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又下了一場雨,空氣陰涼。凌晨3點鐘,村子里能上山的男女老少就都出發了。
在云南的香格里拉,被雪山環抱的原始森林正發出無聲的邀請。在松樹和櫟樹自然混交的叢林中,藏族少女單珍卓瑪正和媽媽一起,拿著一根小桿,在林間、草中輕輕戳動,探尋那樣“精靈般的食物”。
這種只能在沒有污染的高海拔山地中存活、蹤跡不定的菌類,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與運氣找尋。有時,一公里路,才可能找到一朵,若是傘蓋已經徹底打開的那種,價值還會大打折扣。
單珍卓瑪探到了一朵。輕輕推開周邊的森林雜物,在松針的層疊覆蓋之下,“精靈”露出了頭角。
這段來自《舌尖上的中國》中的敘述,是許多國人認知“松茸”這一獨特食用菌的開端。作為亞洲地區的特有物種,松茸對生長環境的要求極為苛刻,生長過程也很緩慢,一般需要至少5~6年的時間。到目前為止,全世界尚無人工栽培的成功案例。
無法批量生產、不能機械化收割,又常常生長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最佳賞味期限稍縱即逝—從尋覓、采摘到端上餐桌,松茸的生命歷程,充滿了驚奇。
“如果沒能趕在別人之前上山,就什么也找不到。”松茸的采摘,更像是一場大型的“尋寶游戲”,要找到松茸—并且在別人之前找到,保證每次上山都能有所收獲,就要同時學會尋找與隱藏。
普通的松茸采摘人,會稱為“菌農”,而有經驗的松茸采摘者,則被尊稱為“菌匠”。他們有自己尋找松茸“獨具匠心”的秘籍,也有順應自然而動的不二法則。
剛開始尋找松茸的人,很容易漫山遍野地亂跑,隨意找到一個山腳便攀登到山頂,一路顆粒無收,又要耗費腳力下山,到另一座山腳重新開始。但菌匠們會在登山之前先進行一番觀察:山川地形,哪里更可能有松茸出現?氣候環境的細微改變,風雨的不同方向,會將“飛揚的孢子”吹向何處?不同植物種類和生長狀況,提示著怎樣的松茸“地圖”?
最重要的,還是登山之后敏銳捕捉的氣味。在每天早上太陽剛出來的時候,距離松茸四五十米時,味道清晰可辨。有經驗的菌匠,只要站在風里,就會聞出菌窩的位置—所以,每到松茸采摘的季節,這些因松茸生計忙碌的菌匠都有著不成文的規矩:不能喝酒和吸煙,以免影響自己的嗅覺。
菌窩分為兩種,一類是“聞風而動”的新菌窩,一類則是別人挖過、掩蓋好的舊菌窩—這些松茸的“故里”可不只是一處“遺址”這么簡單,殘留的白色菌絲,也是下一朵松茸萌發的搖籃。嫻熟的菌匠,能夠在復雜的叢林狀態中發現這些別人留下的寶藏—森林中被人們踩出腳印的小路、在樹叢中能用棍子捻起的菌絲……
“隱藏”也是成熟的松茸采摘者的必會技能。菌匠去看自己的菌窩時,常常不會像新手一般“長驅直入”,他會找一棵樹冠寬大的樹木,沿著樹爬向自己發現、保護的松茸菌窩,不會在地上留有痕跡;找到松茸時,也會放棄尋常用樹枝扒取的方式,而是選擇用手去摁,防止把腐殖土扒開過程中留下的人為痕跡。
松茸在日本的消費需求,一步步遠超日本國內的野生松茸產量。僅在云南一地,就約有60萬的“松茸采集大軍”,用技巧或運氣在山林中穿梭。
只是,再精湛的技藝,有時也未必奏效,而滿山亂跑的采菌新手,卻可能因為運氣的加持收獲驚喜。這也是松茸采摘過程中的“玄學”:如何既能找到新的菌窩,又能在合適的時間到原有的菌窩采摘;如何去得剛剛好,又不被人搶先;如何用最短的時間找到最好級別的松茸……一切都不可預期,這只精靈可能生長在山林里的任何地方,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在這場斗智斗勇的“尋寶游戲”中,大自然的饋贈才是一切的主宰。所以,盡管尋找松茸是“各憑本事”的競爭,面對采摘后的菌窩,大家都默契地保持一致—保護為先。松茸產區的菌農們常說,破壞菌窩的人將永遠尋不到松茸,會遭到上天的“報應”與詛咒。
所以,每逢采摘結束,菌農們都會為菌窩撒上一層樹葉或松毛,期待用精心保護,交換未來的相遇。
無論經歷了何種艱難險阻,無論遭遇了怎樣的幸運或不幸,最遲6個小時后,以最高80元一朵收購的松茸,將經過精細的清洗、加工,以700元或更高的價格出現在日本東京的市場上,再以1600元或更高的價格出現在“炭烤松茸”的菜單上。
在松茸產區的菌民看來,喜愛吃松茸的“山外客人”,都是些口味奇怪的人,而能遠銷日本,更是令人費解:這個曾經幾塊錢一斤都沒人買的、味道怪異的蘑菇,為什么能被遠方的客人熱烈地喜愛著?
日本人為什么如此熱愛吃松茸?
在中世紀及江戶時代的日本,松茸作為粗鄙的“野菜”,在餐桌上一向不受人待見。一來,松茸屬于菌菇類,種類繁多,成分不一,既可能是鮮美的食材,也有可能是劇烈的毒藥。在生產和甄別技術都相對落后的社會,比起冒險嘗試,棄之不食才是最“經濟”的方式。
江戶后期,隨著生活水平的發展,松茸和秋月、鹿鳴等意象同時成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是秋日賞景的元素之一,承擔的是“秋之芳香”的審美職能,是某種被文學化的藝術享受。即便到了明治維新之后,松茸也未能獲得哪怕是普通人家的青睞—除非饑荒或少糧,不會有人主動食用。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廣島遭原子彈轟炸后,萬物皆成灰燼。一片廢墟之中,復活最快的,居然是松茸。這些“白骨中開出的花朵”,讓日本人看到了久違的生機,也聯想到這種植物可能提供的“抗輻射”作用。有科學家發布研究成果,宣稱野生松茸的防癌功效顯著—一時間,松茸的價格猛增,幾近成為健康的代名詞。

20世紀60年代,工業化大規模開展,環境惡化與食物危機相繼出現。“野食運動”,成了回歸家庭的日本主婦們的倡議,吃粗糧和野生蔬菜、抵制工業化食品……松茸成了新興中產階級標榜品味的新寵。
就這樣,松茸在日本的消費需求,一步步遠超日本國內的野生松茸產量。中國的云南、青藏高原以及美國俄勒岡等地的野生蘑菇,成了供應日本餐桌龐大需求的“倉庫”。僅在云南一地,就約有60萬的“松茸采集大軍”,用技巧或運氣在山林中穿梭。
這些地處深山、多為少數民族集聚的村落,也因為尋找與采摘松茸,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經濟收入。曾經于戰爭廢墟之上旺盛生長的松茸,為日本中產階級的餐桌帶來了“健康希望”,也為另一些生活在貧困廢墟上的人們帶來了新的生機。
需求過旺、人工成本巨大,如果可以集中種植、采摘,是否就可以供求平衡、避免對“幸運”的過度依賴?
機械化砍伐后的樹林,很難再長出健康和珍貴的樹木,在這樣的殘骸里,松茸出現了。
在松茸人工栽培研究方面始終處于世界前沿的日本,從上世紀初研究至今,仍無法實現松茸的人工栽培。
有趣的是,太平洋西岸的日本精心培育的松茸種子“有心栽花花不發”,太平洋東岸的俄勒岡,卻“無心插柳柳成蔭”。
20世紀以來,俄勒岡一直是木材加工業的基地。在這里的森林與自然植被間,運行著一整套市場的發展與盈利邏輯:為了最大化利潤,商人們需要嚴格遵守木材業的“二十二條軍規”,比如:樹木間距要有益于樹木的最優化生長;樹林要定期打薄避免森林的自燃;市場中頗受垂青的樹木—比如西黃松,會優先種植、砍伐;等待樹木長到特定年份、特定高度,工業化機器介入,規模化伐木,再送入市場。
以最大利潤為導向,伐木公司會首選栽培和砍伐市價最高的樹木,木材一成熟即被砍伐。而森林的傳統平衡方式是自燃、保留、再生,來維持物種的多樣性。機械化砍伐后的樹林,很難再長出健康和珍貴的樹木,商人們奔赴下一片林地,只留下空蕩蕩的田野、銹跡斑斑的機器。
在這樣的殘骸里,冷杉和扭葉松開始擴張蔓延。成熟的扭葉松下,松茸出現了。俄勒岡州的松茸,只在樹齡為四五十年間且沒有經過火災的扭葉松下生長。在原本被遺棄的資本主義廢墟之上,松茸的豐收催生了一個新的故事。
因為松茸歸屬權的“先到先得”,于是,松茸產區的菌農會選擇在出菌子的季節,聚集在菌塘周圍,守護自己的菌窩,吃飯、睡覺、勞作與活動都在山中。
漫山遍野的守山小帳篷,讓艱苦的“尋寶”,變成了某種游戲,也讓這些世代生活于同一區域的村民們重新產生了互動關系。
這種類似于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所稱的“情景互動”:“將原本僅僅是物理性的區域轉換成具有社會學意義的實體場域,而置身于情景中的個體則會受到特定情景規則的引導和支配。”
由此,當我們賞玩、品嘗一朵松茸的時候,就像是揭開了歷史和社會的一個“隱秘角落”—這朵小小的蘑菇曾經綻放在戰爭與工業的廢墟上,更是探尋自然法則奧秘的理想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