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登迎

十多年來,作為大學生支農社團和環保社團的義務指導教師(志愿者身份),我目送一批又一批的大學生志愿者畢業。他們或因疲于應付現實生活的粗暴磨礪,或因自身價值觀和意志力的衰變,或因在地化服務平臺的匱乏,很多都被迫或主動喪失了志愿服務的熱情和行動力。我本人也從青年志愿者逐漸變成了中老年志愿者,不斷面臨多數普通中年人必然遭遇的各種壓力,面對新一波的青年,有時不禁會產生某種莫名的惶惑:我們十幾年來一直堅持的這些青年志愿者培養工作,堅持開展的這些志愿服務活動,在校園內外日益強化的各種功利考量當中,到底還有多大的延續空間、現實意義和精神力量?為了給自己的困惑尋找精神和思想支撐,我努力去尋找相關的思想和言論,也多次去走訪志愿服務機構和青年志愿者本人。結果發現,與我有共同困惑和共同期待的青年人其實很多,不少人期待有更深入的思想交流和指導,尤其期待看到一些深入探討中國青年志愿者精神追求和文化建設的思想型著作。
令人遺憾的是,盡管全國正式注冊的青年志愿者人數已達六七千萬(有的學者推算實際已接近甚至超一億),各類參差不齊的青年志愿服務活動也已遍地開花,但真正從中國本土思想資源和現實社會結構去深刻探討志愿信念、志愿倫理、志愿文化和青年成長的著作還不多見。不過,讓人頗感振奮的是,從去年開始,我陸續發現了兩本頗具深度和代表性的著作:一本是錢理群老師的《論志愿者文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9月出版),一本是溫鐵軍老師指導的鄉建青年團隊聯合撰寫的《鄉建筆記:新青年與鄉村的生命對話》(東方出版社2020年2月出版)。
錢理群是最早關注、支持、指導和研究青年志愿者的學者之一,他的這部厚達500多頁的《論志愿者文化》是我國思想界少有的一部試圖從歷史、理論和實踐三方面對青年志愿者文化進行全面探討的著作。書中“歷史篇”主要從一個世紀以來知識分子下鄉實踐的歷史中尋找思想和實踐線索,努力從魯迅、晏陽初、梁漱溟、陶行知和盧作孚等思想家或鄉建先賢的言行當中梳理那些可以支撐今天青年志愿者信念、幸福觀和實踐精神的本土思想資源。“理論篇”則討論青年志愿者面臨的消費主義主流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困惑,探討如何協調利己與利他、個人價值與公共理想的關系等問題,強調志愿服務應恪守的三原則(自發性、內發性和行動性),希望青年志愿者能真正了解我們腳下的土地和底層普通民眾,完成個人生活方式的合理重建,身體力行地帶動整個民族公共生活的進步。“實踐篇”廣泛探討青年志愿者運動、鄉村建設、農村教育、鄉村文化重建、打工子弟教育和平民教育等議題,并著重探討青年實踐的各種具體路徑。錢理群從自己的親身經歷出發,鼓勵和提醒青年志愿者要腳踏實地、堅韌平和、多元探索,要能“想大問題”,更能“做小事情”。
這些內容其實延續了錢理群一以貫之的思考:以批判態度重新審視中國人的精神狀態,國家、社會和個人都應以“立人”為發展目標,擺脫當下“以物質生活和享受為核心”的競爭型幸福觀,建立一種可以讓人民“心安”的新幸福觀。他認為,新幸福觀和新生活方式要處理好五種平衡關系:在解決溫飽的前提下,追求簡單的物質生活和豐富的精神生活的平衡;在緊張與安閑、進取與散淡之間取得一種平衡;在城市生活與鄉村生活之間尋取某種平衡;在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中尋取某種平衡;在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中取得某種平衡。
正是從對中國社會現實的反思出發,錢理群開啟了他對青年志愿服務的動機、目的和目標等核心問題的獨到探索。他以魯迅思想為資源,認為青年志愿者要想有所作為,就必須深入理解中國的國情,充分認識中國改革和開放的復雜性和曲折性,努力辨析各種新興現象當中出現的反復和羼雜,最終努力重建個人的思想獨立性和自主性。他把魯迅的開拓和堅守精神概括為三方面:硬骨頭精神(堅持自己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并尊重他人的自主性和獨立性)、韌性精神(不會把做好事情看得太容易,要有奮斗幾代人的從長計議、鍥而不舍、打持久戰的精神,要讓改造社會成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泥土精神(不怕做小事,認真做事,執著于現在的實干精神),希望青年們能從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將知與行統一起來。在他看來,當前青年們可以采用和仿效的一條重要途徑,就是真誠地去參與那些面向底層社會的志愿服務,在此行動中更深入地了解中國,更好地實現自己的成長。
與《論志愿者文化》不同,《鄉建筆記:新青年與鄉村的生命對話》(以下簡稱《鄉建筆記》)的主體內容是三十五位鄉建青年志愿者對于自己心路歷程和成長過程的追述和反思。這些鄉建青年絕大多數是從大學生支農社團當中成長起來的(少數來自打工返鄉的青年群體),是我國青年志愿者隊伍中相當獨特的一支力量。他們在公益機構接受過相對完整的理論培訓和實踐操練培訓,明確提出要以服務農民(以及打工群體)、鄉村建設作為自己的事業和人生理想,在生態農業、鄉村文化重建、城鄉互助等方面都有較為扎實的實踐探索和思考。需要指出的是,這些鄉建青年當初大都聽過錢理群的現場演講,與他有過面對面的交流,所以他們彼此之間有相當密切的思想聯系。錢理群的《論志愿者文化》可以說首先是寫給這些志愿青年看的,而這些青年的《鄉建筆記》也可以看作對錢理群和其他指導教師的思想回應。因此,把這兩本書放在一起對照著來讀,會發現二者之間有很強的呼應性和互動性。
《鄉建筆記》的主要撰寫人都是北京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2004年成立)推動的“農村可持續發展人才計劃”(項目)十五年來培訓過的一批青年志愿者。這些青年都是在改革開放大潮中出生和成長起來的,他們在豐富多元甚至相互沖突的各種價值觀和利益觀當中艱難成長,經受了并不比前幾代人輕松的價值選擇和思想磨煉。錢理群準確地看到了青年一代的現實處境,憑著自己對青年人精神世界的體察、愛護和理解,試圖從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精神成長史的高度來對這一波青年志愿運動進行思想把握。他認為,在整個20世紀出現過五代青年知識分子的下鄉運動(分別是五四時代倡導關注農村問題和推動新村運動的思想先驅、30年代的共產黨人與鄉村建設派人士、40年代奔赴延安努力與工農結合的青年知識分子、五六十年代奔赴邊疆“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知識分子建設者,以及“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知識青年),而本世紀初新興的青年志愿下鄉運動(包括在城市周邊支教、支農和服務打工群體的活動),可看作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理想主義知識分子開展的第六次下鄉運動和精神尋根運動。這一判斷與長年帶領和推動大學生開展支農實踐的學者劉老石(劉相波)的認識基本吻合。在他們看來,盡管這些自愿下鄉支農調研的青年志愿者人數并不算多,但具有可貴的理想主義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未來社會建設的理想維度。他們懷抱回報社會、改造自我的滿腔熱情,低調做人,勤懇做事,為國分憂,為民擔責,活躍在支農支教、流動人口服務、鄉村建設、搶險救災、西部開發和生態環保的第一線。在一個幾乎人人有意或被迫去逐利的時代,在充斥著物質利益、利己主義的社會結構中,畢竟出現了一批自覺質疑“主流”成功觀和消費主義觀念、甘愿為農民無私服務的青年。對于曾經在貴州基層全身心教書18年、一直關愛青年健康成長、呼吁大學生應親近底層民眾以獲取精神營養、期待在最高學府與底層民眾之間積極搭建思想橋梁的錢理群來說,這些青年無疑是很能激發他的熱情和思想活力的對象。他們在祖國的大地上,在人民群眾中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書寫著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也點亮了中國當代思想、文化群落中某些暗淡的角落。
當然,深受魯迅精神影響的錢理群對青年志愿者文化的討論,不會只停留在思想觀念層面,必然會進一步指向對志愿者實際處境和實踐路徑的思考。他清醒地意識到,在重視物質利益和消費的社會氛圍當中,鄉建志愿青年必然面臨更為嚴峻的生存和信念考驗,甚至會陷入孤獨痛苦的精神困境。這些青年最初投入公益事業時大多憑借的是青年人特有的理想激情和奉獻精神,但由于志愿支農工作只能獲得低微甚至不穩定的收入,往往會與他們本人的求學和擇業尤其是與家人至親的期待存在較大的距離,甚至會產生強烈的反差和沖突。
但是,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不斷分化的社會現實和精神日益回落的大學校園,已經根本無法滿足有志青年的理想需求和實踐期待,這些深受“三農問題”刺痛和感召的青年,最終不顧一切阻撓,開啟了一項必將在當代歷史寫下濃重一筆的支農事業。2004年,深受劉老石鄉建思想影響的天津科技大學三年級女學生白亞麗(來自河南漯河農村),在家人和朋友的一片質疑聲中,毅然休學遠赴湖北房縣三岔村志愿支農,被譽為“大學生休學支農第一人”。與此同時,在西北政法大學二年級讀書的馬永紅,更是不顧老師和父親的苦苦勸阻甚至哀求,執意休學,于2005年暑假勇敢返回了自己的出生地(秦嶺中的山村),要實打實地推動新鄉村重建大業。他從西安帶來了自己領導的“西北青年縱隊”(十多名大學生志愿者),募捐來了大量文具和衣物,幫助鄉親們辦起了農民協會和夜校,搞起了飼料和化肥統購統銷;他還大膽挑戰鄉村既有的權力結構,兩次競選村委會主任的崗位,甚至當面怒斥自己的母親(只因母親想從他募捐來的衣物中給自家挑選兩件衣服)。這些激進的舉動,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他兩次競選村委會主任接連失利,父母在村里承受巨大壓力,母親在除夕之夜甚至將他趕出了家門……
錢理群2005年所寫的《新一代鄉村建設人才的培養問題——答〈南方周末〉記者問》一文,專門討論了馬永紅遭遇的現實困境。此文直面馬永紅返鄉后所遇到的各種結構性的鄉村社會阻力、公益資源匱乏、大學教育失效失責、大學教師失能等問題,從多方面分析了造成理想主義青年困境的復雜根源,并向社會各界發出了從體制層面共同幫助新一代鄉村建設青年成長的呼吁。此文今天讀來依然動人心魄。令人感佩的是,馬永紅此后十多年里并未放棄自己的初心和追求,他接受師友們的建議,不斷調整和努力,探索出與民政部門、律師事務所以及其他公益機構有效合作的穩態途徑,克服重重困難,依然帶動西安多所高校的大批大學生走在了志愿服務的前哨陣地。令人欣慰的是,他與父母達成了諒解,甚至贏得了自己學校年輕輔導員教師的真愛,竟然拉著架子車把這位樸實的大學女教師娶進了農村。如今,他已有了兩個小孩和幸福美滿的小家庭,將顧念“小家”與胸懷“大事”協調了起來。
這些在大學期間參與過創建支農社團、受到過理論培訓和志愿文化精神熏陶的青年,接受了“沉潛十年”(錢理群語)和“負重潛行”(溫鐵軍語)的建議,保持了持續的志愿服務追求,不少人在大學畢業參加社會工作之后,還繼續尋找或創建志愿服務的新平臺(山西農業大學“大學生支農隊”和北京師范大學“農民之子”社團就很有代表性)。除了這批堅持從事支農和鄉建的青年志愿者之外,相當多的志愿青年當然最終都不太情愿或被迫離開了自己很樂意奉獻的公益崗位,成了其他行業里的工作人員。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依然難以割舍志愿情懷,還在關注青年志愿者的成長,想盡辦法給新一代的青年志愿者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這些鮮活的事例都印證了錢理群、溫鐵軍和劉老石關于青年志愿服務必能促進青年健康成長的論斷。劉老石說“青年是用來成長的”,不是來參加各種考試、學分登錄和消費選擇的,因為“成長是一個凄美的故事”,必然充滿著選擇的艱辛和快樂。在這些老師看來,青年志愿服務最重要的價值,不是青年人能給農民帶去多少直接的幫助,而是促使青年人真正去認識國情、熱愛工農群眾,促成青年人自身的思想成長、文化自覺和使命感自覺,真正意識到自己與社會、國家、民族乃至第三世界、人類和大自然的有機關聯,將“小我”與“大我”有機連接起來。劉老石所說的大學生“精神自救”與錢理群所說的“精神尋根”,都看到了志愿服務在青年人的成長過程中產生的這種不可替代的熔鑄價值觀和磨煉意志的作用,而后者必將成為推動青年人潛心從事各行各業工作的永久精神滋養。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錢理群雖然看重這群志愿意識明確、志愿志向堅定、對自己有自覺倫理要求的理想主義青年,但他并沒有忽視大量的普通青年和普通青年志愿者。很多人都知道他對“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有犀利的批判,但其實他對此提法有相當謹慎的限定,而且一直在提醒我們應該對那些隨大溜的青年(甚至那些追逐流行消費時尚和“玩著的”青年)保持多元包容的友善態度。筆者去年暑假有幸與幾位青年朋友登門拜訪過他,分明可以感覺到他雖然對青年人有理想主義的期待,但同時又對理想主義有高度的警惕。他對青年人言行的多樣化相當包容,對代際關系也有辯證的認識,對中國青年一直懷有某種無法抑制的樂觀期待(盡管也夾雜著些許悲觀)。他很早就認識到,與其不斷地指責年青一代的缺點,不如多給年輕人提供促進他們精神發育的文化空間。他還提醒,現在不能再用各種宏大甚至僵化的思政話語去“教導”那些責任感相對淡薄的青年,而要幫助青年人自己通過社會實踐去自主思考和選擇,自己最終自覺去承擔他們這一代人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錢理群的這些思考,其實深化了志愿者文化的內涵:志愿服務應當是發自真心的、自發的、自愿的和高度自覺的行動;志愿者應當是富于泥土精神、有信仰但不求名利、不夸示于人、不彰顯自我的謙遜包容之士;志愿者文化應該幫助青年去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成長道路、所受教育的模式,幫助青年走向民間,深入了解中國社會和國情,讓他們在實踐行動中自己去覺悟去持守。
當今世界,金融資本主義經濟主導的全球范圍的極化發展與各民族國家內部的復雜利益重組已經造就了社會和生態的全面危機,這意味著必須轉變目前已經對人類命運構成威脅的主導性的生產方式、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青年一代也必須在促進生態環保、城鄉互助、共同富裕、幫貧扶弱以及營造新價值觀和新集體文化氛圍等社會建設方面承擔更多的新使命,開創新的文化時代。我們的社會需要更多有自覺意識的志愿者和“新青年”,而所有這些帶有公益和志愿色彩的工作,目前尚不能給青年人帶來起碼的物質回報和生存條件,所以必然是相當艱巨和艱難的事業。青年志愿者需要得到政府部門和社會各界的關注、關愛和支持,需要各界人士為他們提供更多的實際幫助。當然,我們更期待越來越多的青年人主動走向祖國廣袤的大地和普通民眾,恢復自己與大自然的真實聯系,熱愛勞動,熱愛一切勞動者和一切生命,并學會熱愛和諧的自我。我們也期待青年人能夠自如地出入校園內外、東中西部、城鄉之間,能夠把國際視野與本土實踐、高深學術與民生難題有機勾連,警惕和克服一切莫名的驕傲、急躁、功利、人云亦云、簡單站隊……謙遜、堅韌、務實地扎根于中國大地,勇敢地探索和互助,同時在生存、生產、生活和生命等多個維度獲得真正的成長和力量。大量青年志愿者只要獲得了充實而有光輝的成長,定會孕育出一種勇擔時代使命的新型青年文化來。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建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