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 何平
何平:這些年我一直想和你約一次關于《文藝風賞》的對談,沒想到現在等我們做這個對談,《文藝風賞》已經成了“過去時”,能找到它在網絡上留下很多成長過程中的遺址,比如“豆瓣小組”。今天翻看,還能感覺到很多年輕人曾經那么熱愛這本刊物。《文藝風賞》已經不辦了,它在中國當代期刊史和中國當代文學的價值也并沒有被正視。做這次對談,我去查了2011年我寫你的評論《讀笛安記》,這篇評論有一部分專門談到你和《文藝風賞》。如果新世紀之后確實有一個“80后”作家的假想文學共同體,2010年前后正是“80后”作家突破大眾傳媒制造,再造“80后”文學形象的關鍵時刻。新創刊物《文藝風賞》《文藝風象》《最小說》《鯉》以及出刊一期即告終刊的《獨唱團》主編都是年輕的“80后”作家。你回憶回憶當時是怎么介入到這股“80后”作家的編刊熱的?你當時想像中想把它做成一個怎樣的刊物?而且,當時“最世”旗下已經有了《最小說》和《文藝風象》等文學期刊?
笛安:當時我完全是接下了公司給我的一個工作。那個時候《最小說》已經有了非常穩定的一大批受眾,而公司的設想是在《最小說》之外,再開拓出來幾個風格不太一樣的刊物,類似于一些定位不同的支線品牌。《文藝風象》和《文藝風賞》就是在這個情形下同時創立的。最初的定位,《文藝風象》是一本走日系少女風格的刊物,以治愈系的內容為主;而《文藝風賞》,偏向受眾為年輕人的文學/藝術內容,至于風格——老板最初跟我說,你把它做得高冷一點,偏門一點,都沒關系。就這么簡單的對話之后,我開始想,它應該是一本什么樣的雜志。其實我至今不擅長用幾個關鍵詞去描述《文藝風賞》,那時無知者無畏,特別懵懂地寫了一份大概的企劃,當時我腦子里只有一個特別簡單的念頭,既然有了這個機會,那就用我的方式去給讀者們介紹一些文學作品,介紹一些藝術家或者電影,以作品本身的感染力為唯一的選擇標準。最初就這么簡單。
何平:你父親母親都是中國當代有影響力的作家,你的文學期刊記憶應該很早,如果對比《文藝風賞》和你爸爸媽媽經常發表作品的那些文學期刊,無論是刊物形象、欄目設置、審美趣味都相去甚遠,你是有意偏離你記憶中的那些文學刊物嗎?
笛安:不是刻意的偏離,而是其實我對純文學期刊的記憶沒那么深刻,我印象里,爸媽每個月會收到幾本大開本的厚書,翻開來每本里面好像有一些文學作品。完全是模糊的記憶。那時我也不是特別確切知道比如說《收獲》和《花城》到底有什么風格上的區別,完全沒有概念。我只記得我在那些寄給我爸媽的厚書上看到過一些我印象深刻的小說,但是我那時候沒有意識到,刊發那些小說的是一本“刊物”,所以在我最初設計《文藝風賞》的欄目和調性的時候,其實是我青春期愛看的一些時尚雜志會自然而然地在腦子里浮現出來。我第一次從頭到尾認真看完了一本《收獲》,其實是我自己的作品第一次發表在那上面的時候,這句話說出來是不是會被打?……可是確實,我其實是在二十歲以后才開始對這些純文學期刊有概念。
何平:好吧,就算不是刻意地偏離“舊”刊物,和同時代人編的那些刊物比,《文藝風賞》有《最小說》的“流行”、《鯉》的“同人”、《獨唱團》的“思想”。即便雜取諸多他刊元素,《文藝風賞》首先是一本先鋒性的文學期刊。在剛剛我說的那篇評論里,我就說:“《文藝風賞》才出六期,但我的基本判斷是它已經是當下中國最重要的文學期刊之一。如果假以時日,不致像《獨唱團》《大方》這樣半途夭折,《文藝風賞》是可以對中國文學有所成就的。”現在看,《文藝風賞》即便停刊,它留下的這些刊物和“文學遺產”已經足以“有所成就”。你對你的主編生涯做一個自我評價看看。
笛安:我很高興您能對《文藝風賞》有這樣的評價。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得上是一個好的主編,現在回想起來,我記憶中立刻會跳出來的其實不是我拿到過誰的稿子,不是我跟哪些作者是怎么打交道的,而是那些年里遇到過的各種各樣的“意外”。比如,還有一個星期就要出片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要辭職,比如還有二十四小時就要下廠印刷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封面圖片必須撤換——種種類似的事情,保證每一期雜志平安地出現在讀者面前,其實沒有想像中那么容易。在做主編的七年里,我覺得我真正學會了一件事,就是怎么解決問題。我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團隊里的小伙伴們打電話給我,十萬火急地說“笛安姐我跟你說現在的情況是……”我就能做到非常鎮定地在第一時間先去想要如何補救眼下的局面,然后再去討論究竟是誰的責任,是哪個環節的問題——七年下來我變成了一個冷靜的人,這是《文藝風賞》在我的人生里留下的最重要的饋贈。至于它在文學上到達過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努力,是作者們對我們的信任,以及團隊里所有編輯們的眼光。
何平:看來你是一不小心成為了一名主編,然后慢慢地就做成自覺的主編。按照小說、詩歌、散文、文學評論等文類來組合和設置欄目的方式是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的傳統,《文藝風賞》則完全打破了這種組元傳統,那你們的組元和欄目設置的依據是什么?
笛安:我們畢竟是一本面向市場的刊物,如果一打開目錄全是“小說”、“詩歌”、“散文”,我會擔心年輕的讀者根本沒有興趣;其次,現實角度來說,剛創刊的時候我們也沒有那樣的稿件數量保證每一期都有合格的小說、合格的散文……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確定了一件事,欄目與板塊的劃分,不應該跟文章體裁相關,而應該按照“觀念”來區分。比如說,這個欄目我們的觀念就是探討“人與城市”的關系,這個觀念涉及很多話題:探討公共空間與個體記憶,探討公共話語變遷如何作用于人們的日常,甚至是地緣政治……只要符合這個觀念的文字就都可以入選這個欄目,散文、小說、游記、攝影作品,都可以;還比如我們有過一個欄目叫“白銀時代”,我就是想探討人們對于某些公共事件或者某個時期的集體記憶,比如說大家都還在玩BBS的時代,有什么有意思的記憶,所以文學作品與人物訪談或者什么,就都一起放了進來……我希望《文藝風賞》能夠自由地展現很多東西,盡量消除各種“門類”的限制。
“那是我們勞動的時光,朋友們都來自采石場”何平:現在看,《文藝風賞》最牛的是做那么多有意思的“封面故事”。表面上看,“封面故事”也被同時期新創的《天南》《鯉》等所取,但《文藝風賞》每期的關鍵詞:面具、圣杯、巴別塔、龍宮、密米爾之泉、夜女神、閃電宮、彩虹橋、交易、傷口、盲從、愛刑海、失敗者之書、地藏、英雄主義、寄生、圍城、難、除夕、華彩、老人、狂人、傳人、造作、語言暴力、規則、流言、狂歡、第一日、一次別離、兩極、十字街頭、角斗士、繆斯、萬有引力、安全距離、禮物、歧視、庸俗、諸神的黃昏、朗讀者、本能、入殮師、戰士、信使、蘋果、詩人、美第奇、母親、永不妥協、臺風眼、夢旅人、學院路、黃昏與黎明、單身俱樂部、厄爾尼諾……我們現在把這些詞放在一起,像一場盛大的語言狂歡。《文藝風賞》選詞和選封面故事的靈感來源是哪里?是個人創造,還是編輯團隊的集體智慧?
笛安:肯定是大家開會討論的,但是這里面有相當一部分的詞,都是我選的。大家磨合的日子久了,慢慢就都能夠從雜志的風格出發來想問題。不過,每一期封面上配合著這個詞會有一句話,那句話是我的專屬任務,每次出片的時候他們都會把那句話的位置空出來等著我。
何平:《文藝風賞》《天南》《鯉》的“封面故事”對未來文學期刊的改造是有影響的,雖然有的刊物不叫封面故事,而是專輯或欄目,比如我在《花城》主持的“花城關注”,比如改刊后的《小說界》《青年文學》《中華文學選刊》《香港文學》等等。我注意到2016年第1到第7期《文藝風賞》的封面故事和前后的都不一樣,這幾期是一句話或者一句詩,有點像現在的《小說界》,當時為什么要改,幾期以后怎么又改回去了?
笛安:我記得的是從2016年開始我們不再設立“封面故事”這個單元了,因為起初,跟作者約稿子的時候是真的按照封面主題去邀請別人寫命題作文的,日子久了以后我發現做得有點疲軟并且太過寬泛的命題作文其實還是沒什么意義,不如就舍棄封面故事的概念,直接把“虛構”作為一個獨立單元,放小說作者們的作品進去。算是一次小的改版。
何平:《文藝風賞》事實上不是同人志,而是一本開放的文學刊物,你也說:“在這個好地方,歡迎所有的和我們生長在同一時代的年輕人,進來栽種下他們所有的悲喜和奢望;歡迎所有比我們年長的人,進來栽種下他們所有的遺憾和迷茫;歡迎所有比我們更年輕的少年人,進來栽種下他們的夢想和輕狂;歡迎所有和我們生長生活在不同世界、不同文化的人,進來栽種下他們所有的、不需要互通語言就能被大家理解的想像。”
笛安:那是我的一點不切實際的盼望吧。我覺得好的雜志肯定是有一個持久穩定的態度的。我希望它是一本沒有那么多門戶之見的刊物,很多年輕的作者——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而已,已經會區分,我是寫純文學的我要混體制,我跟你不是一路;或者我是網絡作家我跟你們沒什么可說的我直接用錢砸死你們……我認為一個人真的不應該在這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認同這樣的圈層劃分。“文學”和“藝術”的一個基本前提是某種鮮活的活力,你作為一個創作者先把自己放在一個人工湖泊里面了,這樣長久下來會出問題。我不在乎你是作協會員,還是從沒在紙質刊物上發過作品的網文作者,我也不在乎你寫的是留守兒童還是底層犯罪還是懸疑科幻——都可以,只要能讓我看見創作的熱情與對于章法的探索與尊重,就是好文學,我就愿意把你推薦給大家。
何平:《文藝風賞》強調“審美觀”的前沿性和生長性:“‘審美觀是有生命的。它就像一個鮮活的嬰孩那樣,會發育,會生長,會在不知不覺間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可是它又和嬰孩不一樣,因為只要人類還在,審美觀就永遠不死。”(《新審美觀導讀》)這種生長性的“審美觀”決定了《文藝風賞》對多樣性文學生態的充分尊重,所以除了成名作家和經典文類,無名作家、年輕作家、邊緣作家和邊緣文類在《文藝風賞》中都被醒目地推介出來。《文藝風賞》還有一個“經典重讀”的固定欄目:“在這個欄目中,你們會看到的,都是熟悉的名字。至少,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在中國的近現代文學史上占據著毋庸置疑的一席之地。……因為他們就像一群沉默壓抑的雕像,你看不出他們為何與你有關。所以我們會在這個欄目里選擇他們已經被人遺忘的作品,至少,這些小說,早已不像那些如雷貫耳的‘代表作那么隨處可見。請你忘了他們是誰,把他們當成最陌生、最普通的作者,在這些新鮮的老作品里,一點一滴地熟知他們的氣息,他們的血肉,他們的力量。相信我們,他們不是雕像。”可以這么認為,通過“新審美觀”和“經典重讀”這兩個欄目,說得大一點,你們在發明一種文學,并清理出這種文學的傳統譜系;說得小一點,你們在提倡一種文學趣味。
笛安:就是一種趣味。我相信一個事,就是一個好的文學生態絕對離不開一些好讀者。我們的讀者不夠好,這不全是他們的錯,跟我們常年僵化的語文教育有關。培養好的讀者比培養好的作者還是更容易的。你不停地給它看各種各樣不拘一格的好作品就行了,足夠的氛圍一定能有點成效。好作者可不能只靠熏陶。所以我在辦《文藝風賞》的這些年里,漸漸覺得,我們的讀者需要放松一點。我指的就是受過一定教育有一定品味的讀者們,他們大多已經形成了一種潛意識,就是讀到一篇小說潛意識里要求必須從中找到“意義”,找到“作者的立場與責任感”,找到人文關懷;你讓他放下這些單純欣賞一個作品本身的感染力,他馬上進入到一種看電視劇的模式,要求作家在小說里給他像在電視劇里一樣的滿足……我只能說,這需要時間去改變。“文學”不是一個需要你焚香沐浴的東西,它同時也不是來伺候你的,好的讀者能夠平等地看待文學,用本能去感受它和體諒它——這是需要漫長歲月才能達成的吧。我們至少做了我們的努力,我希望他們在看“新審美觀”的時候忘記意義,在看“經典重讀”的時候把大師們當成是一個普通作者。
何平:《文藝風賞》有鮮明的主編個人風格印記,生造一個詞是一本“個人文學期刊”。你說過“《文藝風賞》從來沒有興趣扮演任何意義上的批判者或者審判者”,這是《文藝風賞》的刊物態度,也是你個人的態度吧?《文藝風賞》有一篇你和阿來的對談,你說:“我個人覺得,很多人在評價小說的時候,總是盡力去追求小說的社會意義——它有沒有反映某個時代,有沒有記錄歷史,有沒有折射國家民族——這當然沒有錯,可是我總覺得,這并不應該成為評價一本小說的最高標準,用我自己的話說,不能用‘社會意義來簡化‘審美觀。”(《我只是一個沉溺于想像的人——對話阿來:從格薩爾王開始》)這種對文學的理解怎樣貫徹在你的辦刊實踐中?
笛安:是的,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這其實是我發自肺腑地跟讀者的交流,我希望有一些讀者能明白,“美”這個東西或許很原始,可它才是文學或藝術真正能夠存在的原動力,因為不同的人模模糊糊地對“美”的存在形成了共識與感知。這是一切的基礎。如果“社會責任”、“價值判斷”或者什么什么,成為了文學最核心的東西,那你為什么不直接看專欄,看學術著作,甚至看十萬加的公眾號?如果你實在只能通過“意義”和“價值觀”來感受文學,那不能說明你深刻,只能說明你在某種程度上與文學的緣分還不夠。這個不需要貫徹,只需要在日常的選題里想起來了就說兩句,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