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小康
(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社會心理學系,天津 300350)
近日讀完辛自強教授的新著 《社會治理心理學與社會心理服務》, 深覺這是一部直面社會現實、具備宏觀視野、旨在問題解決的心理學專著。尤其是在我這種純社會學背景出身,且一直致力于承續“社會學的社會心理學”(sociological social psychology)之學術志向的研究者看來,更覺親切怡人,有一種“初心”喚起的閱讀功效,并愿不揣冒昧而做出“同行評議”。 這里的“行”字兼具“同行(háng)”與“同行(xíng)”二義,既指職業同行又指研究同道,是客觀身份與主觀認同的有機統一。
現代心理學通常自稱為一門行為科學,以描述、解釋、預測和控制人類行為為己任。這是一種高度抽象、具有“領域通用性”的定義形式。但在不同社會和不同時代,它仍需要去結合社會與歷史的實際,發展出更具“時代特殊性”和“領域特殊性”的實踐形態。在當下中國, 這兩種特殊性的體現其實可以合二為一,這就是《社會治理心理學與社會心理服務》一書提出并展示的價值取向: 有效響應國家在社會治理和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方面的重大需求, 為相關政策和實踐提供學理思路和科學依據 (辛自強,2020)。 這是一種具有明確的時代特征、本土情懷和實踐品格的中國特色社會心理學。 它不止于對人類內在心理規律進行“黑箱式”探索,也不止于在個體和微觀水平上對所謂的“人類行為”做精細化闡釋,而是致力于在社會宏觀尺度上利用客觀心理規律去改善社會治理、促進社會進步,從而使心理學在傳統的心理咨詢、 心理健康這種健康領域創造的貢獻之外,另行開辟出更為廣闊的社會服務空間。用辛自強教授自身化用的《中庸》之語,就是要做到“盡精微而致廣大”。 這種心理學應“精致而不失力度”,要達成從“知心”到“治心”、從知識到行動、從學術研究到社會服務的有效轉化。因此,這種心理學是一門社會科學而不是自然科學, 是一門追求真實世界中的社會影響力的政策科學, 而不是探索生物學水平上的基礎心理規律的行為科學。
但是, 由于現代心理學深受生理學和物理學研究方法與研究內容的影響, 一直以追求成為一門自然科學化的行為科學為奮斗目標, 以求產出適用于所有人類和所有情境的“硬知識”,從而形成了心理學所謂的“物理學艷羨”(physics envy)或“自然科學艷羨”(natural-science envy)情結(Howell, Collissson, & King, 2014)。 進入 21 世紀后,隨著腦科學研究技術的發展,這種趨勢逐漸強化,以腦電與腦成像技術進行的腦科學研究占據了心理學研究的前沿制高點, 成為國內外院校和諸多心理學科研機構的“核戰略”與“重武器”。 這一學科發展路線雖極大推進了國內心理學研究的科學化和國際化水平, 但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心理學學科的多元想象力。 實際上,處在特定歷史與文化脈絡中的人類,具有很難還原于腦機制和生理機制的復雜心理內容及其行為表現。尤其是文化心理現象和集體行動特征,更多要依靠非自然科學化, 而是社會科學化甚至人文學科化的參與式理解和體驗性詮釋, 才能加以合理解釋與預測。 如國際層面的種族歧視、恐怖主義、民粹主義問題,又如國內的“仇富”“仇官”心態,以及彌漫于社會的集體性焦慮感、空虛感、失落感問題,其產生雖有特定生理基礎, 但其解決方式一定需要通過非生理化的社會化路徑。否則,豈非只有通過漫長的“自然進化”或人為的“基因編輯”這種“根本方案”才能解決人類社會的問題?這種純生理化的人類圖景想象,是人性的彰顯還是人性的窒息?在人類物種的最終結局展現之前,我想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必須要有超越生物學水平的文化性和社會性解釋,才能充分地展示人類內在心理世界和外在行為傾向,這才符合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群體之所以為群體、個體之所以為個體的基本事實。
為此, 必須發展一種獨立于自然科學取向和生理化使命的心理學。 但是,這種心理學也不能完全重返傳統的“哲學心理學”路徑。 哲學心理學雖與生理化的心理學在風格上具有“肉眼可見”的差異性,但在一點上仍有本質相通:它更多仍是個體心理學而非社會心理學, 只是它的個體性主要體現為個體的思悟與體驗, 主要解決的是特定時代與情境中的個體的主觀意義問題, 較少能夠直接自發演化出對社會行為具有強制性約束或引領作用的集體行為規范。 這可能也是傳統中國文化心理學思想的一個先天不足:如果一切社會行為,都要先歸結為 “正心誠意格物致知” 這種微觀化的“向內用力”,如何從邏輯上保證個體的“心”“意”“知”之間具有社會交流的可能? 個體化的認知與體驗能否在異質性的社會成員之間進行“無損”傳遞,或者是以何種形式何種規律進行“有損”傳遞?這是體悟式思辨化的哲學心理學所無法回答的問題, 而必須結合科學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加以客觀把握。 因此,盡管傳統中國文化心理具有本土親合性的哲學氣質,依然需要經由科學心理學的“邏輯加工”,才能有本質性的創造性轉化,從而完成從“理論自覺”到“實踐自覺”的質的飛躍,并以其客觀的社會成效而不是空洞的口號說教來彰顯中國文化的理論自信與文化自信。
站在這種學科發展史的角度看, 辛自強教授提出的“社會治理心理學”的學科構想和“由心而治”的理論想象,可謂正當其時。 社會既需要“硬知識”,也需要“軟知識”;既需要“硬科學”,也需要“軟科學”;既需要“硬治理”,也需要“軟治理”。 同樣地,心理學既需要個體心理學,也需要社會心理學;既需要作為行為科學的心理學,也需要作為政策科學的心理學;既需要接軌國際前沿、解決終極問題的腦科學,也需要結合國情、解決“煙火問題”的治理學。不論我們對這種社會治理指向的心理學冠之以 “社會治理心理學”還是“中國特色社會心理學”的頭銜,其實質都是統一的: 科學有效地發揮心理學對中國社會的現實功用。 而且,這種心理學在當下的一個重要切入口,正是作為國家戰略提出的“社會心理服務體系”。 這是一個以中國社會為實驗場的重大歷史機遇, 中國心理學界尤其是社會心理學界, 應當及時調整范式方向,走出“心理”小世界而走入“社會”大世界,增強心理學對社會現實的回應力和改造力, 從而更強有力地證明自身的學科價值。這種學科使命感,其實正是對“社會學的社會心理學”之學科傳統的回歸和光大。
人們常說,選擇比努力更重要,戰略比戰術更重要。這其實說明了學科發展方向問題的重要性。面對“社會心理服務”這一前無古人的政策性實踐,如何在一開始就尋找到更貼近中國現實的發展方向,顯得尤為迫切。 在這方面,我尤其贊同《社會治理心理學與社會心理服務》 一書中反復闡明的一個核心觀點:社會心理服務不是“治病救人”,不能用醫學化、咨詢化的個體心理問題解決方式去解決社會心理問題。其本質原因在于,社會心理現象并不是個體心理現象的簡單集合體, 而具有其不可忽視的創生性和突變性。一如周曉虹(2014)所言,“中國體驗,以及更為廣泛的社會心態研究, 涉及中國社會心理學研究范式的轉換。這種轉換的一個基本標志,是將實驗室或亞社會情境中的個體或小群體的社會心理研究,轉移到宏觀的社會轉型背景下的社會心態研究。”新范式下的社會心態培育, 意味著所有可行的心理技術一定要從“社會”立場而非“個人”立場、從社會治理的角度而不是個體健康的角度來加以理解與運用。事實上,很難相信積極社會心態的培育可經由把每一個人培養成心理健康的個體這種技術路線而達成——這其實是一種簡單的心理還原論, 類似于古代道德政治學說中“把一個王朝的興衰存亡,歸結為道德的是否凈化, 人心的是否澆漓”(張晉藩,2005)的主張。而作為一種社會治理術,這一做法極有可能重蹈古代中國社會治理的窠臼——“以道德替代技術”(黃仁宇,2004), 即先把社會問題歸結于個體問題,再把個體問題歸結于心理問題甚至更狹義的“道德問題”。這種做法的弊端已經在過去的社會實踐中充分顯現,必須加以警惕。
為此,必須重申一點:個體心理健康并非社會心理健康和社會整體健康的必要充分條件; 社會心態培育這一社會心理服務體系的戰略目標, 從一開始就需要突破個體心理學的咨詢化醫學化思維定勢,它雖不排斥但不能拘泥于個體心理健康的相關技術路徑與判斷指標。簡單地說,它需要一種更為綜合化的干預路徑, 需要更多訴諸于來自現代公共治理和社會治理研究得出的治理技術,并結合人類心理、群體心理和個體心理等不同層次的心理規律, 從而達到“入耳入腦入心”的最優政策效果。 或許暫時沒人可以預見這種綜合性干預模式最終會以什么樣的姿態出現,但幾乎可以肯定:它一定不是心理健康技術的簡單延伸, 正如社會并非不同個體的簡單集合。《社會治理心理學與社會心理服務》一書中提到的各種實踐方案與干預策略,正可視作是這種“破局”之旅的可貴探索。
總之,我們應當進一步從“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 這一戰略制高點來理解社會心理服務體系的本質目的, 據此提出并驗證與之相關的各類社會心理治理主張;同時,也要糾正把社會心理治理理解為“心理健康服務”的簡單化發展取向,而應回歸到“社會治理中的心理學應用”這一綜合性發展路線。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社會治理心理學與社會心理服務》 具有對中國特色社會治理體系與心理學學科體系進行雙重探索的時代歷史特征。 對中國社會心理學家甚至所有心理學家而言,大幕漸啟,盛宴將至,但你我并非“吃客”或“看客”,而是“炒菜者”與“上菜者”。我們的所有努力,將交由人民群眾這一最廣泛、最公正、最明眼的評價者做出最終判斷。 愿與所有從事社會心理服務研究與實踐的同行共同做好這道“世紀大餐”,將“以學術回報社會”的學者初心,回贈時代與人民的相盼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