一百年之久的和平與繁榮,寇準之功實不可沒。《宋史》云:“河北罷兵,準之力也。”
寇準當時被稱為“無地起樓臺相公”,照理是清廉儉樸的,后世流傳的寇準罷宴故事也成為典型的廉政教材。然而檢索文獻,卻發現寇準并非始終廉儉,倒是常有奢侈之舉。《邵氏聞見錄》卷七云:寇準“居家儉素,所臥青帷二十年不易。或以公孫弘事靳(嘲諷)之,公笑曰:‘彼詐我誠,尚何愧?或曰公頗專奢縱,非也。蓋公多典藩(任地方長官),于公會宴設則甚盛。”
綜合各家記述,寇準好宴飲,尚奢華,應當是不爭的事實。雖然居家生活節儉,但公宴卻大講排場,這又如何能算清廉儉樸。
關于奸臣之儉,《清朝野史大觀》說秦檜不著黃衫是儉樸,實乃誤讀史料,這里有必要加以辨正。秦檜因主和而深受高宗眷顧,紹興十五年(1145年)四月,賜秦檜豪宅于臨安望仙橋,又“賜銀絹萬匹兩,錢千萬,彩千縑。有詔就第賜宴,假以教坊優伶,宰執咸與”(《桯史》卷七)。這樣一位權傾天下的寵臣、奸臣,其日常生活怎么可能是儉樸的?據《鶴林玉露》記載,某次秦夫人被召進宮中賜宴,席中有產自福建的子魚(又名鯔魚,色黑,宋人視為珍品),顯仁太后(高宗母)說:“近來子魚大者絕少。”王氏諂媚地說:“妾家有之,當以百尾進。”秦檜知道后連連責怪王氏失言,因為臣子的享用超過了皇家,其后果是很嚴重的。經與門客商量,送了一百條大青魚進宮,顯仁太后撫掌笑曰:“我道這婆子村(沒見過世面),果然。”因為青魚類似子魚而非子魚,只是個頭大些而已。
秦檜父子兩代奸佞,然而其曾孫秦鉅倒是一位忠臣烈士。與之相反的是,唐代盧懷慎、盧奕父子兩代清廉忠義,卻出了個不肖子孫盧杞,成為唐德宗朝的大奸臣。盧懷慎是唐玄宗時期的宰相,以廉潔清貧著稱。他的兩個兒子也都能秉承清廉家風,次子盧奕在安史之亂中不屈被害,謚為“貞烈”,事跡載于兩唐書《忠義傳》。可惜盧奕之子盧杞陷害忠良、奸邪忒甚,致使清正家風三世中墜。
作為一代名臣的李德裕與寇準,前者貶死海南,后者貶死雷州,勛業卓著而不得善終,結局令人扼腕嘆息。二人遭貶的主要原因,自然都是政敵的陷害打擊所致,然而其奢侈的作風也必然會貽人口實,讓政敵抓住小辮子。李德裕由于“勛業素高,瑕疵乃顧。是以結怨豪門,取尤群彥”。寇準也因為“服用僭侈,為人所奏”。評價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自然應當著眼于大節主流,生活作風在古人看來都是小節細行,我們也不宜拿今天“公仆”的標準來要求衡量,又何況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呢。然而話又得說回來,過分追求享受,奢靡浪費,畢竟有違廉政準則,有損廉潔品德。評價歷史上任何一位名臣,在論其大功大節的同時,奢與儉也理應納入考量范圍。李商隱詩云:“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這不僅是對歷史往事的總結,更是對后世子孫的警示。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