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講人:顧春芳(北京大學教授)時 間:2019年10月地 點:北京大學
以下圍繞四個方面探討宗白華美學思想的超然和在世。第一,生命的自我覺解和超越性的領悟,以及由此帶來的超然宇宙觀念;第二,在宗白華那里,心靈、自然和藝術是如何實現統一的;第三,宗白華如何超越古今中西、古典和現代,新和舊的對立,從而獲得澄明的宇宙觀、人生觀和藝術觀,進而發現中國美學的現代意義,接引光大中國美學的傳統氣脈并最終創立獨具中國色彩的現代美學思想體系;第四,宗白華生命的終極體悟和在世意義落實,這也是他超然的審美心靈和美學思考的最終面向。由此大致構成宗白華基于審美的大覺智慧和美學思想成就,構成他面向現實人生,探索此在意義的美學理論。
一、“自足與超然”:從宇宙觀到藝術境界
宗白華的美學思想始自對生命的困惑,這一困惑大而言之就是人生有限和宇宙無限之間的矛盾,小而言之就是個體理想與生逢亂世的歷史境遇的矛盾。他說:“生命是要發揚、前進,但也要收縮、循軌。一部生命的歷史就是生活形式的創造與破壞。生命在永恒的變化之中,形式也在永恒的變化之中,所以一切無常,一切無住,我們的心,我們的情,也息息生滅,逝同流水。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成陳跡。這是人生真正的悲劇,這悲劇的源泉就是這追求不已的自心。”人生總是渴望一種永恒,但是宇宙萬物包括人自身,皆不可能有一刻的停留,實際的人生總是飄墮在滾滾流轉的時間之海,宗白華說:“欲罷不能,欲留不許,這是一個何等的重負,何等的悲哀!”這“息息生滅,逝同流水”的感慨背后,是宗白華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問,也是他內在超越的人生境界的開端。
對人生終極意義的醒覺和追問,構成了宗白華美學思想中對宇宙人生永無止境的、自我覺醒式探索的主線。他早年之所以推崇并研究歌德,原因在于他體驗到歌德與其自身相同的精神困境,以及歌德的一生從精神困境中超拔出來的全部過程所蘊含的啟示意義。他認為歌德生活中一切矛盾之最后的矛盾,他的生活與人格實現了萊布尼茨的宇宙論,他認為歌德的生活與人格就是一個宇宙的精神原子的呈現,而歌德給于人類的啟示正是在于:“如何從生活的無盡流動中獲得諧和的形式,但又不要讓僵固的形式阻礙生命前進的發展。”這也即是石濤所說的:“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在他看來,歌德作為時代精神最偉大的代表,其人格與生活,極盡了人類的可能性,宗白華認為他的詩歌和創造是一個超脫的心靈欣賞人生真相的真實顯現。所以,宗白華研究歌德也是在研究他自己,歌德的藝術人生是宗白華心靈成長的實驗室。他在1923年所寫的《我和詩》一文中提出“拿叔本華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可見歌德在其精神構成中的重要性。
對于生命真相的體察,對于宇宙大道的感悟,對于人生意義的尋覓,構成了宗白華內在靈魂的神圣旋律,這一旋律與那些圍繞在他思想上空的圣賢、巨人的哲學和精神,共同構成了宗白華個體精神超越的復調,也構成了他胸羅宇宙、思接千古的生命儀式。他的美學思想最終呈現出智慧和覺解、心胸的曠達和藝術心靈的超然,這也正是他精神世界的自足與超然的顯現。
由這精神世界的自足和超然決定了宗白華超凡脫俗的藝術境界。宗白華認為美感的養成在于能空,不沾滯于物象,物象方能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他說藝術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會到宇宙的深境”。唯有精神從日常中超拔出來,從現實的功利世界超脫出來,才能夠發現一個日日嶄新的、前所未有的世界。這種境界體現在謝靈運那里,就是“羅曾崖于戶里,列鏡瀾于窗前”;體現在道燦那里,就是“天地一東籬,萬古一重九”;體現在陶淵明那里就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國藝術中的虛實問題、大小問題、時空問題、空靈與充實的問題,莫不體現了中國哲學的這一根本精神。
宗白華認為藝術心靈的誕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即美學上所謂‘靜照’;‘靜照’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這就是“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境界,這一境界源于人心超越于現實藩籬的覺解,在此覺心中靜觀萬象,萬象在此一時就猶如在光明瑩潔的鏡中顯現,顯現出它本然、充實、自由的生命。宗白華說:“這意境是藝術家的獨創,是從他最深的‘心源’和‘造化’接觸時突然的領悟和震動中誕生的。”這樣的審美體驗正如王羲之所云:“在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唯有空明寂照的覺心,才能照見萬境,容納萬境,才能靈氣往來。宗白華認為:“靈氣往來是物象呈現著靈魂生命的時候,是美感誕生的時候。”藝術家在作品里與天地精神往來,同時傳達著天地精神,它們“透過鴻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藝術家正是要透過“秩序的網幕”和“表象的藩籬”,使“鴻蒙之理”放光,宗白華所說的“鴻蒙之理”也可視為天地精神和宇宙至理,也就是老莊所言的道。在宗白華那里,審美理想、審美價值始終是與唯美的人生態度聯系在一起的,不為將來或過去而放棄現在的價值創造和體驗。
審美的意境以宇宙為對象,從而使人類的最高的心靈感性化、具體化,這個精神提升的過程也就是最根本的自由精神。在解釋漢末魏晉六朝,作為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最痛苦的時代,何以成為思想和精神史上極為自由解放,最富于智慧和熱情的時代時,宗白華強調超越性的放達的宇宙觀念決定了超然的生活態度和藝術境界。魏晉名士以狷狂來反抗著鄉愿的社會,反抗那桎梏性靈的禮教和士大夫階層的庸俗,就是向著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探求人生的意義和純正的道德,唯其如此,才可生發出對天地萬物的宇宙大愛,以及民胞物與的一往情深。嵇康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其殉道的一刻何其從容。這種人格的瀟灑和優美,規定了中國歷史上一種絕對的人格高度,在宗白華看來,這是個體超越性精神世界的最高成就,也是宇宙間最偉大的藝術。
宗白華說:“晉人以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在此意義上,宗白華認為晉人的精神是最哲學的,因為它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不僅自身酷愛自由而且推己及物,在精神上追求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自我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開,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義,體會它的深沉的境地”。也正是因為如此,可以使人超然于死生禍福之外,生出一種鎮定的大無畏精神來。美之極也即是雄之極,王羲之的書法,謝靈運的詩歌,謝安的風度,阮籍的佯狂,如此偉岸和自由的人格敢于用鮮血來灌溉道德的新生命,其坦蕩諄至、灑脫超然照亮了中國的人文與歷史。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發現宗白華內在超然的實質是千百年來中國文化與審美心理的潛沉。
二、“自然與藝術”:生命精神的物質表現
在宗白華的美學世界里,自然和藝術是感通宇宙大道的出發點和歸依處,也是人類體驗生命和宇宙人生的理想方式,在他看來中國哲學強調“生命本身”體悟道的節奏,唯有合“道”的心靈才能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在這個心靈提升的次第中,自然和藝術一方面是心靈合道的最佳途徑,另一方面也是合道之心的最終呈現,因而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價值和意義。因此,中國哲學的境界與中國藝術的境界是相通的。他認為自然是個大藝術家,藝術也是個小自然,藝術創造的過程是物質的精神化,自然創造的過程是精神的物質化,二者同為真善美的靈魂和肉體的協調,是心物一致的藝術品。
宗白華認為自然的內容就是一種生命精神的物質表現。宗白華先生熱愛大自然,他說自己常在自然中流連往返,自然是他最親切和智慧的老師。在《詩》這首詩中,他寫道:
啊,詩從何處尋?
在細雨下,點碎落花聲!
在微風里,飄來流水音!
在藍空天末,搖搖欲墜的孤星!
宗白華對詩歌的感受直接來自傾聽自然。在他看來自然是永恒的詩篇,“風聲、水聲、松聲、濤聲,都是詩歌的樂譜,花草的精神,水月的顏色,都是詩意、詩境的范本”。他認為養成詩人健全人格的必由之路,首先是要在自然中活動,觀察自然的現象,感覺自然的呼吸,窺測自然的神秘,聽自然的音調,觀自然的圖畫。在他看來,建立和自然的關系也是養成健全人格和審美心靈的前提。

宗白華(1897-1986)
自然之外,宗白華美學思考的主要對象是藝術。在科學、道德和藝術三種認知世界的方式中,宗白華推崇藝術直覺化的認知方式,以感性直觀的方式洞察世界本質是他美學思想的特點。他在中國藝術中的研究中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目的就是為了驗證自己的心靈,同時深參中國藝術所包含的美學精神。無論是書法、繪畫、音樂還是戲曲,對宗白華而言,或觀想、或揣摩、或浸潤、或研習,無不是為了在藝術的世界里感悟至真至美的心靈,驗證美的胸襟,從而探求藝術的真諦和人生的意義。在《美從何處尋》這篇文章里,宗白華說:“詩和春,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藝術的美,一是自然的美。我們都是從目觀耳聽的世界里尋得她的蹤跡。”宗白華先生認為晉人正是向外發現了自然以及自然背后的宇宙精神,向內發現了心靈感通大道的深情,才能迸發出無限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陶淵明、謝靈運等人的山水詩如此富有情致,源于對自然忘我地融入,新鮮的發現。
心靈、自然和藝術在宗白華的美學思想中是渾然一體的,人的心靈是連接自然和藝術的紐帶,而將三者統一到一起的是不可言說的大美,美的現身方式在他那里就是詩和詩性思維。基于此,宗白華強調自然和藝術作為化育人心的一種社會實踐的可能。在闡述自然而藝術的過程以及兩者關系的時候,他認為羅丹深明其中的道理,羅丹的雕像從形象里面發展表現出的是生命精神,不講求外表形式的光華美滿,而追求每一條曲線,每一塊平面蘊含著活潑潑的生意。這一點與中國藝術精神何其相似。他認為羅丹這樣的大藝術家深知自然中的萬物變化,無不是一個深沉濃摯的大精神……也就是宇宙活力的表現。“這個自然的活力憑借著物質,表現出花,表現出光,表現出云樹山水,以至于鳶飛魚躍,美人英雄。所謂自然的內容,就是一種生命精神的物質表現而已。”

[宋]范寬 谿山行旅圖 206.3×103.3cm 絹本水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宗白華認為,中國藝術的意義和追求“并不真去刻畫那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體會自然的精神,感覺那自然憑借物質以表現萬相的過程,然后以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緒、感覺意志,灌注到物質里面制作萬形,使物質精神化”。所以,在他看來,一切藝術當以造化為師。而“詩人哲學家”(Philosopher-poet),都善于從詩的眼光來看待生命,從生命的視角來看待詩(藝術),將詩與生命、藝術與人生看作是一體化的境界。
三、超越對立:澄明的人生觀和藝術觀
形而上的覺解帶給宗白華的是超然的宇宙觀念,由此決定了他超然的人生態度和藝術直覺的靈明,也使他具備了開放性的、睿智的理論視野。在宗白華的學術世界,沒有中西方壁壘分明的分別之見,早年他就認為叔本華的哲思“頗近于東方大哲之思想”,在他看來康德的哲學“已到佛家最精深的境界”,這個思想在他《蕭彭浩哲學大意》和《康德唯心主義的哲學大意》二文中可見。他也沒有所謂思想“新”和“舊”的分別之見,他認為:“學術上本只有真妄問題,無所謂新舊問題。我們只崇拜真理,崇拜進化,不崇拜世俗所謂新——世人所謂新,不見得就是‘進化’,世人所謂‘舊’,也不見得就是退化(因人類進化史中也有墮落不如舊的時候)。”這也可視為宗白華哲學與文化思考的一種超然姿態。
正因為宗白華的觀念超越了古典和現代,新和舊的對立,他才能自覺和自如地對中西方藝術和藝術思想加以比較和融通,他才更加善于發現并切入美學研究的核心問題,也更加善于發現中國美學的現代意義,并且在中西比較研究中發現中華美學精神的不可替代的價值。他之所以超越文化中心主義,自覺探究不同文化的差異和優勢,以曠達無欲的心態體察眾藝之奧理,目的是尋找回中國藝術失落的價值,從而找回中國文化的自信。
以繪畫為例,宗白華認為中西方繪畫形態的不同,源于其背后的哲學觀念以及對于世界人生理想的根本不同。首先,宗白華認為中國繪畫不同于西方繪畫的根本在于表現最深心靈的方式不同。古代希臘人的心靈所反映的是一個和諧的秩序井然的宇宙,人體是這大宇宙中的小宇宙,它的和諧與秩序無不是這宇宙精神的反映,所以希臘藝術家雕刻人體石像,以想象的神作為摹本,以和諧作為美的最高要求。然而對于未知的無窮空間,西方文化隨后呈現的是追尋、控制、無止境地探索,哥特式的教堂高聳入云,體現的是人生向著“無盡的世界”做無盡的努力的宇宙觀念;倫勃朗的畫像所揭示的每一個心靈活躍的面貌,背負著蒼茫谷底的空間;歌德的浮士德永不停息的前進和追求,都是向著無盡的宇宙做無止境的奮勉的心靈的符號。
而中國繪畫不是個體意志對有限外在世界的崇拜模仿,也不是對“無盡的世界”做無盡的掙扎與追求,它所表現的精神是心靈與這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的渾然融化,飲吸無窮于自我之中。宗白華說:“中國人對‘道’的體驗,是‘于空寂處見流行,于流行處見空寂’,唯道集虛,體用不二,這構成中國人的生命情調和藝術真境的實相。”至于山水畫如倪云林的一丘一壑,簡之又簡,譬如為道,損之又損,畫幅中潛存著深深的靜寂。這是中國人的空間審美意識,在寂靜觀照中返回深心的節奏,以合乎宇宙永恒的韻律。宗白華說:“所得著的是一片空明中金剛不滅的精粹。它表現著無限的寂靜,也同時表示著是自然最深最后的結構,有如柏拉圖的觀念,縱然天地毀滅,此山此水的觀念是毀滅不動的。”宗白華認為中國畫尺幅里的花鳥、蟲魚,也都像是沉落遺忘于宇宙浩渺的太空中的生靈,由一點生機而擴展至無限意境的曠邈幽深,這是中國藝術的哲學精神。
宗白華指出了中西方藝術觀念背后的哲學理念的差異,西方繪畫從固定的角度觀察,以油畫明暗、透視的技法表現有限的世界的圖景,中國畫則以水墨創造一個渾茫的太空和無邊的宇宙。中西方藝術的“真實”觀念有著本質的差異。西方傳統繪畫以透視法和色彩作為表現的基本手段,其對于敏感和光影實際變化的觀察和體現,往往呈現了一種科學和數學的態度,西方傳統繪畫的“真”的觀念,指的是對外在事物真實的描摹和再現。中國繪畫為了表達萬物的動態,刻畫真實的生命和氣韻,主張離形得似,舍形而悅影,以虛實結合的方法來把握事物的本質。中國繪畫藝術中“真”的精神指的是“生命里微妙的、難以捉摸的真。這里恰正是生命,是精神,是氣韻,是動。”
宗白華認為紙上的空白才是中國畫真正的畫底,西洋油畫在全部涂抹的基底上以透視法模仿幻現的真實圖景,呈現的是非常有限的現實世界,而中國畫的空白,空白處并非真空,乃正是宇宙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這無畫處的空白正是老、莊宇宙觀中的‘虛無’。他是萬象的源泉,萬動的根本。”世界萬象皆從這空虛中來,向空虛中去,生生不已的創造力就蘊含其中。在藝術所呈現的這個渾茫和無限的世界里,藝術家將自我心靈的特性融化在筆墨之間,寄托在坐忘于山水之間的人與萬物。他認為中國藝術的意義和追求,“并不真去刻畫那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體會自然的精神,感覺那自然憑借物質以表現萬相的過程,然后以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緒、感覺意志,灌注到物質里面制作萬形,使物質精神化。
由此,他認為中國畫的背后實則是心靈向著更加無限的宇宙做永不停息的超越,在無限的意義上與自然合一,而表現這無限的宇宙的方式卻是落實于一花一草、一樹一亭,千江的寒意凝聚于一葉小舟,明媚的春色寄托在數點桃花,無限的生機孕育在兩三水鳥。宗白華說:“中國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著‘無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現了無限,表現了無限,所以他的態度是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脫的,但又不是出世的,他的畫是講求空靈的,但又是極其寫實的。他以氣韻生動為理想,但又要充滿著靜氣。一言蔽之,他是最超越自然而又最切近自然,是世界最心靈化的藝術,而同時又是自然本身。”
他認為藝術家在作品里與天地精神往來,同時傳達著天地精神,他認為唯有精神從世俗中超拔出來,從現實的功利世界超脫出來,才能夠發現一個日日嶄新的、前所未有的世界。他認為中國藝術的核心精神就是在藝術的世界里尋找至真至美的心靈,驗證美的胸襟,從而探求藝術的真諦和人生的意義。
對于中西方藝術和藝術思想的融合與未來的前景,一方面宗白華認為以透視法為觀察方法的油畫藝術,和以渾茫太空無限宇宙為境界追求的筆墨繪畫,由于其背后的宇宙觀、哲學觀的根本差異,由此生成的藝術觀念和藝術方法很難兼容。他認為清代的郎世寧,現代的陶冷月融合中西繪畫的實踐并不理想。另一方面,他又認為中西方藝術在某些藝術家那里呈現出相同的精神旨趣,雖然中西方繪畫的媒介和形式不同,中國畫論所指出的韻律生動,筆墨虛實,陰陽明暗的問題,在西方藝術中也有類似的表達,他指出羅丹的雕塑是從形象里面發展表現出精神生命,“使物質而精神化了”。所以一味追求中西方藝術外在形式的融合只是一般的小技,唯有洞見中西方藝術深層的真似才是高明的見地,才能真正貫通中西藝術精神,探索殊途同歸的藝理。
正是因為宗白華超然的宇宙觀和藝術直覺的靈明,決定了他美學和藝術思想的高度和深度,也決定了他美學理論的詩性品格。他認為中國藝術和傳統美學具有獨立的精神意義,他說:“將來的世界美學自當不拘于一時一地的藝術表現,而綜合全世界古今的藝術理想,融會貫通,求美學上最普遍的原理,而不輕視各個性的特殊風格。因為美與美術的源泉是人類最深心靈與他的環境世界接觸相感時的波動。各個美術有它特殊的宇宙觀與人生情緒為最深基礎。中國的藝術與美學理論也自有它偉大獨立的精神意義。”
宗白華早年研究叔本華和康德的美學文章都用文言文寫成,后來改用白話,他德語和英語都很好,作為深通外語和西方哲學的學者,他可以模仿而始終沒有模仿西方哲學美學的思維模式,在尋找中國美學的理論形態和主體性時,他有意識地堅守了“詩思合一”的經驗和思維方式,令他的文心與文風呈現出一種獨特的中國現代美學的審美表達。他那與世無爭、心無掛礙、風輕云淡的“散步美學”呈現出一種超越于時代歷史的高貴的氣質、反思的精神與理論的美感。他的美學理論和藝術思想處處閃現出天才的直感和真理的光芒。他擅長以詩的直覺,以及意味雋永的意象,傳達靈動活潑的思緒和妙悟。讀他的文字,如讀詩,如觀畫,又像是在與他的心靈做溫存的對話,令人流連忘返,欲罷不能,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至高的人文修養和美學理論的境界。
我以為,宗白華的藝術和美學思想是一種延續中國古典美學精神傳統的中國現代詩性美學。宗白華是詩人,他的美學研究,以詩歌直覺的方式領悟萬事萬物的內在深意,以偉大的藝術作為闡釋心靈與宇宙大道相合相契的至深之理的載體。宗白華的一生,既是作為詩人在體驗人生現實和宇宙至理,也是作為哲學家在創作詩歌和關注人生,他是一位用詩的直覺和體驗來呈現美學思想的東方哲學家。他作為詩人的氣質和超塵拔俗的藝術感,他個人的詩歌和藝術創作實踐,他過人的藝術鑒賞與批評才能,皆為一般學者所難以企及。他一邊用哲學美學的方式闡釋詩的經驗,同時用詩性的形式和語言深化哲學美學的思考。因而,他的美學思想中洋溢著充沛的詩情和無限的詩境,他的詩歌中又蘊含著明徹的體悟和深刻的哲理。在宗白華的美學思想中,“詩與思”是渾然一體的,他的美學思想處處呈現出詩性哲學美學的品格。

[清]朱耷 秋花危石圖 紙本水墨
宗白華美學思想和理論形態最顯著的特征在于注重對內在情感和審美體驗的直覺把握。這種理論思考和把握事物的方式和一般強調邏輯的理論方式不同,他顯現了一種當下即悟的智慧和利落,往往是單刀直入,直陳關要,給人以醍醐灌頂之感。這種方式不同于通常意義上講究邏輯分析的哲學思維,他更加強調直覺、體驗和會意在美學思考中的重要性。關于這種直覺,在給郭沫若寫的一封信中,宗白華這樣評價自己,他說自己:“剛剛做了一篇《新詩略談》,全是我直覺中的見解……我反對直覺,而我自己實在是個直覺家,可笑。……我向來讀的是哲學科學的書,對文學詩詞純然當作消閑解悶的書,然對于他們發生的直覺感想獨多,也很奇怪,此所謂中國人遺傳的文學腦筋了。不過我平生的深心中的快樂還是在此!”宗白華認為自己的思想是“直覺中的見解”,這種“直覺中的見解”是中國傳統美感方式和美學思考的一種潛移默化的承繼,并且他自己為這樣一種感受世界的方式而感到愉悅。
無論是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情思,對藝術作品的深入洞見,還是對生命活力的傾慕贊美,他所運用的語言透散出溫文爾雅,平淡從容,凝練準確的文風氣度。這種凝練、簡潔、優美典雅的文風以及深刻、涵詠的內在氣質和韻味,對當代許多美學學者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以繪畫為主,旁涉眾藝,寫出了一系列堪稱經典的畫論。他的畫論不是艱深晦澀的理論分析,他深知美是無法解釋也無從分析的,美只能被體驗和感悟,語言之于美是“指月”,語言不是月亮,“美”才是月亮。他特別善于用凝練和優美的語言闡釋藝術的深意以及異常深奧的哲理,讓人有所悟,有所通,有所得,使人學思開闊,受益匪淺,這是在閱讀西方哲學美學理論時所沒有的一種審美體驗。
宗白華創造性地繼承并發展了中國美學詩性的表達方式,這種方式不是枯燥的、乏味的、機械的、分析的,這種美學思想的語言和表述形態,其本身就充溢著涵泳蘊藉的中國藝術精神。他是用生命體驗和美學理論來歌唱和寫詩的人,也是一位用詩的直覺和體驗來呈現美學思想的東方哲學家。他的美學思想是延續了中國美學氣脈和神韻的現代美學體系。
四、“從無限回歸有限”:生命的終極體悟和意義落實
前面說,宗白華在哲學層面上形而上的超越,由超越帶來的藝術直覺的靈明、理論視野的開闊,對自然、心靈、藝術的明徹大覺,對中國藝術精神和現代意義的肯定,以及美學和藝術思想的高度和深度,所有這些都關乎他“從無限回歸有限”,關乎他從生命的終極體悟到在世的意義落實,也是宗白華一生藝術和美學思想的最終面向。
在《說人生觀》一文的“超然觀”中,宗白華曾寫下這樣一段話:“超世入世派,實超然觀行為之正宗。超世而不入世者,非真能超然觀者也。真超然觀者,無可而無不可,無為而無不為,絕非遁世,趨于寂滅,亦非熱中,墮于激進,時時救眾生而以為未嘗救眾生,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進謀世界之福,而同時知罪福皆空,故能永久進行,不因功成而色喜,不為事敗而喪志,大勇猛,大無畏,其思想之高尚,精神之堅強,宗旨之正大,行為之穩健,實可為今后世界少年,永以為人生行為之標準者也。”
這段話可以充分見出宗白華積極在世的人生姿態,他認為超世而不入世,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超脫,真正超然的心靈,無可而無不可,無為而無不為,并且擁有救眾生于水火的正大宗旨、高尚思想和剛毅精神。
自青年時代起,宗白華的思想就強調個體的超越性體驗和醒覺,強調個體生命有為的精進姿態,同時也強調現實人生本身的意義。正是這樣的精神,一方面顯示了宗白華美學對于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繼承,對于中國文化哲學的人文主義傳統的延續;另一方面又使他的美學研究成為中國人文主義現代思想體系中極為重要的構成。現代世界因高度物質化而喪失了宗教精神和哲學智慧,如何發現并闡釋人生的價值,以不斷提升生命的意義,從而達到拯救現代人類的目的,成為了中國乃至世界哲學所要解決的大問題。在21世紀的開篇,哲學美學與現實人生的關系,成為了哲學美學回歸現實的第一要義。
宗白華在《歌德人生之啟示》中追問“新的人生情緒是什么?”他認為首先就是對生命本身價值的肯定。人在經歷中不斷認識世界,也認識自己,世界與人生最終趨于最高的和諧,這就是西方文藝復興試圖從神學的桎梏中解脫出來的根本追求。人文主義的精神傳統就在于從對于上帝的信仰與拯救中超越出來,從一個虛幻的彼岸返回自己,從現實的生活和努力中尋找人生的意義。所以,在他看來,歌德的偉大并不在于從錯誤迷途走向真理,而是持續經歷人生各式各樣的形態,從沉淪到超越,其人生的每個階段都足以成為人類深遠的象征。人的一切學習與感悟,都是為了迷途知返,都是為了獲得生命本身價值的領悟。
宗白華對于歌德精神的肯定正是在于:歌德反抗宗教作為實現救贖的唯一途徑,同時也反抗啟蒙運動的理智主義者,從理性的規范與指導出發而達到所謂的合理的生活的途徑。他贊賞歌德質疑和反抗一切社會既定的規則和禮法,而熱烈地崇拜生命的自然流露。宗白華說:“一切真實的、新鮮的、如火如荼的生命,未受理智文明矯揉造作的原版生活,對于他是世界上最可寶貴的東西。” 因此,存在的意義,在宗白華看來,就是要在內在的自心中去領略,領略那最崇高深遠的境界,在有限的個體心靈中領略全人類的苦難,將那個有限的渺小的自我,擴大成為全人類的大我。在此意義上,宗白華認為歌德一生生活的意義與努力,就是從生活的無盡流動中獲得和諧的形式,讓活潑潑的生命從僵固的形式中超越出來,從而得到充分的發展,而他一生的創作就是這個“經歷的供狀”。
回歸現實生活并不意味著墮入功利化、世俗化的泥淖,而是創造一種審美的、超越性的審美人生。他說:“藝術創造的目的是一個優美高尚的藝術品,我們人生的目的是一個優美高尚的藝術品似的人生。”宗白華認為中國人于有限中見到無限,又于無限中回歸有限,它的一去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復的。他認為晉人唯美的人生態度表現于兩點:“一是把玩‘現在’,在剎那的限量的生活里求極量的豐富和充實,不為著將來或過去而放棄現在價值的體味和創造。二是美的價值是寄于過程的本身,不在于外在的目的,所謂‘無所為而為之’的態度。”藝術正是心靈有限向往無限,又從無限回到有限,并賦予物質精神化的審美過程。他認為哲人、詩人、畫家對于世界是“體盡無窮”,而“體盡無窮”就是證入生命的無窮節奏。“藝術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
第一,宗白華認為中國人的哲學中沒有向著無限空間做無限制的追求,而是強調從無邊世界回到自己,回到我們的“宇”。在哲學上的認識表現在詩歌中就是“枕上見千里,窗中窺萬室”,表現在繪畫上就是“反身而誠,萬物皆備于我”,“心往不返,目及無窮”,也就是沈括所說的“以大觀小”。晉宋人欣賞自然和山水,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人生意趣和玄遠境界,正是這樣一種超然玄遠的意趣和境界拉開了中國山水畫的帷幕。
第二,他的哲學思考和美學研究是民族和時代精神的彰顯。《唐人詩歌中所表現的民族精神》一文,寫于1935年國難當頭之際,對唐人詩歌的思索實則是對民族精神的思索,他對于盛唐詩歌的盛贊以及對于晚唐詩歌的批評,主要基于詩歌背后的心靈,他要贊美和推崇的是盛唐詩人的豪情壯志和朗闊胸襟。因為在他看來,文學藝術就是一個民族的表征,是一切社會活動留在紙上的影子。藝術和時代的關系就在于藝術可以作為保管民族精神的高貴器皿,同時激發民族精神,使之永遠蓬勃不致消弭。所以宗白華的美學精神是超越的,但絕不是消極和避世的。
他在《中國青年的奮斗生活和創造生活》中曾經提出未來中國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社會文化如何建設的問題。他認為物質文明的建設要取法西歐;精神文明的建設一方面發揚偉大莊嚴的精神,另一方面滲合東西精華,創化出更高尚燦爛的新精神文化;至于社會文化他主張從教育入手漸進國民道德知識的程度。對于少年中國的夢想,對于年輕中國的向往,是宗白華美學思想中富有激情的人文之夢。類似的情懷和思考在《我的創造少年中國的辦法》《為什么要愛國》《“實驗主義”與“科學的生活”》《學者的態度和精神》《新文學底源泉》《藝術與中國社會》等關于家國社會的一系列文章中顯得格外突出。
第三,宗白華認為每一個有限的此在,就蘊含著無限和無盡,每一段生活里潛伏著生命的整個永久。他說:“晉人的文學藝術都浸潤著這新鮮活潑的‘靜照在忘求’和‘適我無非新’的哲學精神。大詩人陶淵明的‘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即事多所欣,良辰入奇懷’,寫出這豐厚的心靈‘觸著每妙光陰都成了黃金’”。宗白華指出,小事物中包含的大宇宙,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他說:“每一剎那都須消逝,每一剎那即是無盡,即是永久。我們懂得了這個意思,我們任何一種生活都可以過,因為我們可以由自己給與它深沉永久的意義。”基于此,他看到了在如夢如幻、流變無常的象征背后,潛伏著生命與宇宙永久生存的意義,人生的形式是生活在流動進展中每一階段的綜合組織,它包含過去的一切,構成了猶如音樂一樣的和諧。這一認識也就是張世英所說的:“每個人都是宇宙整體意義的展示口,每個人的思想、言行最終都是由宇宙整體決定的,都是它的顯示。”

[元]倪瓚 梧竹秀石圖 96×36cm 紙本水墨 故宮博物院藏
宗白華在《美從何處尋》中,引用了宋代羅大經《鶴林玉露》中載某尼悟道的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笑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宗白華說認為尋春的比丘尼不應愛“道在邇而求諸遠”,“道不遠人”,然而由于比丘尼的覺悟不夠,盡日尋春的她并不能覺察和體悟,原來春天不必去遠尋,整個宇宙中處處彌漫著盎然的春意;在她遠足之時,她所出發的地方梅花已經盛開在枝頭,當她驀然回首,才發現春天不在遠方就在此處。所以宗白華說:“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么,你就沒有地方可以發現美的蹤跡。”踏遍隴頭云是苦悶的、失望的,是終歸尋不到春天的,王羲之在《蘭亭序》中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這是東晉大書法家尋找美的蹤跡,他的書法傳達了自然的美和精神的美。宗白華認為:“中國人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現了無限,表現了無限,所以他的態度是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脫的,但又不是出世的。”也正是因為對于萬物一體的領悟,使得我們的心靈生發出對世界萬物無限的深情和愛。
第四,宗白華認為一切的美的體驗和感悟,必需到落實到人格。所以,在他看來道德的真精神在于人格的優美。一切的超越和體悟都要落實在新鮮活潑、自由自在的心靈領悟和人格氣象之中。晉人的絕俗在宗白華看來證實標榜了自然與人格之美,晉人的美學是“人物的品藻”,自然和人格之美的奧妙同被魏晉人發現,熔鑄于其自身人格中而熠熠生輝。晉人有騁懷觀道的意趣,所謂“圣人含道應物,賢者騁懷味象”,表現在藝術上是即是“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也就是自由自在的心靈對于宇宙萬物自然的觀照和映現,這一自由的心靈所觸及的理不再是機械陳腐的法理和邏輯,而是活潑的宇宙生機中所蘊含的至深的妙理。宗白華說:“‘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晉人用這兩句詩寫下了他的千古風流和不朽的豪情”,他自己的身影又何嘗不是如晉人般“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那等灑脫。
在許多藝術人格的典范中,宗白華特別推崇張璪,在《藝境》的原序中他高度贊揚張璪的人格風度,他認為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兩句話“指示了中國先民藝術的道路”。因此,宗白華認為晉人之美不單單體現在他們與自然的關系,不單單體現在他們在藝術上的造詣,也不單單體現在他們神情散朗的人格魅力,或是生活和人格上的自然取向和自由精神,這種自由的人生態度也不完全體現在把玩現在,而是落實在一種現實的人生態度和道德坐標,也就是哲學上所謂的生命情調,宇宙意識。這種生命情調和宇宙意識是晉人的“理”,而這“理”并非枯澀腐朽的現實禮法,而是宇宙的至深的天理,也即是天道。“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宗白華強調道德的精神就在于誠,在于真性情,真血性,所謂赤子之心,一切的世俗意義上的禮法,只是真正的道德精神的外在顯現。所以在宗白華看來晉人人格精神的意義就在于超脫僵化的道德體系,從而回歸到“誠”的境界。宗白華指出孔子那種超然安適的精神,沐浴自然的美,推崇人格的高貴、崇尚和諧,熱愛自然的生活態度,回響在王羲之的《蘭亭序》,回響在陶淵明的田園詩中。嵇康臨刑,神氣不變,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殉道時的嵇康是何等勇敢,從容而壯美。宗白華以晉人的人格再次肯定了道德的真精神,他認為“道德的真精神在于仁,在于恕,在于人格的優美”。一切的美的體驗和感悟,最終是要到落實到人格。
五
宗白華所說的生命形式向外擴張與向內收縮的生活原理,在他自己的美學思想中呈現為心靈世界的超然和在世。他在許多文章中反復強調中國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無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現了無限。無論是他的《流云》小詩還是美學理論,都一以貫之地呈現著心靈世界超然物外的超脫和闊朗,但同時這種超越和闊朗又不是凌空蹈虛的,這種超脫和闊朗并不是出世消極的,而是積極地落實于具體的人生意義的追求的。宗白華的美學精神是超越的,但絕不是消極和避世的。《唐人詩歌中所表現的民族精神》一文,寫于1935年國難當頭之際,對唐人詩歌的思索實則是對民族精神的思索。在他看來文學是民族的表征,藝術和時代的關系就在于藝術是保管民族精神的高貴器皿,同時它可以激發民族精神,使之永遠蓬勃不致消弭。
宗白華肯定藝術對現實世界的意義,同時闡釋并發揚了中華民族的內在精神之光。他認為我們生活的世界并非已然完美的世界,“乃是向著美滿戰斗進化的世界!”他倡導審美的人生態度,倡導通過藝術不斷發現和涵養心靈的自由與高尚,賦予人生的每一刻以深沉永久的意義。以此方式將哲學意義上的個體超越,落實到人格境界,落實到現實人生的意義世界和價值世界之中,而他的這種美學精神也是中國美學的根本精神。宗白華倡導一種對待人生的審美的態度,倡導通過藝術不斷發現和涵養心靈的自由與高尚,以此方式將哲學意義上的個體超越,落實在現實人生的意義世界和價值世界之中,而他的這種美學精神也是中國美學的根本精神。
這就是宗白華先生的超越和在世。我們認為,宗白華美學思想在當前的突出意義在于:在西方哲學和美學強勢傳入的歷史情境中,在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資料層出不窮的情況下,他所堅守和延續的中國美學的基本精神和格調,堅持了現代美學的人文主義品格,為中國傳統美學精神免于墮落奠定了縱深拓殖的基礎。以“人本”為核心的美學研究的思想主旨,讓宗白華的美學思想成為中國人文主義現代思想體系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存在。他自覺自律地以西方美學為參照,建立了中國藝術和中國美學的獨特的理論形式和思想體系。并且有意識地把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論中的具體思想以及中國傳統哲學觀念中的生命意識,置于宇宙觀和人生觀大背景下,從而肯定了中國傳統美學和藝術論的人文價值、世界意義和未來學意義。他以不同于西方美學的思維、觀念和表達,繼承和發揚了中國美學的基本精神和格調,體現出東西方文化的劇烈碰撞下鮮活而又自信的文化品格,為中國傳統美學精神免于墮落奠定了縱深拓殖的基礎,由此向世人證明了中國傳統美學和藝術論的人文價值、世界意義和未來學意義。宗白華的美學精神和思想體系,對于當前美學如何繼續研究發掘和繼承傳統的美學思想、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當代美學理論具有持續的典范意義。■
現場問答
問:請您談談美育。
答:蔡元培先生于1917年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張,首次將“美育”的概念納入中國高等教育思想體系,目的在于對抗教育的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傾向。美育的真正力量在于推動和催生人對于自我生命的真正覺解,使人在一個現實功利的世界里,錘煉一種超越的智慧,一種審美的心胸,一種自我凈化的途徑,一種自我涵養的方式,從而獲得一種充滿希望的人生態度和精神取向。
今天,美育同樣面臨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冰火。面對教育的困境,美育的使命在于引導教師、家長和學生,從應試教育的壓力下走近自然和藝術,體會人生的大美。這種引導關鍵是將美感教育落實到家庭、學校和社會這三個主要的教育領域中去,以此提高中華民族整體的人格修養和精神面貌。
其一,美育是超越功利的人性教育,美育最基本的特性在于引導人在超越功利、愉悅自由的精神狀態中,認知自我內在的靈性,塑造自我完善的人格。唯有美的感悟,才能變換人的心地,變換心地才能變換氣格,變換氣格才能提升境界。
中國藝術的核心精神就是在自然和藝術的世界里尋找至真至美的心靈,驗證美的胸襟,從而探求藝術的真諦和人生的意義。宗白華說藝術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會到宇宙的深境”,在他的美學世界里,自然和藝術是感通宇宙大道的出發點和歸依處,也是人類體驗生命和宇宙人生的理想方式,而人的心靈是連接自然和藝術的紐帶,將三者統一到一起的是不可言說的大美。基于此,宗白華強調美育的關鍵在于引導人身心的愉悅自由和健康發展,他指出了自然和藝術作為化育人心的一種社會實踐的可能。
其二,美育是同情和愛力的教育,是對每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的關切和同情之心的培養。“同情”在宗白華看來是推己及人的關愛,美育的意義便是讓人從心底生發出萬物一體、民胞物與的至善思想。將那個有限的渺小的自我,擴大成為全人類的大我,從而生發出安然從容的在世情懷,并由此產生對整個人類和世界的人文關懷。這樣一種同情和愛力的倡導和培養,對于改善冷漠的時代癥候至關重要。
其三,美育指向心靈的自由和創造的精神,一切領域的原創精神都需要美育的涵養。宗白華認為晉人的精神是最哲學的,因為它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唯其如此才能把自我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開,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義,體會它的深沉的境地”。正因如此,可以使人超然于生死禍福之外,生出一種鎮定的大無畏精神來。美之極即是雄之極,王羲之的書法、謝靈運的詩歌、謝安的風度,其坦蕩至諄、灑脫超然照亮了中國人文與歷史。
其四,美育是人文修養的教育,也是最高境界的教育。美育不應該是一門課程,它應該一以貫之地滲透在教育的全部過程之中。從小學到大學的每一門課、每一個學科都應該貫穿美育精神,每一節課都應該浸染審美教育,每一個教師都應該是美的使者。如果缺乏美育精神的貫穿,就算是藝術教育本身也會變得空洞、機械和無趣。理想的社會,每一個人都應該是美的使者。美育是心靈的照亮,是自我良知的教育,是精神提升的教育,是生命意義的教育,是人生信仰的教育,也是給人以希望的教育。因此,美育的呈現形式不僅僅是灰色的理論說教,還是靈魂對靈魂的點亮,是啟發和引導人的良知的自我發現和自我照亮。
美育的根本目的,是致力于人的精神世界和內心生活的完滿,培養我們感性和精神力量的整體達到盡可能和諧。僅僅依靠知識和技能并不能使人類獲得快樂而有尊嚴的生活。職業教育不能造就一個人的胸襟、格局、美德、趣味、境界,只有和諧的人格才能讓我們有足夠的智慧創造一個快樂的、有意義的、有情趣的、完全實現自我價值的人生。因此,美育的根本是人性的教育,是讓人成為人的教育。美育是點亮良知和完美人格的藝術。
一個人如果沒有精神追求,大家會說這個人很庸俗,覺得他的人生沒有意義。一個社會沒有精神追求,那整個社會必然會陷入庸俗化。一個國家物質生產上去了,物質生活富裕了,如果沒有高遠的精神追求,那么物質生產和社會發展最終會受到限制,這個國家就不可能有遠大的前途。天長日久,也會出現人心的危機。一個人的精神的滑坡是遺憾,一個民族的精神的滑坡就可能是一場災難。美育可以平衡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這兩個必須堅守和平衡的極地。在此意義上,美育關乎社會人心,關乎人類良知,是守護一種社會啟蒙和良知道德教育的底線,這項工作是崇高而神圣的。因為它決定了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的基本道德修養的海拔,保證整個社會精神生態良性發展,甚至避免可怕的文化地震的產生。
美和真理一樣,其實每時每刻向所有人敞開,只是物欲和功利的訴求遮蔽了我們的眼睛。中國美學的思想和傳統啟示我們,“智慧的生活”是“審美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是回歸本源的生活,在那里,最高的智慧,最美的心境,最燦爛的感性,最真實的自我,最永恒的當下,最深廣的瞬間全部聚合在一起,共同作用于一個生命,涵泳自由和創造的美的精神,從而讓這個生命感到生的無限意義和價值,為被物質功利蒙蔽的世界指出一條通往精神自由的澄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