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義敘述學視域下電子游戲的三種文本初探
——以《王者榮耀》為例

楊堤波

2018年11月，閱文杯第29屆中國科幻銀河獎獲獎名單揭曉：《王者榮耀》拿下最佳科幻游戲獎。《王者榮耀》的游戲背景講述了一個關于人類未來的科幻故事：“‘玩家所在的地球文明’早在《王者榮耀》前180萬年就毀滅了……”[1]令人費解的是，《王者榮耀》的科幻性僅僅體現(xiàn)在游戲背景，而整個游戲過程全無科幻元素。換句話說，判定《王者榮耀》是否是科幻游戲，不是關注游戲本身，即游戲過程的科幻性，而是僅僅憑著游戲背景——一個科幻故事就被認定為科幻游戲。為此，無論是網(wǎng)友還是學者都議論紛紛：《王者榮耀》為何能獲“最佳科幻游戲獎”？

本文認為，“王者榮耀”是一面多棱鏡，并非是一個單純的概念。在研究《王者榮耀》的相關問題時，許多學者似乎混淆了《王者榮耀》的發(fā)生、運行與傳播的關系——到底是《王者榮耀》游戲本身出現(xiàn)的問題，還是設計《王者榮耀》時就存在的問題，抑或是玩者在參與《王者榮耀》游戲時出現(xiàn)的問題……這些都需要作出清晰的界定。同時，當今電子游戲研究并沒有重視、廓清“游戲文本”的概念，常常出現(xiàn)研究對象模糊、研究層次混亂、研究結(jié)論不具普遍性等問題，因此不想介入這場話語的紛爭之中，對電子游戲的是非成敗作毫無意義的區(qū)隔與仲裁，而是在廣義敘述學視域下梳理比較《王者榮耀》的文本呈現(xiàn)方式，即“游戲內(nèi)文本”與“游戲文本”，以及通過剖析“游戲文本”的撰寫過程，提煉出具有全知視角與無限繁衍能力的“講解文本”，由此說明以上三種文本與電子游戲發(fā)生、運行與傳播研究的關系，總結(jié)《王者榮耀》獲獎的原因，展現(xiàn)電子游戲的獨特敘述魅力。

1 游戲、文本與敘述：《王者榮耀》與游戲的文本呈現(xiàn)方式

電子游戲設計是指“定義游戲可玩性的內(nèi)容”[2]，包括電子游戲預制作階段的設計主題和規(guī)則，以及在制作階段設計游戲性、環(huán)境、情節(jié)和角色的過程。在游戲設計過程中，游戲設計師需要完成撰寫游戲設計文檔、撰寫美術(shù)資源需求、撰寫游戲腳本、制作場景關卡、撰寫測試需求等任務。這些任務最基礎的便是撰寫游戲腳本。游戲腳本并不具有敘述能力，它只不過是一系列的游戲元素，需要玩者的參與才能開啟敘述原點。此時本文并不考慮設計者在游戲測試時所進行的游戲書寫過程，因為參與游戲主體的身份并非是玩者，而是設計者。

宗爭教授在《游戲?qū)W：符號敘述學研究》中明確劃分了“游戲文本”與“游戲內(nèi)文本”。他認為游戲腳本就是“游戲內(nèi)文本”，而“游戲內(nèi)文本”是指“游戲活動的即時樣態(tài)，是游戲的觀眾所閱讀的文本”[3]。這樣劃分的好處是將電子游戲的文本呈現(xiàn)方式細化，也為電子游戲的敘述討論提供了一個新思路：電子游戲的敘述研究或許應該從“游戲文本”著手。

對于電子游戲能否敘述的問題，仁者見仁。畢竟“敘述”本身的定義都是模糊的，立場不同，出發(fā)點不同，得出的結(jié)論也就不同。趙毅衡教授在《廣義敘述學》中重新定義了“敘述文本”：一是“某個主體把有人物參與的事件組織進一個符號文本中”；二是“此文本可以被接收者理解為具有時間和意義向度”[4]。宗爭教授也由此在《游戲?qū)W：符號敘述學研究》中提出：廣義敘述學是游戲符號敘述學得以成立的理論起點。本文同樣認為，在“廣義敘述學”的基礎上，電子游戲是具有敘述能力的。因為游戲必須要有人的參與，而且其包含了小說的“三要素”：人物、情節(jié)與環(huán)境。只不過這種“情節(jié)”是非確定的、即時的，而不是確定的、過去的。從這個角度來看，《王者榮耀》可以通過“游戲文本”敘述，而玩者的游戲過程即是敘述過程。

總而言之，作為“游戲內(nèi)文本”的游戲腳本并不具有敘述功能，但為電子游戲提供了要素與更多潛在的情節(jié)因素，也為“游戲文本”展現(xiàn)出更復雜的敘述做好了準備。與此同時，“游戲內(nèi)文本是游戲的基礎形式，游戲文本是主體介入游戲內(nèi)文本而產(chǎn)生的不同進程和不同結(jié)果的展示”[3]。對于整個游戲過程而言，游戲是游戲設計者、游戲形式與游戲者交互作用的活動，即游戲文本是設計者與游戲者交互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千人眼里有一千個游戲”與“一千次游戲有一千個游戲文本”的奇妙景觀。

2 “講解文本”：全知視角與無限繁衍的“游戲文本”

《王者榮耀》是一款由天美工作室群研發(fā)的移動端MOBA游戲，即多人在線競技游戲，類似于電腦端的《英雄聯(lián)盟》，區(qū)別于動作冒險、角色扮演等電子游戲。《王者榮耀》的基本玩法為“擊殺敵人并與隊友一起或獨自摧毀敵方的水晶基地或使其投降，但細節(jié)玩法因所選模式的不同而略有不同。”[5]除了“5V5”游戲模式外，還有“3V3”“1V1”，因此游戲模式不同，游戲體驗也不同。當玩者選擇“5V5”游戲模式時，兩組共10位玩者都將參與游戲敘述，共同書寫這一場的游戲事件。由此看來，任何玩家的“敘述路徑”都大同小異，相對應的“敘述文本”也會有所重疊。不過，當玩者無法理解“游戲內(nèi)文本”時，游戲敘述將會受到阻礙。面對“敘述危機”，“講解文本”應運而生。

所謂“講解”，分而言之，講為講述，解為化解。“講解”就是化解疑難，把事情和道理說出來。“講解文本”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游戲的目的性與復雜性決定的。首先，游戲不僅為了玩，而且要玩得開心、玩得盡興。這其中最大的因素便是“贏”。同時，游戲必然有相對應的游戲規(guī)則，但玩者并不一定能夠了解并利用這些規(guī)則以推動游戲的勝利。其次，電子游戲在玩法上比傳統(tǒng)游戲復雜，即使領會了規(guī)則，制定了策略，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完成游戲任務，贏得游戲。因此，講解文本以游戲文本為基礎，通過解說、演繹等形式，逐步展現(xiàn)游戲過程中所使用的技巧與注意事項，讓玩者能夠充分地理解游戲規(guī)則，以形成良好的游戲策略，增強“玩游戲”的能力。

“講解文本”具有兩大特性：一是具有全知視角的優(yōu)勢。玩者在進行游戲時處于限制視角，并不能完全了解游戲的全貌。但是，玩者可以利用“講解文本”來觀察游戲過程中不同人物的一舉一動，甚至是某個人物從出場到死亡的全過程。這樣，閱讀“講解文本”既有利于玩者以全知視角觀看自己的游戲行為，又能幫助玩者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學習其他玩者的長處，以應對下次的游戲挑戰(zhàn)。二是具有無限繁衍的能力，既可以鑲嵌在“游戲內(nèi)文本”當中，也可以在游戲外部無限繁衍。首先，“講解文本”是已完成的“游戲文本”。“講解文本”以“游戲文本”為基礎，以“畫外音”的形式對某個游戲文本進行講解，如英雄如何出裝、英雄如何搭配、英雄如何推塔等。其次，一般情況下，“講解文本”隸屬于“游戲內(nèi)文本”。“游戲內(nèi)文本”通常都有玩法介紹，而且往往設置在游戲開始之前，也就是“游戲文本”敘述之前。因此，“講解文本”既是“游戲內(nèi)文本”的一部分，也是已完成的“游戲文本”。再次，“講解文本”以講解人（敘述者）的不同，可以分為官方講解文本（通常鑲嵌在“游戲內(nèi)文本”）與民間講解文本（通常獨立于“游戲文本”之外），不同的講解人（敘述者）會產(chǎn)生不同的“講解文本”，即可以對同一游戲文本進行不同觀點、不同角度的講解，也可以對兩個或多個游戲文本進行綜合性的講解；以敘述時間的不同，還可以分為共時的直播講解文本與歷時的錄播講解文本。無論是直播還是錄播，“講解文本”同樣需要觀眾。這些觀眾（通常是玩者）通過即時彈幕與留言評論豐富了“講解文本”的內(nèi)容，甚至影響講解人的講解。

綜上所述，電子游戲不僅可玩，還可觀、可講。游戲的呈現(xiàn)方式可劃分為以下兩類：一是“游戲內(nèi)文本”，僅由設計者撰寫；二是“游戲文本”，由設計者與玩者共同撰寫（有先后順序，前者限制后者）。“游戲文本”又可以進一步提煉出“講解文本”：由設計者、玩者與講解人（共時為直播、歷時為錄播），甚至包括觀眾（通過及時彈幕與留言評論，主要是玩者）共同撰寫。這三種文本又分別對應不同的研究領域：“游戲內(nèi)文本”研究側(cè)重在電子游戲設計層面，“游戲文本”研究側(cè)重在電子游戲敘述層面，而“講解文本”研究則側(cè)重在電子游戲的傳播層面。

此時，反觀“《王者榮耀》為何能獲‘最佳科幻游戲獎’”這個問題，似乎有了新的解釋：《王者榮耀》是憑借游戲設計層面中“游戲內(nèi)文本”的科幻故事獲得“最佳科幻游戲獎”的，而并非是“游戲文本”。因此，絕大部分玩者只關注游戲本身，不關注游戲的全貌，也就不了解《王者榮耀》游戲背景的科幻性。不過，“游戲內(nèi)文本”能否能代表游戲本身，“游戲內(nèi)文本”的科幻性能否代表游戲本身的科幻性，這又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因篇幅有限，這里不做過多探討。

3 文本的召喚：“游戲文本”是一種“可寫文本”

羅蘭·巴爾特在《敘事作品結(jié)構(gòu)分析導論》中提出了“可讀的文本”與“可寫的文本”。傳統(tǒng)的文學作品基本上是“可讀的文本”，即“文本中的人物被視為統(tǒng)一的和前后一致的，時間被視為線性的，事件被視為有因果關系決定的并且（至少在回溯前）是可以預見的”[6]。與“可讀的文本”相比，“可寫的文本”要求讀者參與到意義的生產(chǎn)中去，這正與“游戲文本”不謀而合。在一定程度上，游戲文本可以看作是“可寫文本”。這種“可寫文本”不僅讓讀者（玩者）參與到敘述中來，也讓讀者（玩者）與作者（設計者）的界限打破，讀者（玩者）本身就是作者。

與此同時，參與游戲敘述時，玩者腦海已經(jīng)存在“潛在文本”：一是游戲結(jié)局，要么勝利，要么失敗；二是游戲人物本身的故事。

約瑟夫·坎貝爾在《千面英雄》總結(jié)出一個“英雄”的原型，即神話中的英雄只有一個，那些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神話中的英雄盡管千姿百態(tài)、各不相同，實際上是同一個英雄被不同的文化賦予千差萬別的面貌而已。可以說，玩者總是基于“潛在文本”與“講解文本”的認識，對游戲人物進行選擇。無論選擇任何游戲人物如莊周、李白、亞瑟等，它都是一個“英雄符號”——“英雄從日常生活的世界出發(fā)，冒種種危險，進入一個超自然的神奇領域；在那神奇的領域中，和各種難以置信的有威力的超自然體相遭遇，并且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于是英雄完成那神秘的冒險，帶著能夠為他的同類造福的力量歸來。”[7]。

不僅如此，玩者還要考慮“游戲內(nèi)文本”的要求，即游戲系統(tǒng)將推薦玩家“合理選擇”英雄：一戰(zhàn)士（或一坦克）、一刺客、一法師、一射手、一輔助，那么相對應的，戰(zhàn)士（或坦克）為上路，法師為中路，射手為下路，輔助一般跟從生存能力最差的射手，刺客去野區(qū)打野怪。當然，玩家可以不按照系統(tǒng)推薦選擇英雄，但有可能因團隊英雄能力失衡導致團隊力量減弱而最終失敗。因此，玩者雖然獲得了敘述的權(quán)利，但卻是帶著鐐銬跳舞，必須在游戲規(guī)則下進行游戲活動。

值得一提的是，倘若把“游戲內(nèi)文本”和“游戲文本”的關系與敘事學中“底本”與“述本”的關系相照應，可以啟發(fā)更多的思考：設計者撰寫“游戲內(nèi)文本”，隨后玩者選擇人物并進行撰寫“游戲文本”。此時，多個玩家參與同一游戲，創(chuàng)作出多個“述本”，但這是同一“底本”、同一故事卻不同視角的“述本”，似乎形成了一種超越“復調(diào)敘事”的“多調(diào)敘事”的美學范疇。不過，敘事學的“底本與述本之爭”似乎還沒有一個定數(shù)。目前學界比較認同的是趙毅衡教授的說法，他在《論底本：敘述如何分層》中提出“從符號敘事學的角度，重新理解分層理論，把敘述分層看作是聚合與組合的關系”[8]。筆者認同趙毅衡教授的分層方法，但這種分層方式仍然會面臨一些問題，如王長才在《新底本的啟示與困惑——向趙毅衡教授》中提出了“讀者的底本與作者的底本可否同一”[9]等一系列問題。筆者認為深化“游戲內(nèi)文本”和“游戲文本”關系的研究似乎有利于“底本與述本之爭”的解決，故此一提。

概而論之，“游戲文本”是一種“可寫文本”，“游戲文本”的撰寫過程可以總結(jié)如下：設計者設計“游戲內(nèi)文本”，“游戲內(nèi)文本”提供游戲元素并與玩者的“潛在文本”共同建構(gòu)“閱讀預期”，由此召喚玩者進行游戲敘述，玩者通過不斷“點觸”“游戲內(nèi)文本”的元素，最終完成作為“可寫文本”的“游戲文本”。當然，玩者在游戲敘述過程中，始終處于不平等的地位，因為玩者不能自由控制游戲人物，必須作出有效的游戲行為，游戲敘述才能繼續(xù)。不過，“作者”與玩者已經(jīng)合二為一，玩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敘述能力，而且還能與其他玩者共同創(chuàng)作同一“底本”、同一故事卻不同視角的“述本”。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有限制的自由”，“游戲文本”才會不斷地吸引玩者，召喚玩者，共同譜寫游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