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杰
(中國國家博物館,北京 100006)
研究古代制陶技術的重點和難點是坯體的成型方法,容易出錯之處也是成型方法。避免出錯的訣竅是考察出土實物,從實物上找到坯體成型方法的證據。具體地說,要以出土實物上所遺留的痕跡和現象作為坯體成型方法的證據。
在古代制陶技術中,痕跡是用手指或工具直接施于坯體表面的印痕,可以看到或觸摸到,它與制陶者的行為有直接關系。
古代手制陶器的成型方法有捏塑法、泥片貼筑法、泥條筑成法三類。其中捏塑法最原始,最少見,它沒有經過泥片或泥條等中間環節,因此也稱直接成型法。泥片貼筑法流行于新石器時代早期和中期,泥條筑成法流行于新石器時代中期至周代。泥片貼筑的陶器上常見泥片縫隙,泥條筑成的陶器上常見泥條縫隙,真可謂“家常便飯”,不足為奇。但是,如果忽略了這些縫隙,就可能錯失這些“家常便飯”帶來的信息。
泥片和泥條本身有一定形狀,用手捏薄、捏扁之后,還有一定形狀,并且有邊緣。通常情況下,這些縫隙不能用工具(如薄刀片)探測到,肉眼只能看到縫隙的邊緣,暴露在陶器內壁或外表的縫隙實際上只是縫隙的邊緣,只是冰山一角而已。然而,它仍有重要性:只要細心觀察這些縫隙的邊緣,就會發現相鄰各泥片(泥條)之間有疊壓關系,根據疊壓關系,可以判斷泥片(泥條)是從器壁內側貼上去的還是從器壁外側貼上去的,是按順時針方向貼上去的還是按逆時針方向貼上去的。查明這些細節,制造坯體的操作方法也就清楚了。
筆者認為,認真考察實物,結合模擬實驗所取得的經驗,再加上建立在證據和邏輯推理基礎上的理性思維,三者相結合,所得出的結論更科學,更合理,更可信。
泥片貼筑法系指將泥料先搓成泥球或短泥條,再按壓、拍打或滾壓成泥片,然后經過手捏、拍打或滾壓,使相鄰各泥片互相粘接在一起筑成坯體的方法。各泥片之間存在的縫隙統稱泥片縫隙。
泥片貼筑法有正筑、倒筑之分,前者泥片從器物底部筑起,直到口部,后者泥片從器物口部筑起,直到底部;還有盤筑、圈筑之別,前者泥片按逆時針或順時針方向盤旋上升,后者泥片一圈圈壘疊而上,每圈首尾銜接。
仔細觀察陶器標本上的泥片痕跡,可以推導出古人是按照怎樣的方式和順序將一片片泥片粘接、筑成一件器物的。下面試舉例說明。
(一)新石器時代早期采用泥片貼筑法制作的典型陶器如出土于廣西桂林市甑皮巖遺址第三期的陶罐(圖一)[1]22。該陶罐是由四塊陶片復原而成。從剖面圖上我們可以看出,罐口部(圖一,4)的陶片有三層泥片,腹部陶片(圖一,2、3)有兩層或三層泥片,各泥片之間都有明顯的泥片縫隙。仔細觀察,又可看出有的泥片是從器壁內側貼上去的,有的泥片是從器壁外側貼上去的,這表明當時貼泥片的方法還不規范。分析這些泥片縫隙,可以知道,口部和底部(圖一,1)的制作程序都是自下而上,腹部則是先貼筑腹下部,后貼筑腹中部。表明這件陶器是采用正筑法,自底部筑起,直到口部,于口部將三片泥片貼合在一起,并捏圓潤,形成口沿。

圖一 新石器時代早期泥片貼筑法制陶示例——甑皮巖遺址第三期陶罐
(二)新石器時代中期采用泥片貼筑法的陶器標本,可以河南舞陽縣賈湖遺址三期的雙耳罐(T17③B∶9)和湖北宜都市青龍山城背溪文化的圈足盤(H1∶41)為例。
賈湖遺址三期雙耳罐T17③B∶9,僅存肩部以上。標本可見泥片開裂,界線分明,有明顯泥片縫隙。筆者對該標本進行了仔細觀察,并繪制了泥片排列圖(圖二,1)[1]38。該器采用正筑泥片圈筑法成型,泥片按逆時針方向排列,制作者操作時是用右手捏泥片。圖中可見,肩下部用較小的泥片貼成,第1、2塊屬于第一圈,第3、4塊填補缺口(其中第4塊脫落,留有疤痕),第5~8塊屬于第二圈。剖面顯示上述泥片都是從器壁內側貼上去的,泥片向器內傾斜。肩上部和口沿用大泥片貼成,剖面可見第9、10塊是從器壁外側貼上去的,泥片向器外傾斜。泥片從器壁內側還是從器壁外側貼上去,可以靈活掌握,表明操作方法仍不規范。一些泥片長與寬的比值較大,介于泥片與泥條之間,這是由泥片貼筑法向泥條筑成法過渡的表現。
城背溪文化的圈足盤H1∶41(圖二,2)[1]38,為口部殘片,內壁、外表和剖面都可看到泥片貼筑的痕跡。各泥片之間都有明顯的縫隙。圖中上右側的平面圖為陶片外壁,可見泥片1在右,泥片2在左;中間的平面圖為內壁,可見泥片1在左,泥片2居中,泥片3在右——這表明泥片是按順時針方向逐片貼上去的。從縱剖面和橫剖面看,均為泥片1在外,泥片2居中,泥片3在內——這表明泥片是從距制陶者自己較遠一側的器壁內側貼上去的。筆者在繪完線圖之后,曾用剃須刀片插入泥片縫隙,將泥片逐層剝離,用肉眼直接觀察到了泥片和泥片縫隙的全貌。如果能用探傷儀精確地探測隱藏在陶片內部的泥片縫隙就更好了。

圖二 新石器時代中期泥片貼筑法制陶示例
泥條筑成法系指將泥料先搓成泥條,再經過手捏,使相鄰各泥條之間互相粘接在一起筑成坯體的成型方法。各泥條存在的縫隙統稱泥條縫隙。
泥條筑成法也有正筑、倒筑之分,前者泥條從底部筑起,直到口部,后者泥條從口部筑起,直到底部;還有盤筑、圈筑之別,前者泥條按逆時針或順時針方向盤旋上升,后者泥條一圈圈壘疊而上,每圈首尾銜接。
同樣,觀察泥條痕跡可以推導出古人是如何采用泥條筑成法制成陶器的。下面試舉例說明。
(一)新石器時代中期,可以河南舞陽縣賈湖遺址二期的圓腹壺M358∶1為泥條盤筑法的典型標本。圖三為筆者親自手繪[1]41。從圖中的剖面部分可見,該器腹下部、底部和頸部內壁都有泥條縫隙,經觀察,此器成型方法是倒筑泥條盤筑法與正筑泥條盤筑法兼用。腹下部剖面顯示泥條向器外傾斜,這是倒筑的證據。倒筑時作器者用左手捏泥條,泥條從器壁內側加上,按順時針方向盤旋上升。至近底部時,將泥尾塞入圓洞內,然后拍打底部,將其封死,成為小平底。俯視內底可見螺旋狀泥條痕跡和凸起的泥尾。腹上部剖面顯示泥條向器內傾斜,這是正筑的證據。方法是,將已筑好的下半部坯體翻轉正放,先將邊緣捏薄,再從器壁內側加上泥條,繼續盤筑器物上半身。上、下半身交界處內壁有凹槽一段和指窩一周,是繼續捏泥條時遺留的痕跡。

圖三 新石器時代中期泥條筑成法制陶示例——賈湖遺址二期圓腹壺(M358∶1)

圖四 新石器時代晚期泥條筑成法制陶示例
(二)新石器時代晚期,可以河南澠池縣班村遺址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葫蘆瓶(H2133∶35)和小口尖底瓶(H1071∶8)為例。
河南澠池縣班村遺址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葫蘆瓶一律采用正筑泥條盤筑法成型。如H2133∶35(圖四,1)[1]73,在 1995年 11月我到班村之前,該器已粘對復原,為了“打破砂鍋問到底”,我請民工用噴燈將粘膠烤化、拆開后對標本進行了細致的觀察。我看到其內壁和剖面上都有明顯的泥條縫隙:泥條向器內傾斜,按逆時針方向盤旋上升,這表明作器者制作時是用右手捏泥條;腹下部的泥條按順時針方向盤旋上升,這表明其局部制作時作器者是用左手捏泥條。由此可見,葫蘆瓶采用正筑泥條盤筑法成型,屬于手制法成型范疇,這樣就更正了過去有學者認為仰韶文化的葫蘆瓶是采用輪制法成型的觀點。圖繪制完成后,我又請民工將H2133∶35重新粘對復原。
同樣出自班村遺址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小口尖底瓶H1071∶8(圖四,2)[1]77采用了倒筑泥條盤筑法與正筑泥條盤筑法兼用的成型方法,上下半身分別成型:器物下半身采用倒筑泥條盤筑法成型,腹部內壁可見泥條縫隙,剖面顯示泥條向器外傾斜;上半身采用正筑泥條盤筑法成型,腹上部和頸部內壁都有泥條縫隙,剖面顯示泥條向器內傾斜。內壁中部可觀察到接縫一周,表明兩部分套接在一起時,下半身在內,上半身在外。
(三)銅石并用時代早期,如山西垣曲縣古城東關遺址廟底溝二期文化早期的甕ⅠH251∶53(圖五)[1]129,系采用正筑泥條圈筑法成型。仔細觀察可見:器壁外表留有不完整的指窩,排列成7周,可知器壁是在圓餅底之上用9周泥條圈筑而成;肩部內壁留有完整的指窩,排列成2周,指窩都向左斜,是右手大拇指按壓的印痕;剖面有泥條縫隙,可見泥條向器內傾斜,這表明輪盤是按順時針方向轉動。推測作器者是用左手持泥條,右手捏泥條,隨著輪盤的轉動,泥條按逆時針方向從器壁內側加上,圍合9周后成器壁。

圖五 銅石并用時代泥條盤筑法制陶示例——東關遺址廟底溝二期文化早期陶甕(ⅠH251∶53)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9周泥條圈筑完成后,作器者采用了濕手抹平的方法進行修整。由于陶胎較軟,手指用力較大,指窩中間部分被抹平,僅存指痕的上下邊緣,故器表形成7周凹槽,而與凹槽相對應的內壁出現鼓棱7周,導致外表和內壁的輪廓線呈現波浪狀。
(四)西周早期仍采用泥條圈筑法制作陶器,如山西曲沃縣、翼城縣天馬—曲村的深腹盆(6233∶1)和聯襠鬲(M6212∶5)。
M6233∶1為夾砂灰陶深腹盆,仔細觀察,可見其腹部內壁有兩道泥條縫隙(圖六,1)[1]271。筆者曾用窄條剃須刀片從器壁內側斜向插入上面的一道縫隙,探明泥條是向器外傾斜,深度達0.6厘米,這是陶盆腹部采用倒筑泥條圈筑法成型的證據。盆口內可見泥條縫隙一道,泥條向器內傾斜,表明口沿采用正筑泥條圈筑法成型,泥條是從器壁內側加上的。

圖六 西周時期泥條筑成法制陶示例
聯襠鬲 M6212∶5(圖六,3)[1]278是天馬—曲村出土的最小的一件陶鬲,口徑11.1厘米,高9.4厘米,筆者猜測其或許是初學制陶者的“習作”。經觀察,鬲腹部內壁可見一周泥條縫隙,泥條向器外傾斜,可知器壁的泥筒是采用倒筑泥條圈筑法成型。俯視鬲內,可見內底足部有半圓形陶墊窩,窩深2.2厘米。自底部向上仰視,可見襠下有“Y”形縫隙,縫隙兩側呈現疊壓狀,高低不平。仔細分析襠下縫隙,似可窺視聯襠鬲成型的“天機”:倒筑的泥筒上端必須先切除3個倒三角形,留下來的3個正三角形才能合攏成襠。1994年1月29日至2月3日,筆者按此方法連續做了9次模擬實驗,在實驗過程中首次確認了這一“天機”,成功地仿制了9件聯襠鬲,編號分別為仿∶450—仿∶458。
而戰國晚期的陶鬲在成型方法和器形上都與春秋時代的明顯不同。如河南澠池縣班村遺址戰國晚期秦人墓出土的鬲M502∶2(圖六,2),采用泥條圈筑法成型,上、下半身分別制作。由內壁的泥條縫隙可知:器物下半身的泥條向器外傾斜,表明采用倒筑泥條圈筑法成型;上半身的泥條向器內傾斜,表明采用正筑泥條圈筑法成型;下半身在內側、上半身在外側套接在一起,形成一個陶罐,再在底部安裝三個很矮的足,勉強成為象征性的陶鬲。這件陶鬲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陶鬲,表明至戰國晚期陶鬲的發展已經到了尾聲,即將消亡。
由上述標本實例可證,泥片縫隙是采用泥片貼筑法成型時手捏泥片所致,泥條縫隙是采用泥條筑成法成型時手捏泥條所致,二者都與制陶者的行為有直接關系,因此都屬于痕跡范疇。換句話說,泥片縫隙是采用泥片貼筑法成型的直接證據,泥條縫隙是采用泥條筑成法成型的直接證據。找到證據,成型方法的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1]李文杰.中國古代制陶工程技術史[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