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之
黃保真教授,民國二十八年(1939)生于魯西南的巨野縣,洙泗之間、圣人故里。菏澤一中畢業后,于1957年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后師從郭紹虞先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研究。黃先生本碩連讀,1965年畢業后留復旦中文系工作,1967年調入《人民日報》文藝部,1979年任職于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1993年舉家南渡,開始執教海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并擔任國學研究所所長。黃先生在古代文論領域耕耘了一輩子,其代表作五卷本《中國文學理論史》(與蔡鐘翔、成復旺合著)獲首屆全國高等學校科研成果一等獎。先生南渡之后研究未嘗稍停,但遺憾的是,直至2015年病逝,再無專著出版。其學術譜系、愿景及規劃都未曾被整理或發表,關于美學范疇、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研究和總論中國文論甚至時政論文等,散金碎玉,紛落各方,甚至還有待刊稿,有的體例非常完善,如十多萬字計的《〈二十四詩品〉臆解臆譯》。黃先生最后20年都是奉獻給了天涯海角的,不少學術成果是在海島上取得的。近年,國學所現任所長周泉根教授主持帶領黃先生以前的一眾弟子,用數年工夫敘錄其學術成果,整理其未刊之作,并請成復旺教授作序。文集編竣,得到海南出版社的大力支持,被列為社里的重點出版圖書。社里組織優秀編校隊伍,改以精裝,責以專人設計書體。成果今已如期出版,曰《黃保真文集》,凡兩冊六卷,計七十萬言,收錄黃先生“五卷本”之外的文章共計六十七題,既有談中國文化特質等宏觀大問題,又有品評具體作品的小文章,既有文學思想史上專精的個案研究,又有關于學術研究方法的總體看法;或是關于中國文化如國民性、道教等的點評隨筆,或是經典小說、詩歌和詩文評的精彩解析,還有對中國文化、藝術的分期、發展和出路的深入討論,尤其是對古典審美范疇、文藝思想家做了獨到研究。
文集內容豐富,卷次清晰,版式典重大方,封面幽蘭溥博,一瓣心香,萬頃文瀾,甫一問世,即有長者賦詩紀念:“耕年耜月任時秋,笑臉堪如馬帳稠。崒峍書山多攬勝,窅遼學海喜遨游。李桃不識三春夢,經史偏遺五鳳樓。提筆端知文品重,師心觀止老黃牛。”(書家劉勝角教授)先生文友存乎海內,可惜“五鳳樓”中人杳然;先生弟子遍于天下,無愧粲然學海道南來。剞劂印行,求書電函飛馳不絕。主事者有意邀請海內學人來瓊慶祝文集出版、研討相關學術問題并懷念先生晚年風采,然時疫流行、寰宇不寧,只能函件往來,再由筆者采擇成篇,向學界匯報。今選幾家代表性的筆談匯編如下,兼下己意,略作貫串。
曾經的人民大學同事成復旺先生,在本集序文中謙虛地說“或不足以弁序此書,僅此……向黃保真先生做一個老朋友的純粹私人的告別”。然曾共同編纂《中國文學理論史》,促膝切磋,相交莫逆,成老師對老朋友的回憶點評最是入懷:
他分擔的清初那一章,包括顧、黃、王所謂“三大家”。這三位都是大學者、大思想家,各有豐碩的學術著作和宏大的思想體系,文學理論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一般治文論者,往往以所謂“專業”的眼光,僅僅注意他們有關文學的言論;至于他們的學術造詣與哲學思想,則只從其他思想史、哲學史論著中摘取幾句現成結論,在“生平簡介”中敷衍一下而已。而黃保真先生不是這樣,他是在考察了他們的全部著作、厘清了他們的整個思想體系之后,再由此出發去論述他們的文學理論的,故與其他同類著作面貌迥異。對于章太炎、王國維及其他許多人,他都是這樣做的。可想而知,這樣做要多花費多少時間、多付出多少艱辛啊!但是,認真想來:不這樣做對嗎?不這樣做行嗎?不這樣做寫出來的東西靠得住嗎?當時有人問我“黃老師的學術有什么特點”,我回答四個字:“林茂水深。”而“林茂水深”談何容易,那是長期潛心的學術建設和積蓄的結果。記得某年的春節期間,一位人大的老師告訴我們:“你們黃保真大年初二就到科學院圖書館去看書啦!”他是親眼看見的。“林茂水深”,良有以也。(又見《天涯》2020年第2期)
先生學問,視野開闊,取精用宏,誠如成先生所評價的那樣——“林茂水深”。先生問學,既以古為鄰,又與時俱進,晚年一直關注出土文獻,累積有十多萬字的筆記,然他最念茲在茲、畢生耕耘的還是中國文學理論史。他對該學科知識體系的性質、特征、分期等總體性問題以及攻治這一學科的態度、視野、方法等問題,都有高屋建瓴的思考和建議。先生每每感慨當下學風之“三不通”,即古今不通、中外不通、文史不通。于中外古今之間,他非常反對在中外范疇或精神傳統之間強調做人的格義,特別主張回到古典生態,用古典話語原其原、本其本。于文史之間,始終關注史哲話題,如“仁與勇”“天與性”“禮治秩序”“一體二用”“象數之學”“太一生水”等。于文論史,既主張回到文論話語本身,又要求跳出文論史,將文論置于文學史和文化史的背景中去考辨。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前副院長袁濟喜教授得書之后月余即著文《“生也有涯,無涯惟智”》,對黃先生置文學理論于文學史和文化史背景的筆法、學風最是推許,節選如下,既是評論,也是回憶:
在80年代的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令人耳目一新。他和蔡鐘翔老師、成復旺老師治中國古代文論,善于將四部之學中的子史與集部中的詩文評相結合,善于從哲學史、思想史與文論史的融合角度去分析與研究……這樣的觀點與視野,在當時的文論界產生了很大的反響。……那個特定年代,正所謂冰凌始解而未解,柳條將舒而未舒……一些觀念不加以清理,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無法取得突破……文集中《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研究中的現實主義問題質疑》兩篇,即體現了這樣大膽突破的探索精神。
我們七八級的本科生,以及后來上這門課的研究生,深受此書的沾溉。記得黃老師講授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時,將道家老莊,以及魏晉玄學王弼思想用來解析此書的結構以及基本美學理念,脫開了以往將《二十四詩品》作為風格類型和文體論的套路。后成為《中國文學理論史》中最出彩的章節之一,三篇相關論文也是本集重要內容。這種治學理念后來一直為黃老師所光大,在他1993年調入海南師大之后,撰寫的《論中國古代文學理論中的“養氣說”》等論文中,也彰顯了這一特點。在晚年所著的《〈二十四詩品〉臆解臆譯》這部未完成書稿中,也貫穿著這樣的研究方法。……在釋“大用外腓,真體內充”時,引入老莊與王弼玄學的體用范疇來解釋,材料豐富,判斷有力,與他早年對于司空圖詩歌哲學的研究方法既相互接續,又有所推進。……黃老師到海南師院后,寫的文章……達到了老熟的境界。
袁先生是中國古典文論、東方古典美學領域中的疏鑿手,其評論既親切自然,又深刻簡要,且富有歷史感。先生還提及,楊春時教授在4月知悉文集出版后深情地寫了些海南師大時共事時的難忘經歷。黃、楊二先生曾分別是海南師院文藝學與古代文學的學科帶頭人,楊在朋友圈中說:“黃老師是我在海南師大的同事和摯友,為人真誠,有正義感,對學問極其認真,熱愛教師職業,退休后堅持上課,腿殘后扶拐杖還在上課,直到最后。每回海南,必要與他一聚,席間談論甚歡。天人相隔,無盡思念。”主事者詢及可否略做展開筆談一番,楊先生彼時雖身在東洋旅途,卻慨然允筆,不日即著成一文,文中多是黃先生南渡后一些不為人知的事,從中可照見前輩學人的風范:
出于對黃老師的敬仰,我剛剛到海師報到,就去拜訪黃老師。第一次見面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以后他的家就成為我常去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個夜晚是在聊天中一起度過的。黃老師一身正氣、胸懷坦蕩,我們一見如故,無所不談。當時市場經濟方興未艾,海南省和海師都是百廢待興,也存在著許多突出的問題,我和黃老師在許多問題上是一致的,對一些老大難的問題提出了批評建議和改進措施,觸動了一些人和事,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90年代的社會思潮復雜多變,島上的學者常常聚會,開展研討、交流,我和黃老師的見解也大多一致。他不是一個躲在書齋中的書生,而是一個有社會關懷和良知的知識分子,一個好學者、好教師。……本來黃老師的夫人主張他回北京養老,或者到國外女兒家住,可是他堅持不去,經常一個人住在海南,他說:“我就教書這一個愛好,還不讓我享有?”最后一次見面,他已經拄拐杖了,我問他是否可以休息了,他回答說“我喜歡上課”。
楊春時教授后因故去了廈門大學,黃老師則留在海南,最后從國學研究所所長這個職務上退休,半月板老化之前,體力精神俱佳,每以宏愿示客。退休后,中文系的阮忠、單正平、宋劍華和周泉根等老師都先后殷切地請他繼續為本科生和研究生授課,即使罹患足疾,黃老師也堅持在家講論,五尺客廳,即三尺講席,一直舌耕至回京看病的前半年。據我所知,學校并未正式返聘過他,劉和忠院長曾亟欲延后,奈何退休手續已辦訖。先生退休后組織的諸如《道德經》《二十四詩品》等課程多非學校計劃內,不僅沒有課酬,還得備茶點,純粹是個人雅好、弟子雅集,但黃老師自得其樂,悠悠然不知老之將至。
2002年,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原主任阮忠教授調入海南師院,并很快主持中文系的工作。黃先生雖已經退休,但阮主任一直視之為中文系的寶,逢年過節都要去看望這個學術前輩,既代表單位,也代表自己。文集出版后,作為古代文學領域研究的多面手、大方之家,院教授這樣評價黃先生的為人為學:
黃先生生前,有兩個意愿:一是編撰一部文學理論通史,貫通古今、中外和文史;二是把自己散見各刊的文章匯集成冊。遺憾的是這兩個意愿都未及完成,即抱憾而終。二者中,黃先生更在意的是前者,對于后者似乎沒有特別上心。或許那時候他覺得身體尚好,來日方長,故將文集事置后。何承想病魔侵襲,諸事居然淪為虛話呢?其文學理論通史至今也只有沉思后的綱目,翰藻鱗片,令人嘆惋。早年在桂子山,讀過“五卷本”,今捧讀新集,處處可見他重申關于文學理論通史的構思、古代文論的范疇以及文學與詩學的關聯主張。這“關聯”二字也是我素來關注的,雖然我研學重在古代文學史,但與先生的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相系,不能分離。我很贊同先生對古典生態的尊重,贊同他揚棄西學理路,回歸本我本然的學術立場,先生的論文保持古典文論原色都基于此。黃先生曾著力于味、韻味、風味、味外味等審美范疇的探究,在他論文的旁征博引中,能夠感受到的不僅是它們彼此的關聯,而且可以感受到它們與文學、文化的關聯,從而獲得新的審美體驗。先生談文學、文化……這與他對文學理論通史的思考一脈相承。
文集的主編在《編后記》中說道:“歷史從來就不全是溫柔鄉。黃老師更多的往事,并不愿多談。余生也晚,袁老師、單老師、易老師比我更有資格為黃老師這輩人立傳述學。”三位老師,袁即袁濟喜,單即單正平,易即易聞曉。易教授曾躬耕江右袁州宜豐九嶺山,向慕書齋生活,篤志要投黃老師門下,做稽古之學,后因先生南下,遂在他引薦下轉赴杭州大學求學,從碩士到博士,書信不絕,易老師的成長一直頗受黃先生關愛。文集付梓之前之后,易教授皆與其間,情長反而言短,他取《會山堂二集》中一節示筆者以為筆談,如次:
先生早從郭紹虞氏治批評史,學成入京,與蔡鐘翔、成復旺先生相推重,思立一派之學,合撰《中國文學理論史》五卷,凡三百萬言。其學深思辨而重文理,繇其統而得其要,凡中國文論之范疇、命題、談說,自先秦以迄近代,源流綱緒,演變傳承,一編在手,百代寓目,固文評不舍之津涂,為學者所依之典例。蓋20世紀80年代,論理方興,猶魏晉之通玄妙,孰方今之薄性靈。新紀以還,轉尚考證,文獻效功,裒輯為能,考一字以為奇,發片箋以為寶,質之文義學理,則啞然捫舌而已。乃使《文選》徒作,《詩品》見笑。先生每斥其非,慨然自任,今諸生猶擬其形容云。夫章太炎之論國故,始小學而終諸子,非以文獻考證為足,而思想之可貴,乃文化之所本。故先生之學,通于形上之辯,窮乎終極之理,尤于老莊文義,多所抉發,不特以文評視之可也。
易老師行文精雅而寄意遙深。審美無功利而合目的,學術超功利而大義存焉。讀書人雖常自嘲“為不古不今之學問”“以無用之學遣有涯之生”,云云,其實這半是牢騷,半是自慰,真讀書人,“二分梁甫一分騷”,文苑儒林概莫如此。惜當今學林,職業化又科層化之后,碩博選題、壇坫報刊,不睹梗概遽找空白去填,“文獻效功,裒輯為能”,難免瑣碎饾饤,遠不如楊公驥、李澤厚、黃保真等生于憂患、長于紛擾的二三十年代出生的學者,境界究竟闊大。兩相比較,在老成人看來,怕不免有孟子所謂大丈夫之道與妾婦之行的區別。蓋學問淪為無趣、無味、無義之“三無產品”耳!
單正平教授尤其推崇黃先生那輩學人對形而上的追求和為人生世道的努力。單先生是思想與學術兼擅、著述與文章并美的作家型學者,他不避雜家稱號,橫通諸多領域,尤其長于品藻人物與時代,直言儻論,耿介詼諧。單先生50年代生人,與黃先生的經歷交疊甚多,皆親歷諸多歷史大事件,觀察省思的角度也更確實切近。文集出版后,單先生是最興奮熱心之人,本次筆談主要是在他的提議下促成的,自己則寫了幾乎可視作那一代學人總判詞的評議,題曰“黃保真先生的幸與不幸”,節錄于下: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幸與不幸。黃保真先生這一代學者之幸有三:其一,50年代入讀大學,尚能遇到好老師。這些老師的好:一是有傳統的學問根底。我記得看過一則逸聞,說北大的吳組緗可以背誦《紅樓夢》。二是那些先生大都有些民國范兒,耿介、謙卑、放達、恭謹、嚴肅、溫婉……種種精神風度氣象的微妙影響,可能不輸于具體的知識觀念的教導。黃先生從郭紹虞讀研究生,基礎雄厚,功底扎實,對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總體把握和深度理解,當在同儕之上。其二,受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影響至深,學術追求都有高遠志向,以建立體系,總結規律,從事宏大敘事為最高追求,不屑于零散瑣碎的實證考據。相對于晚清以降到民國時期的自發形成的學術秩序,這種有意識形態規訓制約的新學術潮流,確也有架構新學科、開拓新視野的作用。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即是最好的例證。90年代我多次拜訪劉澤華先生,他和黃先生是同時代人。劉先生始終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方法,他創立的王權主義學說,對于我們理解中國的歷史、政治和文化,具有重大的啟示意義。其三,這一代人的學術研究雖然頗受政治影響,但也沒有遭遇學術體制化的困境弊端。回顧近30年的學術,真正有重要創獲的著作,大都產生于前十多年,黃先生他們的批評史,正是其中的佼佼者。遺憾的是劉黃輩先生對自身經歷皆“述而不作”,以無言付之。
斯為單先生之直言儻論,亦單先生與黃先生相交之基礎。黃先生從不諱言對單之為人為文的欣賞。故我輩又不妨解作黃先生內心最深處的旨歸其實正與單先生兩廂泊攏。如果說黃先生與易聞曉教授有較清晰的師徒之分際,則黃、單兩代人似乎更像平等之道友。道友而愿諍言,雖天人相隔,亦真道友也。道友中還有一位文達三教授,也是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曾經的系主任,他論王維詩畫關系深得后輩名家如蔣寅教授的推許,其別議“雪里芭蕉”亦新慧之解可定于一尊。文先生常年寓居五指山,自稱“現代隱士”,然湘湖士人,自南宋以來多慷慨激烈之氣,文先生關懷天下,可謂“三分”梁甫“兩分”騷了。剩下那“一分梁甫”算是手批《道德經》,與黃先生一樣許老莊而不重詩教。雖不重詩教,“兩分牢騷”卻無外乎“風人之旨”。他拿到文集后即說:“論道德、文章,保真先生都是我的良師益友。我敬重他,懷念他。”還說,一定要寫點東西,密切交往凡二十年,深感他無論為人、處世、治學,最顯著的特點就是一個“真”字。本欲從往來信件中鉤沉出一些細節,臨紙方覺下筆難,告知筆者雖領命而不能交卷。文公坦蕩耿介,不愿曲筆修飾。這又是另一種“不言”。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子貢說,“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讀書人的行狀,彼此之間都難以名狀,難怪蘇軾要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誠不吾欺也!那就不妨援方東美元宵詠梅的詩句為本文畫上休止符,并以此紀念文集出版:“一心璀璨花千樹,六合飄香天地春。”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國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