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男
近年來,逆全球化①已經不是個別國家的孤立現象,其本身有了全球化的趨勢。恰如凱恩斯所言,“……生活在現實中的人,通常自認為能夠免除于知識的影響,其實往往都還是某些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許多國家的領導者似乎沿著這樣一條路徑不由自主地變成了英國的戴維南特、法國的柯爾培爾、美國的漢密爾頓或者德國的李斯特:面臨經濟不景氣或經濟危機,在經濟領域加強國家干預,貿易保護主義和民粹主義抬頭,淌進逆全球化混水。
最新的逆全球化現象往往也會蘊含著延續百年的經濟思想特征。熊光清(2020)提出,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發達國家在全球化過程中發揮著主導作用(有人曾把全球化稱為“美國化”“西方化”)……所以在此著重看美歐的相關現象。
在美國,在全球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日益吃緊的情況下,已有美國國會議員準備推動相關法案,降低醫療物資供應鏈對中國的依賴,大有借疫情推進逆全球化的趨勢。
在歐盟方面,2019年12月20日,英國下議院以358票對234票通過了政府的脫歐協議法案,在脫歐進程上又邁進了一步;2020年2月5日,德國自由民主黨圖林根州黨主席托馬斯·克梅里希借助以拋棄歐元為核心目標的選擇黨的支持,以一票優勢當選該州州長,雖在任僅有一天便被迫辭職,但在德國接收百萬難民后,極右翼勢力與民族主義興起可見一斑;在2019年5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中,中右翼的歐洲人民黨以179個席位保持議會第一大黨團地位,而法國國民聯盟和英國新成立的脫歐黨等極右翼政黨得票率均超過本國執政黨位居第一。逆全球化的右翼民粹思潮對經濟全球化有著不可忽視的潛在沖擊,其在經濟和政治上的根源在于貧富差距的擴大和選舉政治的發展,而在思想上的邏輯是全球化的自由貿易主張與民族國家的國家利益訴求之間存在矛盾,是民粹主義②與貿易保護主義③的鏈接現象。其中,民粹主義或是排斥“新自由主義”的國內政策模式,如智利,或是帶有更多逆全球化的右翼色彩,排斥“自由國際主義”的對外政策模式,如美國。逆全球化更像是自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在經濟全球化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周期性現象,是一種經濟危機。
無論是從“逆全球化者”的共同敵人——“新自由主義”,還是從其邏輯上,都可以沿兩條脈絡追溯其經濟思想。第一條脈絡是以馬克思、布朗和金斯利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
馬克思并沒有直言自己反對全球化或自由貿易,而是直擊要害地反對生產資料私有制,并在《資本論》中論證了資本主義必然崩潰,資本家的利潤長期而言會下跌到無利可圖。此處并沒有給經濟學家或革命導師選陣營的意思,從馬克思的著名口號——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吧!除了手銬和腳鏈你們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來看,他反而是全球化的有力推動者。只是仍回到文章開頭凱恩斯的那句話,“……生活在現實中的人,通常自認為能夠免除于知識的影響,其實往往都還是某些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借助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借鑒來的辯證法的力量,全球化的不利一面必然得到肯定。
馬克思認為,歐洲的歷史可分為五個階段,其中第三個階段中,出現資本家與工人階級,這兩個階級處于對立的斗爭與剝削中。資本家獨占資源,追求利潤極大化,引發景氣起伏,造成失業和勞工貧困化。《共產黨宣言》中十項目標的前五項:(1)土地國有化,所有地租充公;(2)課所得累進稅;(3)廢除財產繼承權;(4)沒收移民者與叛國者財產;(5)信用機構國有化,避免金融集團化。這些目標儼然是在宣示“福利國家”的目標,反對因土地原因造成的經濟不公,直接反對導致貧富分化的財稅結構與政策,這當然契合因貧富分化而成為“全球化輸家”的“逆全球化者”的心思。
第二條脈絡是以凡勃侖、米切爾、加爾布雷斯和科斯為代表的制度學派。舊派的代表為凡勃侖,新派的代表為科斯。制度學派的很多思想特征為“逆全球化者”提供了思想靈感:(1)以較開闊的視野來看待問題,因為社會是龐大的有機體(逆全球化當然也需要開闊的視野);(2)放棄靜態的觀點,因為真實的世界競爭激烈變動快速,所以不能接受斯密“看不見的手”的理論(這也就對自由貿易提出了異議);(3)利益沖突是社會常態,要放棄斯密的社會利益和諧說(利益沖突肯定也是全球化這個大社會的常態,才不信全球化的鼓動);(4)主要的訴求對象是中產階級、農業部門、中小企業和勞工(這是由于全球化而受損的美國對應階層和群體的理想的思想武器)等。
此外,受耳熟能詳的科斯定理和交易成本概念的啟發,1993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諾斯也提醒了“逆全球化者”他們手中的另一個思想武器:蒸汽機、計算機和飛機這類硬件對經濟增長固然重要,但專利法和商事法這類制度也有很重要的貢獻。于是,知識產權保護成為對壘逆全球化中繞不開的議題。
從制度學派向上回溯便是以李斯特、羅舍爾、施莫勒和韋伯為代表的德國歷史學派,這一學派在不到80年的發展過程中對全球經濟格局產生了深刻影響,強勢助力了德國和美國的崛起。
德國歷史學派的基本立場是反對英國古典學派的“看不見的手”概念,反對最小政府、自由競爭和自由貿易說。歷史學派的政治訴求在今天看來也沒有過時,那就是強調強勢政府領導,通過關稅保護幼稚產業逐步提升競爭力。
德國歷史學派人如其名,在經濟分析上采取歷史觀點和歸納法,從史實發展的經驗中觀察整體現象以及各種因素之間的交互影響,從歷史經驗歸納出實用的法則。李斯特更是對古典學派的自由經濟論和抽象演繹法深惡痛絕,他認為英國在各種優勢下主張自由貿易,猶如重量級拳王主張自由對打制,不依體重年齡來分級。
李斯特有一段對亞當斯密的批評,在今天看來宛如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征討全球化的檄文。“亞當·斯密的國際貿易自由學說,其實只是法國重農學派的延續。他和重農學派的經濟分析都忽視國家的特性,完全不考慮政府與政治的角色。他們假設世界會有長久的和平,各國之間會和睦相處。他們不重視本國產業的優勢,也不重視強化制造業。他們希望有完全自由的貿易。”
自社會主義思想和德國歷史學派這兩條脈絡向上回溯,便是從1500年以來,最早主張“重商”“重工”和“國家干預”的重商主義。重商主義是伴隨著新航路開辟和地理大發現,在全球經濟第一次向一體化發展的過程中出現的,是最早對這種一體化表示懷疑的思想,它的作用不僅僅是催化了資產經濟政治經濟學的誕生,還是近代經濟民族主義的起源。
英國經濟史學家羅爾曾說:“很久以來,重商主義這個名詞的確切定義一直是個有爭議的問題。”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對重商主義大篇幅地抨擊它是限制與管理的學說,這難免是出于倡導自由貿易的需要。
重商主義最為關注的其實是有利于保護和培育民族工業的政策環境問題,其思想除了重視貨幣,發展商業,以及重視對外貿易,謀求貿易順差,還有重視發展本國制造業,培育和保護本國幼稚產業。而這些思想與眾多對全球化的恐懼有著共同的出發點,都是出于維護民族國家的利益,其邏輯依舊是自由貿易的主張與民族國家的國家利益訴求的矛盾。
注釋:
①Bello W.(2004)認為“逆全球化”與以資本、生產和市場在全球層面加速一體化的全球化進程反向而行,是指重新賦權給地方和國家層面采取封閉和保守的行為。本文使用這一內涵。
②汪毅霖(2020)提出,學界雖對民粹主義無準確定義,但其很大程度上的普遍特征是:一是縱向維度上,針對主流精英,將自己視為“人民”的唯一的真實的代言人;二是橫向維度上,針對的是民粹分子看來不屬于“人民”的邊緣化人群。
③熊光清(2020)認為,當前的貿易保護主義具有較強的民意基礎,在歐美多國蔓延,并且沖破了多邊貿易體制束縛,是一種力圖通過關稅和各種非關稅壁壘限制進口,從而保護國內產業免受外國商品競爭的行為和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