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民歌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王向榮訪談錄*

楊程茜 賀智利

傳承人簡介：王向榮，男，漢族，1952年出生，陜西府谷縣人。王向榮少年時代歷盡坎坷，父親早逝。他13歲就挑起生活的重擔，干農活、打小工、挖煤掏炭、當瓦工，進入公社青年創業隊后依然要承擔隊上繁重的勞動。顛沛流離的生活使他體驗了人生，豐富了感情。受父母影響，王向榮很早就熟悉了許多民間曲調。1966年，“文革”風暴中斷了他的學業。大學夢破碎了，王向榮便醉心于民歌，利用這段時間學會了識簡譜及拉二胡、彈三弦，盡可能地找音樂方面的書籍閱讀，逐漸向專業化藝人靠近。1970年，18歲的王向榮以在校時全優的成績當上了村里的民辦教師。他在寒暑假拜師學藝。1977年王向榮在府谷縣城參加文藝調演，一鳴驚人。此后，他多次參加縣、市、省、中央電視臺等各級單位組織的各類演出及比賽活動，頻頻獲獎。1980年，被選進人民大會堂和懷仁堂進行匯報演出，受到了鄧小平、姚依林、萬里等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和宴請。王向榮曾為多部影片配過插曲，并隨團參加過蘇聯、法國、瑞士等國的國際藝術節，1992年曾應邀赴日本橫濱、神戶等地演出。此外還參演影視作品并獲獎，被譽為“陜北歌王”。2005年當選陜西省音協副主席，2008年被評為陜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2009年被文化部授予“陜北民歌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1)文化部關于公布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的通知(2009)。http://www.gov.cn/zwgk/2009-06/12/content_1338384.htm。王向榮是土生土長的陜北人，從一個放羊娃到陜北歌王，他用最本真、最質樸、最純粹、最真誠的歌聲征服了人們。

陜北民歌是流傳于陜北及山西、寧夏、甘肅、內蒙古、河北等陜北周邊地區的地域性民歌，是人民群眾在長期的生產和生活實踐中形成的口頭創作的民間藝術形式，種類多樣，從各個方面反映了陜北人民的苦樂和愛憎。陜北民歌唱紅了天，唱慟了地，大喜大悲中烙印著一個民族的文化記憶。2008年6月，陜北民歌入選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2)編號：Ⅱ-73，項目名稱：陜北民歌，申報地區或單位：陜西省榆林市、延安市；國務院關于公布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和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擴展項目名錄的通知(國發【2008】19號)。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08/content_1025937.htm。新時代陜北民歌面臨多元文化的沖擊，同時在其發展過程中還存在許多亂象，該如何更好地保護并傳承陜北民歌？帶著這些疑問，筆者采訪了陜北民歌國家級傳承人王向榮，試圖從他的藝術人生和傳承努力中尋求一些有價值的答案。

楊程茜(以下簡稱“楊”)：王老師您好，我是榆林學院文學院的教師，也是咱陜北榆林人。您是陜北民歌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今天想通過您的訪談了解陜北民歌的淵源、特色以及發展。您看可以嗎？

王向榮(以下簡稱“王”)：可以！你有什么問題盡管問！

一、 源遠流長：千年老根黃土里埋

在陜北的土地上，世世代代的陜北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用攔羊嗓子回牛聲，抒發著自己的沖天豪氣，宣泄著自己的情感世界。黃土高原是陜北民歌誕生的基礎，是培養、塑造這種民間歌曲的決定性因素。陜北民歌就是扎根在黃土高原上的大樹，千百年來它隨時都在吸吮著黃土地里的養分，并讓其一枝一干、一葉一脈的飄動都回響著高原之聲。

楊：王老師，我看過您的傳記，您從小就愛好唱歌，并且對陜北民歌也頗有研究。那您先給我們講一下陜北民歌的淵源吧！

王：陜北黃土高原文化歷史非常悠遠，它是中華民族最早的棲息地和中國農耕文化的發祥地之一。考古學家在陜北地區發掘出一些新石器時代遺址，它們的區域性特征給陜北民間藝術的個性形成提供了天然的基因。我們祖先在這塊土地上創造了文明世界的中華民族古老的文化，歷史上人們生產勞動中形成的民歌胚胎也就必然會孕育在陜北這塊土地之中。所以在這基礎上要認識陜北民歌就要從兩個方面來了解，一個方面是歷史學角度的陜北民歌，另一方面是地理學視野下的陜北民歌。陜北這塊地方是邊疆民族長期爭奪的地方，匈奴、突厥、西羌、蒙古等等都在這居住過，留下了很多物質和精神文化的痕跡。在這塊土地留下來的少數民族和大漢民族使傳統的農耕文化和草原民族的游牧文化碰撞在一起，所以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陜北人的經濟生活方式其實是多樣的，這就形成了陜北民歌的風格——就是它中原主流文化的底色不變，但同時容納了西北各民族的文化，形成陜北民歌獨有的特色。

楊：那從地理視野看又對陜北民歌的產生有什么影響呢？

王：從地理視野看，陜北民歌存在于整個黃土高原的大格局里。陜北黃土高原毗鄰山西、內蒙古，南邊以黃龍山為界和關中平原形成一個地理上的落差。陜北行政地區屬于黃土高原的腹地，就是中心地帶。這個中心地帶是大的黃土高原里的小格局，東邊是黃河西岸，北面是沙漠，西面是丘陵，南面是低山。這個小格局其實是相對封閉的，它對經濟發展很不利，但是很有助于保存遠古文化和本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因為它被隔絕起來，跟外面接觸少，很少受外面文化的沖擊，所以它保留得比較完整純潔。這種封閉的地理環境給陜北民歌的創作提供了相對獨立自由的空間。陜北民歌之所以有現在這種很典型的藝術特色，也是得益于這種地理上的隔絕。

楊：原來陜北民歌的誕生和所處的這片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那同樣是有土地的醞釀，為什么它聽起來就和云貴高原青藏高原民歌的感覺不同呢？

王：陜北民歌之所以有現在的特色，除了前面說到地理環境因素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片土地的發展變遷，它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沉淀。經濟貧弱的滄桑變化帶來了物質和精神生活的巨大反差，再加上多民族融合、多樣經濟重疊等原因，陜北民歌代代積累、不斷被每代人打磨，這就讓陜北民歌有了沉郁又博大的韻味。我翻了很多資料，跟史學家們共同探討得出一個結論，這塊土地上有了人就應該有了歌，有了謠。我們把所有的歌集中起來有上萬首，這個更是前所未有的、首屈一指的，而且它現在還在不斷地延伸發展。它是最接地氣的，是老百姓的東西，它反映老百姓的喜怒哀樂。比如勞動號子，鋤地有鋤地的號子，劃船有黃河上艄公的號子，這些都是代代守護代代相傳的。這就是陜北民歌與眾不同的根源所在。

楊：原來是這樣！勞動號子是不是就是最原始的一種陜北民歌？

王：是的。以前我們的祖先在勞動過程中要借助有節奏的聲音給自己加油打氣，也要統一動作，就產生了最早的勞動呼號。這就是陜北民歌的最早的形式。最早的勞動號子不能以文字記載的形式流傳到今天，但是因為每個時代都會或多或少存在人力勞動，所以現在的一些音樂里也能看到以前勞動號子的音樂元素，比如《榆林號子》里有：“喲嗬嗬，喲嗬，喲嗬！”。

楊：您的代表作《黃河船夫曲》就屬于勞動號子吧？

王：是。《黃河船夫曲》是黃河船工在航運、擺渡時唱的曲子。除了這個，勞動號子還有其它種類，比如夯歌，這是修渠、打壩、建房這種勞動時唱的號子，基本都是領唱即興創作，有時候沒有歌詞，就只是勞動口號。還有耕地時候唱的吆牛調，礦工扳動轆轤絞煤時唱的絞煤號子，作坊工人手工制作或者釀制時候唱的作坊調等等，這些歌都是伴著勞動而生的。在陜北，有勞動就有歌聲，這也是人們愉悅自我的方式。靠自己的雙手活得實在，唱自己的民歌活的自在，這是陜北人一生都在追求的物質和生活的滿足。

楊：除了勞動號子，陜北民歌還有哪些種類呢？

王：這就太多啦！陜北民歌從產生以后是經過一代一代的延續，千百年來不斷豐富內容，容納了每個時代的很多東西，保留原有的精華，又加入當代的流行元素。現在陜北民歌的種類，粗略統計光歌種就得有七八十種。從形式上看，陜北民歌大致分為勞動號子、信天游、山曲、酒曲、秧歌曲，還有小調和酸曲。

楊：能具體介紹一下這些種類都是什么內容嗎？

王：這些歌的內容大都是訴苦、表達感情或者革命歌曲。陜北人唱陜北民歌是沒有任何拘束和顧慮的。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點、什么場合，他們想唱就唱，信口而唱，唱生活、唱勞動、唱苦難、唱愛情等等，只要興致來了就會喊兩句。所以人們才把陜北民歌稱為“信天游”，意思就是自由奔放的歌。

山曲是陜北人在日常生產生活中自然形成的民間曲子，很多都是在野外唱的，比如《走西口》。酒曲是在酒宴上唱的，這里面又有很多小的分類，比如請客曲、勸酒曲、辭酒曲、對酒曲等等。你也知道咱們陜北人非常粗獷，熱情好客，酒曲就能反映出陜北人的這種性格。秧歌曲就是陜北人在節日鬧秧歌的時候傘頭領唱的曲子。小調，也叫小曲。剛才說山曲是在野外唱的，那小曲正好相反，是里巷之曲，歌詞不是即興創作的，而是一些有修養的民間藝人加工的，反映老百姓民俗民風，就像講故事一樣，炕頭上有炕頭上的歌，哄孩子睡覺有哄孩子睡覺的歌。還有酸曲，內容主要是跟愛情有關，很多陜北民歌都是唱愛情的。

二、 陜北味道：獨特的藝術形式

作為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陜北民歌內容豐富，類型多樣。在它長期的流傳演變過程中吸納、消融、積淀了豐厚的陜北文化，可以說陜北民歌既是一種藝術形式，也是一種文化象征。對于陜北人來說陜北民歌就是老祖先留下來的一份珍貴的傳家寶，它既表現出一種精美的藝術欣賞價值，同時也蘊含著多元的文化認同。陜北民歌的唱法與其生存環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要想唱得純粹、唱得有韻味，離不開黃土地的熏陶。

楊：王老師，您剛說全國有那么多種民歌，但是陜北民歌的傳播范圍之廣是首屈一指的。那么您認為陜北民歌的獨特之處在哪？

王：首先，它和人們的生活有最直接緊密的聯系。民歌的作者就是普通老百姓，人們通過民歌表達自己的生活方式。其次，陜北民歌是經過很多人即興演唱、改編、又創作逐漸形成今天這個風格的，所以從誕生到定型，凝聚了無數人的智慧和情感，它給人的感覺就是特別親切真實。再次，我前面也說到陜北民歌種類繁多，歌詞很具有感染力，音樂形式多樣，這也體現了它的獨到之處。

楊：它的歌詞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王：它的歌詞常用重詞疊字，因為陜北人生活中常用疊詞表示親昵或強調，增加了歌詞的節奏美和音律美。歌詞里用方言讓地方色彩更濃。歌詞的結構一般比較平衡對稱，詞尾要押韻。比如信天游唱詞的基本格式就是七言上下結構的兩句體。例如：“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3)陜北民歌《咱二人天生一對對》歌詞。。它還常用比興手法，比如以日月星辰作比興：“滿天星星一顆顆明，可中國挑下你一個人”(4)陜北民歌《滿天星星一顆顆明》歌詞。。

楊：陜北民歌歌詞里經常有“哎”“喲”“嗨”這種字詞，有什么作用？

王：小調的歌詞經常會用這種襯字襯句，插在句中間或者結尾，起填充或者渲染作用。比如：“一更子里來月照東，心想起丈夫(嗨)淚(個)淋淋，鴛鴦布枕頭(嗨)紅綢子被，有心(著)寬衣(是)無心睡(哎嗨喲)”(5)陜北民歌《盼丈夫》歌詞。。小調的歌詞以七言四句分節歌形式為基本結構，曲調一般比較方整，旋律流暢。另外，還有秧歌詞一般是七言四句為一段，一首四句的唱詞不換韻。例如“一顆顆紅星映朝陽，人民軍隊忠于黨，保衛祖國緊握槍，鐵打江山萬年長”(6)陜北民歌《新春秧歌鬧起來》歌詞。。

楊：原來歌詞都這么有講究！陜北民歌是在山溝溝里產生的土生土長的民間文化，它的演唱習慣肯定也比較獨特吧？請您介紹一下吧。

王：在陜北的民間藝人們都習慣用真聲唱，所以聽起來就很淳樸真誠。但是我認為還是應該用一些更加科學的、專業的方法來唱。不是說真聲唱不好，是單純用真聲唱表現力可能會弱一些。信天游的長音一般都在高音區，借助假聲就能讓聲音聽起來更結實明亮。

楊：那像您前面說的“哎嗨喲”這些襯詞的演唱有什么講究嗎？

王：這些襯詞都是感嘆詞，都是百姓們的情感流露，它是為渲染氣氛的，所以唱襯詞的時候要用潤腔裝飾，加強韻律感。

楊：在陜北民歌的演唱中是不是也會體現陜北人日常說話習慣？

王：當然有啦！比如說陜北人在叫人的時候常有拉長音的習慣，又會在長音后面的最后一個字加一個重音，那么陜北民歌里的長音后面也常會有一個短裝飾音，這就是語言習慣的體現。

楊：我聽您唱的陜北民歌會覺得跟別人不一樣，給人很純粹很真實的感覺。那么您演唱陜北民歌，除了專業的技巧，還有什么秘訣嗎？

王：很多人也問我有沒有演唱秘訣。其實根本沒有，就是真情實感的流露。高興的時候是喊出來的；痛苦的時候是哭出來的；憂愁的時候是哼出來的。我剛才說到的潤腔技巧的使用要因情而異，以聲傳情。就是說，唱的時候的情感變化會影響歌聲的效果。有感情的演唱才能讓歌曲血肉飽滿，聽起來也就更打動人。如果非要說什么秘訣，那就是你得真正愛陜北民歌，愛這片土地。現在很多搞藝術的很急功近利，沒有真正從心里去愛它。我是真正愛陜北民歌的。

楊：您取得現在的成績是靠天賦嗎？

王：我的天賦就是陜北這塊土地。從小因為吃不飽，我是天天哭著喊著要吃的，所以早把嗓子練好了。老師教吊嗓子，發聲，都是我小時候哭喊的時候練過的。我生活在黃土地上，我練歌是在山坳上面對花、草、樹唱。我唱歌就是唱我自己，想起自己走過的路，想起種種不幸的遭遇，就情不自禁地悲從中來。尤其是唱我家鄉神木、府谷一帶的山曲臺，就更容易動感情了。黃土地是陜北民歌的魂。

三、 土地與歌：豐富的地方習俗

陜北地區獨特的自然條件影響著陜北民歌的內容，陜北民俗中的衣食住行、人生禮儀等等更影響著陜北民歌的主題思想。婚嫁、祭祀、祈雨、迎神送神等活動都離不開陜北民歌。王向榮早年經常參加這類宗教民俗活動。

楊：王老師，陜北民歌現在已經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了，您是陜北民歌的國家級傳承人，您介紹一下陜北民歌的價值吧？

王：首先是語言文化價值。陜北民歌之所以能得到大家的認可，被廣泛傳唱，跟原汁原味的陜北方言的融入有很大的關系。陜北方言非常豐富形象。陜北民歌對陜北方言的自如運用，很大的豐富了陜北方言的表現形式，也為陜北方言的研究提供了許多活生生的第一手材料。

再就是歷史文化價值。我前面也說一代代陜北群眾不斷給陜北民歌加入新元素傳唱至今，所以其實陜北民歌發展演變的歷史就是陜北社會生活發展演變的歷史。在封建社會陜北民歌的傳唱度并不高，直到毛澤東主席到陜北后出現了以延安為中心的新文藝活動，民間文化才慢慢得到重視。當時出現了大批的陜北民歌作品，再加上經歷了人民革命和抗日，陜北民歌的內容又豐富起來。比如《東方紅》《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等等，從不同角度反映了當時陜北人民真實的生活狀態。毛澤東在陜北的這段歷史是不可忽視的。如果沒有這一段，陜北民歌不能到今天這個分量，有這么高的傳播度。

最后就是民俗文化價值。陜北民歌是老百姓的歌，所以它肯定會表現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風俗。比如《過年歌》反映陜北年節的風俗習慣，《拜天地歌》、《喪事歌》反映陜北婚喪嫁娶的風俗等等。

楊：您前面說陜北民歌是老百姓民俗民風大薈萃，能具體講講它在陜北宗教儀式和民俗活動中的作用嗎？

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陜北的各種民俗活動中都少不了陜北民歌的影子。各類活動有不同的音樂。就比如神官調(7)神官調：一種非常古老的歌謠，產生于人類崇拜原始神靈的巫術活動。巫在陜北俗稱“巫神”“神婆”或者“神官”。他們做法事時唱的曲調叫“神官調”，也叫“跳神調”。和祈雨調，都是很有歷史感的曲調。

楊：我以前聽別人說您會唱神曲，是不是就是神官調？

王：是的。“神官調”現在叫迷信。它過去是陜北民歌中很古老的一種音樂，其實也是祈求神的保佑。那時候人有病就求巫神、巫婆，上廟燒香求藥。神要給人間傳達旨意，就產生了一群人代替神說話，也就是“神官”，他們傳遞旨意的方式就是唱神官調。從請神、安神、問神、設壇，再到謝神、送神每個環節都有音樂。他(8)指神官。在那唱著說：“左參神右參神，早參軍晚參軍，早參神神受香煙，晚參神神受金燈。早受香煙晚受燈，頂金盔穿金甲，披衣換甲來下馬”(9)陜北民歌神官調《參神》。。這是請神的調。還有“拜神煞，拜神煞，我拜神煞你上馬，上馬上馬快上馬，一上上到金絲騮鞍烏云花(10)陜北民歌神官調《發神》。”。這是送神。這一整套儀式得持續幾天。神官調曲調簡單，誦唱性強，有的曲調結尾的時候會突然出現五度六度八度的大跳，烘托氣氛，有一些神秘的感覺。

楊：所以其實神曲也就是百姓心中的慰藉是吧？

王：對啊！陜北原始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人們面對瘟疫、干旱、洪水這些自然現象是束手無策的。再加上貧窮，人們內心其實非常害怕，渴望生存，所以人們就把希望寄托在所謂的神靈身上。用對神靈超自然力的膜拜與祈禱尋求內心的解脫和慰藉。所以就出現了諸如巫術這些儀式。有了儀式肯定就會有歌，神官調也就出現了。

楊：那祈雨調是不是也和神官調一樣是為了祈求上天的保佑？

王：是的。陜北干旱，有很多龍王廟，祈雨調就是抬龍王神樓求雨時候唱的歌。那時候人們遇到干旱無雨，莊稼難收的時候就會寄托神靈，祈求龍王賜雨。這個是有歷史的，史料有記載的(11)據《米脂縣志》(民國三十三年鉛印本)卷四記載：“六月二十八日，五龍聚會于城十字街，四民進香，演戲獻牲，并請齊天大圣像于龍神牌位右。相傳某年大旱，至是日尚未雨。祈雨者肩各龍王牌位四處呼號。是日，五方龍王聚集于此，忽爾大雨傾盆，澤遍四野，隨即酬神進香，演戲獻牲，秋成大有。從此年年如是，成為俗。”。

楊：祈雨形式是不是也和唱神官調一樣分請神、求雨、再送神？

王：對，祈雨主要分為請神、祈雨、取雨、還愿等。雨司領著祈雨隊伍唱祈雨調：“一朵蓮花一朵云，我愿菩薩早鋪云，云彩鋪在半空中，稀薄溜溜南風往上涌，行著看黑洞洞，高吼閃電雨兒淋，龍王老爺下大雨，早下大雨救萬民……”(12)陜北祈雨調《我愿菩薩早鋪云》。。它的風格和神官調類似，曲調簡單，群眾編成順口溜：“噔嘣噔，雨點點，扁豆撈飯獻花卷卷。”(13)吳堡縣志編纂委員會編 ：《吳堡縣志》，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62頁。

楊：陜北祭祀儀式中也有民歌吧？

王：那是祭歌，就是在白云道觀、廟會、喪葬這些民間祭祀活動中唱的歌，也叫經韻調。民間祭祀活動中唱的經韻調大多和廟會里的相同，內容主要是哀悼亡者，愿其早日超度。這個祭歌的存在也是受道教的影響產生。現在社會發展了，有的祭祀活動也在逐漸淡化，很多迷信色彩比較濃的活動也已經消失了。

楊：您再給我們講講秧歌曲吧！

王：陜北秧歌起先與祭祀活動有關，現在已經成民俗歌舞了。秧歌朗朗上口，演唱基本是傘頭的，眾人和聲。最紅火的要數正月十五元宵節轉九曲(14)據《米脂縣志》記載：“九曲灘用高粱桿(或竹竿)搭成‘黃河九曲陣’吸引男女老幼，前呼后擁，迂回曲轉，俗話說‘轉九曲，活九十’。”米脂縣志編撰委員會編，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60頁。了，主要唱祈福、求喜的歷史故事。現在的秧歌都是很活潑的，在各種歡慶的節日表演用的，透著喜氣。

楊：逢年過節肯定也得喝兩杯，是不是就會唱酒曲？

王：陜北人喜歡喝酒調動氣氛，每逢親朋好友或遇到大事，都要用酒招待。席間猜拳行令，伴酒唱曲，盡情取樂，以醉為快。整個宴席間會唱《請酒曲》、《勸酒曲》、《辭舊曲》等等，節奏比較自由，有敘事性，非常有趣，也能活躍氛圍。

四、 薪火相傳：使命與擔當并存

王向榮出生農家，能獲得今天的成績實屬不易。回顧自己走過的藝術路，他感慨地說：“從陜北往出來走，一個人太難了……”王向榮早有個心愿——搭建民歌的展示平臺，并以此培養年輕人。他認為“娃娃們要學習不能離開幫助”。位于西安的陜北民歌大舞臺(15)陜北民歌大舞臺于2015年成立，位于陜西省西安市碑林區體育館東路9號，是陜西省重大文化精品工程、碑林區文化產業扶持項目、西安音樂學院教學實踐基地、陜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學實踐基地、王向榮傳習所。是近年來推廣和傳承陜北民歌比較重要的舞臺。王向榮傳承民歌的心愿在這個舞臺上得以很大的實現。筆者就陜北民歌大舞臺的創建、陜北民歌傳承的收徒等方面進行訪談。

楊：王老師，我們談談陜北民歌大舞臺的情況吧。什么樣的契機促成您發起它的？

王：辦民歌大舞臺是我多年來的愿望。西安是陜西省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西安我們能聽到三秦文化，陜南的文化，關中的秦腔，但聽不到陜北的音樂，這并不是好事吧？我們就想辦一個讓孩子們展示學習的地方。但辦這個需要資金。對生意人來講這個并不會有收益，我們找投資也是四處碰壁。最終，陜北民歌大舞臺得以付諸實施離不開兩個人的幫助。一個是尚飛林(16)尚飛林，男，陜西佳縣人，陜西省文聯委員、陜西省有突出貢獻專家、陜西省高級專家協會理事。。他是陜西省音樂家協會主席，從最初的謀劃開始他就一直全力支持幫扶；另一個是個湖南后生劉德明(17)劉德明，男，湖南長沙市東湖鎮人，陜北民歌大舞臺總經理。。德明愛好民歌，他為這個舞臺也投入了許多。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也抱怨說“王老師和尚老師給我挖了一個坑”。我說：“后生，做什么事都不容易。你失去一頭肯定會得到一頭”。堅持了幾年，挺過難關，現在他明白了。

楊：大舞臺收益怎么樣？

王：剛開始那幾年是真的沒辦法生存，沒有經濟來源，靠這個又掙不了錢。但我說過任何事情都要堅持，要把眼光放遠一點。在最困難的時候劉德明想了一些辦法，把它辦成文化基地，可以賣陜北的雜糧，擴大影響。后來就越做越好了。他畢竟是生意人，理念比文化人要多。現在陜北民歌大舞臺完全可以生存。我只是發起人，具體的經營是別人做。需要我的時候過去把把關，我也不領工資，這本就是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楊：我看過一些有關您的新聞報道說您在陜北民歌大舞臺舉行過收徒儀式，您是什么時候萌生收徒的想法的？

王：在辦民歌大舞臺的時候就有了。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國家級傳承人，要想傳承必須要通過收徒的方式。我不收徒弟和學生的一分錢。有空你來，想聽我給你講，我就講，你想唱你就唱，我能給你提出些意見，我盡自己的職責。

楊：您收徒有什么要求嗎？

王：三個條件：第一嗓子要好，要有一定的天賦；第二人品要好，第三要熱愛。沒有好的嗓音條件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人品一定要好，你就再有本事，人不行，那肯定做不好。做人是根本，品德是最當緊的。徳藝德藝，有德才有藝；再就是要愛，要發自內心熱愛陜北民歌。熱愛、有這個條件、走的路正，這三個是必須的。

楊：是否要求是陜北本地人？

王：陜北人優先。語言對唱陜北民歌很重要，一定要懂方言，能說點陜北話，就算說不了很地道，但最起碼常用的要會說。因為不可能整首歌都是地方話，全部地方話別人聽不懂了還怎么傳播？所以最好是陜北人，因為他的母音在那呢。

楊：您的徒弟中有沒有特別讓您欣賞的？

王：任何事情不會面面俱到，十個指頭伸出來也不一樣長短。我的幾個徒弟當然也不可能都出類拔萃，這關鍵在個人的修為。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我的這些徒弟里確實也有挺不錯的，比如說蘇文(18)蘇文，男，陜西清澗縣人，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陜西省音樂家協會會員，陜西省“百優藝術人才”，2018獲星光大道年度四強，2017年參加第十屆香港世界“金紫荊花獎”六國華語歌唱大獎賽榮獲最高獎；2016年參加安徽衛視(中國農民歌會)先后獲得西北五省冠軍、中部賽區冠軍、全國總冠軍，同時也獲得“中國農民歌會農民歌王”稱號。劉美玉，男，陜西府谷縣人，陜北民歌手，王向榮于2015年收其為徒，并簽約西安市陜北民歌大舞臺，成了一名職業歌手。2016年劉美玉參加西北五省民歌邀請賽榮獲二等獎，2017年應邀錄制CCTV3《回聲嘹亮》，2018年榮獲中國西北音樂節榆陽區陜北民歌大賽一等獎，應邀錄制CCTV7鄉村大世界欄目。也挺不錯，這是我一手培養的徒弟。我已經很有成就感了。當然這個成就不是歸我，是歸孩子們的。

楊：您的徒弟現在是兼職唱陜北民歌嗎？

王：以前是，但他們現在是專職，就是靠唱歌為生。

楊：您的兒女有沒有跟您學民歌？

王：沒有，他們倒是也能唱，但是我也沒有專門(19)陜北方言，“特意”的意思。去培養他們。我認為孩子們的路還是自己去走，他有他的愛好，大人不用刻意去要求。

楊：據您了解，陜北民歌近年來的傳承情況怎么樣？

王：從整體上講，這幾年陜北民歌的傳承情況還不錯。我們的思想在不斷開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重視陜北文化，也有年輕人有意愿融入陜北文化。我近幾年和年輕歌手接觸不少，孩子們不缺好嗓子，不管男女，聲音都很好，因為生活條件好了，專業培訓到位了，但缺乏的就是根，是韻味。

楊：可是現在的年輕人都生活在城市中，他們缺少黃土地的熏陶，那他們該如何演繹陜北民歌呢？

王：這就是傳承問題。讓年輕人腳踏實地的真正到黃土地里走一走看一看，不要走馬觀花，應該要身入、心入、深入、情入，扎根到那里，親自和留守黃土地的老人聊一聊，從他們的人生經歷中去剖析陜北民歌是怎么來的，真正地感受它。比如：趕牲靈是怎么回事？腳夫是干什么的？走西口不是去旅游，是去干什么？這些東西一定要真正走下去，扎根到那里才能感同身受。另一方面，改革開放以后農耕文化慢慢不見了，不放羊了，都圈養，封山育林，無法實地感受怎么辦？那就查資料，進博物館、圖書館，進入音樂資料里去剖析，一首一首歌，一點一點認真去學，充實自己。

楊：目前陜北民歌的傳承過程中存在什么困境嗎？

王：現在最缺的就是新時代新思想新內容的高水平創作。其實民歌不一定就必須是專家寫。《東方紅》《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都不是專家寫的，是很多人共同創作的，根據老百姓多少年流傳下來的故事，融合好以后改編的。所以，要出精品必須要去鉆研。但現在沒有人在創作上下功夫，大家都靜不下來，都浮躁，要不就是為名為利，看怎樣能一口吃個胖子，怎樣一夜成名，胡亂操作、剽竊抄襲，存在這個問題要出精品就很難。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呼吁大家做個有良知的負責任的歌者、文化人和傳承者。

楊：現在很多年輕人給陜北民歌里加入搖滾的元素，您怎么看？

王：我覺得可以。現在的生存條件和過去有天壤之別，適合民歌生存的土地有了很大變化。很多以農為主的人老了、不在了，年輕人都到城里去，村子里找不到幾個人。這個大環境對最先從山里走出來的陜北民歌的生存很不利。老先人留下的文化遺產，我們要傳承它，學透吃透，然后注入新的內容，老母音不變的情況之下加入新的元素，是可以的。就像你說的搖滾，或者加通俗、用美聲，只要融合的好，大家覺得合理、好聽，外面人、家里人(陜北人)都能接受，有陜北民歌的韻味就行。

楊：您剛才提到在陜北民歌的傳承中存在胡亂操作，剽竊抄襲的現象，能詳細談談這些亂象嗎？

王：現在很多人寫歌喜歡“改頭換面”，比如把內蒙的民歌稍微改編一下，加入一些陜北方言就說是陜北民歌，其實就是剽竊。還有很多人為了名利失去了一個文化人應有的底線，年紀輕輕就說自己是新一代歌王……但是不是歌王得要讓老百姓認可啊！王應該是面面俱到的集大成者。

楊：您就是陜北歌王呀！

王：我不是歌王，我只是姓王。就算我可以唱一萬首歌，我也不敢說把陜北民歌唱完唱盡，因為它還在不斷衍生，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要說唱歌，在民間比我唱得好的人多了！

楊：您剛才說的陜北民歌的亂象會不會破壞陜北民歌本身的價值？

王：肯定了啊，起壞作用了！最起碼誤導了好多人，特別是誤導外地人。外地人對陜北民歌不了解，很多東西他沒聽過，別人瞎說的話他也信。在民歌大賽中我就見過有的孩子把內蒙的歌誤以為是陜北民歌，引起了大家的不滿。再加上現在有的媒體傳播時沒有核實信息，就把別人胡說八道的東西給播出來，誤導了很大一批人。這不就是對我們陜北民歌的損害嗎？所以我們應該要做有良知的、實事求是的、實實在在的文藝人。最起碼不要剽竊，不要為了名利就胡亂操作。這對我們陜北民歌、黃土文化都有損傷，對年輕一代也有誤導。

楊：對于陜北民歌傳承方面您有什么想法和建議嗎？

王：最重要的就是不忘初心。不要忘了老祖先，要愛我們這片土地，要自信。陜北民歌是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孕育下來的優秀文化遺產，任何地方都代替不了。文化自信對傳承很重要。用心的、腳踏實地的做好我們該做的事情。

楊：現在新媒體傳播技術非常發達，這對陜北民歌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王：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有了新媒體平臺可以擴大陜北民歌的影響力，但是也有一些人會鉆空子，利用新媒體搞名氣，這是不好的。所以，先進科學的東西，就看你怎么利用它，把它利用好了，路子擺正，它是正能量的，如果利用不好路子擺歪了，它就是負能量的。出發點要好，要腳踏實地，不能搞噱頭。

楊：作為傳承人，您有沒有通過新媒體來傳播陜北民歌？

王：這是必須的啊！現在整個大環境已經網絡化，形成了先進的文化傳播方式，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整個社會在發展，有些東西是必然的。我必須要適應這種發展，但是我年齡也大了，所以我有多大能力施展多大能力。我不會用網絡技術但我的兒孫會玩，把我的思想傳遞給他們，讓他們幫我通過新媒體發出來，再傳遞給外面的人，讓外面的人更深地了解陜北民歌。

采訪后記：采訪王向榮老師之前內心是很忐忑的，心里一直認為畢竟王老師是名人，多少應該有些架子，不太好接觸。但聊過之后才發現自己完全是自作聰明。王老師非常平易近人，笑容親切，衣著樸素，就像一位閱歷豐富的慈祥老人。由于王老師平日里演出多，需要各地奔波，因此只能犧牲休息的時間進行訪談，整個訪談過程他對我的問題知無不言，從古至今解釋得非常詳盡，談到激動之時還會情不自禁得唱出來。當談到陜北民歌傳播的亂象之時他也會氣憤著急，能看得出來王老師不僅唱得好，而且是真正熱愛陜北民歌。訪談結束后，他還發來信息囑咐后續有問題隨時聯系，讓我內心倍感溫暖。“做一位有良知、有責任心的文化人。”是王老師對自己的要求，也是他對青年一代的期許。每次提到陜北歌王的稱號時王老師都會表現出慚愧之意，他總在解釋自己不是歌王。這樣一位親和低調的老人最樸素的愿望就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真正愛陜北民歌，愛陜北的土地，讓陜北民歌遍地開花，傳承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