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天驕
1980年,中國寫作學會成立,大大鼓舞了寫作學界老中青三代人的熱情,為進一步深化學術研究,一些分支機構先后成立。1988年7月,閩南漳州驕陽似火,中國寫作學會現代寫作學研究會在此宣告成立(后更名為“中國寫作學會現代寫作學專業委員會”。為行文方便,本文中簡稱“現代寫作”)。參加會議的前輩學者有裴顯生、孫紹振、林可夫、林柏麟、王志彬、金長民等。尉天驕、潘新和、杜福磊、高朝俊、馬學東、周淼龍、郭望泰、舒詠平、孟建偉、張帆、劉新華、黃景容等年輕一輩也意氣風發,銳意進取。林可夫教授擔任會長(后稱委員會主任)。
漳州會議上,大家對“現代寫作”的理解達成了共識:“現代”,一方面是文體的意義,側重白話文寫作的研究,與古代寫作學研究側重文言文寫作有所區別;同時,“現代”一詞也有時代含義,即要以現代科學新觀念研究寫作,重視傳統的學術理論遺產,而又追求超越和創新。
“現代寫作”成立后,學術活動一直很活躍,顯示出學術組織有力度的脈搏跳動。除積極參加中國寫作學會舉辦的學術活動之外,“現代寫作”在漳州會議之后較大規模的學術會議有:牡丹江會議(1989年夏)、福州會議(1989年秋)、杭州會議(1992年)、第二次福州會議(1994年)、蕪湖會議(1995 年)、廈門會議(1996 年)、南京會議(1997 年)、五臺山會議(1998 年)、鄭州會議(2000 年)、第二次蕪湖會議(2002)、第二次南京會議(2007 年)、臺州會議(2009 年)、岳陽會議(2010 年)、焦作會議(2012 年年)、湖州會議(2013 年)、集寧會議(2014 年)、莆田會議(2015 年)、徐州會議(2017 年)、武夷山會議(2019年)。每次會議都有一個集中議題,參會代表提交論文,以文會友,開展學術研討,組織觀摩教學,交流教學經驗和體會,氣氛熱烈而有序,學術氛圍濃郁。學術會議注意吸引新生力量加入,每一次都留下較好的反響。
從50、60年代到70年代末,高校寫作教材大都以“知識”命名①典型代表是復旦大學的《寫作基礎知識》(上海教育出版社1960年版)、北京大學的《寫作知識》(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80年代以后出現的教材,書名大都以“論”(“概論”“通論”)取代了“知識”,表現出寫作學科對理論體系的自覺追求。此后的會議論文和刊物文章,呈現出較為鮮明的理論色彩,學科理論建設進入新階段。“現代寫作”的同仁們積極參與熱點問題的討論,注重學術理論建設,并在一些領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一)關于學科定位和研究方法的討論改革開放之初,經過探討和爭鳴,寫作學界較早取得的共識是——寫作學不是“補課”性質,不是語言學的附庸,不能停留于“八大塊”的靜態文章剖析。這些認識,體現了學科的理論覺醒。“不是什么”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要弄清“是什么”,這對于振興寫作學科至關重要。8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西方學術思想的引進,帶有西方現代文論、現代哲學色彩的概念、術語、范疇、體系進入了寫作學,拓展了寫作學研究者的研究領域和理論視野。刊物發表和會議交流的論文面貌大變,文藝學、美學、“三論(信息論、系統論、控制論)”、心理學、認知科學、思維科學……眾多學科的觀點和術語在寫作學中頻頻亮相,開始出現同行之間看(聽)不懂的窘況。理論探討的活躍顯示出寫作學界的勇氣和活力,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傳統寫作學在人們心目中“有技法而無理論”的印象。但值得擔憂的是,理論建設中匆忙橫向移植,使得寫作學的本體內容卻逐漸身影淡化。有的論文或教材,往往先從別的學科的角度滔滔宏論一番,“從哲學上講……”一時之間成為時髦的、具有“高度”的理論表述,最后舉出一兩個寫作的例子作為驗證。“拿來”的理論不是“六經注我”,而是成了“我注六經”。
有學者曾尖銳地指出:“寫作學在價值上的依附性,主要表現為依附于文學理論。當文學理論在80年代中期,為了從哲學的演繹中掙脫出來,急病亂投醫,到一些橫斷于自然科學和人文學科之間的學科中取尋找方法時,這本身就是有很大局限性的,但是處于幼稚階段的寫作學居然不顧自身特點,白白當了幾年文學理論的跟班。”②孫紹振:《從中國寫作和寫作教育理論的歷史傳統出發——潘新和〈中國寫作教育思想論綱〉序》,潘新和:《中國寫作教育思想論綱》,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頁。這種批評不僅在當時是對癥的針砭,時至今日也仍不失警醒作用。
“現代寫作”的同仁們,在此期間發表了一些論文論著,科學辨析寫作學科與相鄰學科的關系,呼吁建立寫作學自身的理論體系,并進行了腳踏實地的探索。如林可夫1990年6月在西安召開的中國寫作學會第五屆學術年會上的發言中,論及“強化本體與淡化本體的走向之爭”時,旗幟鮮明地提出:“何為‘寫作本體’?……寫作本體即寫作行為,是寫作學者應予觀照的重點、基點,也是寫作理論賴以建立的立足點、生長點。只有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多種層次、多種形態的理論,才是真正具有‘寫作’特征的理論,才是名副其實的‘寫作學’。”③林可夫:《現代寫作學:開拓與耕耘》,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頁。這番見解,體現出清醒的學科意識和嚴謹的科學態度。
筆者在《探尋寫作的奧秘》一書中也對寫作學的基礎理論研究做了細致分析和闡發,強調寫作學的學科理論建設需要廣泛借鑒,但不能靠“嫁接”生成,“現代寫作是在現代社會實踐(特別是寫作實踐)中產生,而不是由現代哲學或其他學科的理論推導而成。寫作學的理論成果應當追求高層次,而真正的理論高度只有在對本體內容即寫作活動的特質和規律的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方能形成。離開了這個基石,無論怎樣的花樣翻新都將成為空中樓閣。”①尉天驕:《探尋寫作的奧秘》,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29-31頁。
筆者還特別指出了現代寫作學研究的特殊性,即寫作理論的研究者大多數是寫作教師(也有新聞、文學、行政管理界人士探討“怎么寫”的,但數量不多),不能如古代劉勰、劉熙載那樣專門沉浸于文章寫作的研究,也不像語言學、文藝學、美學等學科,在社科院(研究院)里有專門從事理論研究的人員。但是,除了寫作教師,還有什么人宣布過建立寫作學理論的宏偉抱負嗎?這就是寫作教師無可推卸的使命和職責:既是理論的探求者,又是理論的應用者,寫作教師這種身兼“學者”與“施教者”雙重任務的特殊性,決定了寫作學研究既有局限,也有優長,也決定了其理論研究的特殊品格:一方面,不可能完全“為理論而理論”,不能不考慮理論歸宿于實踐的應用問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對理論成果的不盡完善之處表示出暫時的寬容乃至敝帚自珍②尉天驕:《探尋寫作的奧秘》,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29-31頁。。有學者認為,這是“從我國20世紀寫作學的歷史和現狀的綜合分析中得出研究寫作活動的方法論問題”③包忠文:《序一》,尉天驕:《探尋寫作的奧秘》,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上述論文、論著有一個共同的、明確的學術理念——寫作學需要引進現代學科理論,但是一個學科的建立,關鍵是自身獨立存在的價值取向。寫作學要有不同于其他學科的獨立的學科話語和學術體系,一定不能忘記堅守寫作學的本體內容。因此,研究寫作學,不能滿足于用借來的理論作“空中結網”的思辨和演繹,而是要認真考察寫作活動的歷史,深入探求寫作的實踐過程。寫作學研究者必須在這方面多下功夫。
(二)關于學科屬性的討論主要集中于“學科”還是“術科”的問題。也許是感慨于寫作學長期被人忽視的地位,一些青年教師對寫作不能正式成為一個“學科”而感到焦急甚至是憤慨。為了確立寫作學的學科地位,有的同仁對“術科”發出了很多不滿和指責,急于甩掉“術科”的帽子,意欲以“學科”理論與哲學、美學、文藝學一爭高低。有人主張:“師范院校的寫作課的教學目的務必改革,將以‘術’科為主變為以‘學’科為主”“大學不應以培養寫作能力為主,而應當以理論研究為主”。甚至寫作教學要培養的“寫作能力”,也被認為是一種“根本不存在的心理虛幻物”。但是,冷靜想一想,寫作真能夠像有些學科一樣停留于理論思辨的層次嗎?
根據可見的資料,林可夫曾在1985年武漢大學寫作助教進修班上最先提出“寫作哲學”這個“高層次”的概念,但是他后來對這個問題沒有展開太多的論述,反而在寫作的“術”性特征方面關注較多。他在《寫作課程是術科不是學科》一文中旗幟鮮明地提出:“從寫作的‘術’性特征出發,把實踐經驗上升為理論,即從‘術’中概括出‘學’,進而由‘學’中抽象出‘道’,并最終以直接或間接指導寫作實踐為歸宿,這樣的理論才是貨真價實的寫作理論。”④林可夫:《現代寫作學:開拓與耕耘》,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93頁。
筆者借助行為科學的理論,對上述觀點做了補充和進一步闡發:“寫作學不是 ‘關于事物的科學’,而是‘關于行為的科學’。不能簡單地說它是術科,但它具有術科的某些特征。術科自然也要有理論,而且理論也有程度抽象高低之分。但從總體看,術科理論不像哲學、美學、數學、邏輯學那樣可以較多停留在純粹思辨的領域。比較而言,它的應用性要強一些。或者說,與實踐的聯系更直接一些。”作為學科具體操作層面的“術科”理論,抽象層次達不到哲學、美學的高度,這是正常的,不需要惶惑,更不需要慚愧①尉天驕:《探尋寫作的奧秘》,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9、50頁。。
眾所周知,寫作活動中“心”與“手”的矛盾普遍存在。由“理”(理論)到“法”(方法、口訣)再到“術”(技能),不是自然生成的,縱然“得心”,也不等于“應手”。一些“先鋒”意味的觀點大都看不起“術”的教學和訓練,有的引用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有心必有其手”之論。其實,克氏此語有其特殊的深刻性,但不免偏頗。朱光潛早期深受克羅齊理論影響,后來認識到它的片面性而對其有所揚棄。錢鐘書曾針對克氏此語做過詳細論述,指出諸種藝事,“非得心之難,而應手之難也。”批評克氏“何其顧此失彼也”②錢鐘書:《談藝錄》六一,附說十六“得心應手”條,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10-211頁。。為了實現由“心”到“手”的轉換,“術”的教學和訓練不可忽視。蔡元培曾說過,大學課程分“學”與“術”兩種,“學”為基本學理,“術”為具體應用,兩者并進始可。而在寫作學科里,“學”與“術”是二而一的關系,作為個人,可以有選擇,有側重,但是學科整體的性質是不可割裂的。
強調寫作學的“術”性特征,并非只滿足于教學層次的技能培養,而是同樣呼喚高層次的學科理論。中國寫作學會1995年珠海年會,筆者在提交的《寫作學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生存與發展》論文,提出了“兩極延伸”的發展策略。所謂“兩極”,一極是大眾化、普及化的“俗學術”(“俗”無貶義),主要途徑是:其一,培養勞動者的智力和技能;其二,傳遞科技成果和文化信息;其三,為社會提供精神消費品。另一極是站在學科前沿、開展學術理論研究的“雅學術”。“就目前寫作學現狀來看,‘雅學術’這一極偏于沉寂,與‘俗學術’一極失去了正常的比例……因此,眼下除了鼓勵雅俗共賞,和而不同,補充互生之外,應對高層次理論的研究給予鼓勵和支持。”③尉天驕:《探尋寫作的奧秘》,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7-29、50頁。有評論認為,在學科理論建設方面,“尉天驕的主要貢獻有三:其一是對學科的準確定位。既重視寫作實踐,即‘術’性特征,又強調將‘術’提升到‘學’,……其二是對寫作學研究方法的定位。既重視歷史的方法做歷時性的研究,又注重用邏輯的方法做共時性的研究;既要有哲學的觀照,又不失寫作的本體。其三是對寫作學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定位。這就是要處理好‘雅學術’與‘俗學術’、‘冷板凳’與‘熱炕頭’的關系……”④王志彬:《20世紀寫作理論史》,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94頁。
80年代中后期,寫作學界先后出現了“文化寫作學”“寫作哲學”“主體寫作學”等“大寫作學”的理論,顯示出求真探索的開拓精神,引發了寫作學界的關注和討論,啟發了人們學理上的深入思考。“現代寫作”的一些中青年學者積極參與了學術爭鳴,對于新的理論主張,有真誠的贊同,有自覺的對唱,也有客觀的異聲。參與學術爭鳴的,很多是同齡人、好朋友,大家友情歸友情,學術歸學術。“吾愛師友,吾更愛真理。”憑著對寫作學的熱情和愛心,誠懇地發表自己的學術見解,共同目的是為學科建設添磚加瓦。80、90年代寫作學界這種充滿友誼的爭鳴,形成了一段熱鬧的文化風景,至今還令人感動和懷念。
(三)寫作學歷史資料的梳理和發掘“治學先治史”,建設具有中華文化特色的現代寫作學,不能忽略自身的歷史遺產。潘新和的《中國寫作教育思想論綱》,被專家認為是國內“第一部系統研究中國寫作和寫作教育思想的專著”⑤孫紹振:《從中國寫作和寫作教育理論的歷史傳統出發——潘新和〈中國寫作教育思想論綱〉序》,《中國寫作教育思想論綱》,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上編“古代部分”,下編“現代部分”。每一編內容均為“點面結合”,既有縱向的寫作教育思想的發展演變,又有典型人物的寫作教育理論評述(古代從老子、孔子到曾國藩,現代從梁啟超到葉圣陶)。寫作學研究從自身出發的本體理念,恩格斯推崇的“邏輯與歷史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在潘著中得到了鮮明體現。
王志彬主編《20世紀中國寫作理論史》,研究范圍進一步集中,專注于20世紀寫作理論的發展演變。這一歷史時期,正值由文言文到白話文的寫作變遷階段,也有西方學術理論的吸收借鑒,理論發展更加貼近當今時代。“現代寫作”的同仁承擔了本書大量寫作任務。
萬奇等人也分別對20世紀寫作學、1950-2000年的寫作學發展歷程進行了回顧和評析,并對從柏拉圖到劉熙載、林紓、章太炎、朱光潛的寫作理論做了總結概括①萬奇:《文心之道:漢語寫作論說》,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37-87頁;尉天驕:《探尋寫作的奧秘》第4編,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版,第205-309頁。。萬奇還出版了《桐城派與中國文章理論》(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研究歷史,旨在從寫作學科的視角出發,將歷史的思想遺產拿來“為我”所用。
杜福磊的《中國寫作學理論研究與發展》一書,從“發展歷程”“理論建設”兩方面系統梳理了從古代到現代的寫作學理論成果,并辟出專輯對新時期以來的寫作理論家一一做了評述。用作者的話說,是“力求以史為鑒,促進新世紀的學科理論研究在繼承中不斷創新和發展。”②杜福磊:《中國寫作學理論研究與發展》,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390-391頁。
(四)寫作學專題研究程民的《毛澤東寫作藝術論》(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是寫作學界第一部“領袖寫作論”專著。毛澤東是一代文章大師,他的作品是現代白話文的典范。從50年代初期開始,就有很多學者、作家從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面研究毛澤東的文章和著作,但往往是從政治理論、語言學、文學角度出發,就某一具體問題作出分析論述。80年代寫作學走向興盛,學術研究出現了新的研究視野和方法,于是出現了從寫作學視角系統深入探討毛澤東寫作理論和實踐特色的學術著作。此后,程民又出版了《瞿秋白寫作藝術論》(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還陸續發表了關于方志敏、張聞天寫作研究的論文。這些論著,呈現出寫作學科獨特的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成果獨樹一幟。
周淼龍連續出版了《別一種詢問:寫作是什么?》(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現代寫作論稿》(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兩部著作。80年代以來,寫作學研究出現了“文本寫作學”“過程寫作學”“主體寫作學”等學術見解,周淼龍在此之外提出了以行為選擇為中心的“行為寫作學”,認為寫作是一種“應世”(不是“應試”)的行為,是通過在實際生活中的選擇而表現出來的智慧和生存策略,涉及了以往不曾重視的概念,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命題(如“創新并不是衡文的唯一標準”),擴展和豐富了寫作學的理論體系。
此外還有黃景容《寫作心態》(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劉新華《寫作情感論》(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2004年版)。它們不是心理學理論加上幾個寫作的例子,都是圍繞寫作行為而展開“深入內心”的探究,“出于寫作”而“落于寫作”。孟建偉的實用寫作系列研究也顯示出注重寫作學本位的深入探討。
從“學科”還是“術科”的爭鳴中可以看出,“現代寫作”的同仁們,一直關注寫作教學的研究和革新,在教學上投入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現代寫作”成立初期的一批年輕教師,懷著獻身寫作事業的熱情,一直堅守教壇,教書育人,孜孜不倦研究學術理論,成果豐碩,有的還從事文學(包括影視文學)創作。他們在教學崗位上成長,或成為教學名師,或獲得各類獎項。如潘新和多次獲得教育部教育科學優秀成果獎以及福建省和中國寫作學會獎項,萬奇四次獲得內蒙古自治區社會科學優秀成果政府獎,張建勤獲得南京大學“優秀教學獎”,高朝俊獲得“霍英東青年教師獎”……他們都是以寫作教學和研究的業績而得到認可的。
與有關“術科”的爭鳴相聯系,寫作教學的訓練問題也曾引發教學理論的討論。當時一些迭出的新潮理論多以“現代的”姿態出現,把異己的觀點、見解統統稱為“傳統的”而加以批判。如寫作教學通常要求學生寫作符合文體規范,逐漸掌握寫作技巧和寫作規律,但“新潮”觀點認為,只有“反規范”才是寫作活動的真諦,寫作只有掌握“大技巧”才有用,“小技巧”根本不能解決寫作上的問題。在教學實踐與某些理論出現矛盾時,有人干脆主張退回“八大塊”的陣地;有人認為,什么樣的理論不重要,只要加強訓練,寫作教學照樣會有好效果。筆者認為,這畢竟不是積極的辦法。“對于學科發展來說,各種新潮的觀點、主張、體系,在理論上都有其價值。經過篩選和組合,他們最終也會對實踐活動產生影響。所以,新潮的震蕩會增強學科的活力,這不是壞事。”①尉天驕:《可以不新潮,但不能不訓練》,《寫作》1993年第11期。在紛爭的新潮面前,一時可能會有不適應,但是,寫作教學應當保持相對的穩定性,不能放棄教學中的訓練環節。這是對于寫作教學實踐性的鮮明立場和執著堅守。單看“五四”以來的傳統,抗戰期間西南聯大和50年代北京大學的寫作課程,名稱就是“文選與習作”。脫離了實踐訓練的寫作教學“改革”不是創新,而是寫作教學的“解體”。當然,訓練要有科學理論指導,而不是在盲目實踐中摸索、“試錯”,這是另外一個話題。
近年來,有人斷言,“寫作教學論要終結了,今后要進入寫作藝術、寫作美學……的研究。”在“現代寫作”2019年武夷山學術年會上,與會代表一致認為,當前社會進入分眾傳播時代,文化需求多樣化,寫作教學內容和方式也隨之變化,但是寫作教學不僅不會終結,相反依然有著很大的用武之地,很多問題需要繼續關注和探究。
筆者在發言中總結了目前高校寫作教學的四種主要類型,并分析了各自的特點和價值。
1.基礎寫作 通過基本寫作能力的教學和訓練,培養寫作的基礎能力(敘事能力、闡釋能力、論述能力)。基本能力具備了,寫其他文體上手就比較快。基礎寫作在各高校開設比較普遍,有些高校的寫作類“慕課”,多數是側重基礎寫作的。
2.實用寫作②“實用寫作”的概念與“應用寫作”有一定區別,此處不展開辨析。為了適應工作、生活需要,為社會各類從業人員培養實用文章寫作的能力。新聞寫作、公文寫作、財經寫作、司法寫作、廣告文案寫作、申論寫作等皆屬此類。
3.創意寫作 近年來很火的課程。綜合性大學首開先河,很多高校先后開設了這門課。有西方作家說:“所有的寫作都是創意寫作。”但按照實際情況以及人們普遍的理解,很多高校的創意寫作屬于文學性較強的寫作。“高校不是培養作家的”的傳統觀念應當刷新。培養出作家,對社會的文化建設是重要貢獻。即使學生將來不以文學寫作為業,養成對文學的愛好和寫作習慣,有益于陶冶心靈,又能為社會貢獻書香,也可以運用于其他類型的寫作之中,對社會文化建設有著積極的推進作用。
4.學術寫作廣義上屬于實用寫作,但更注重學術性。哈佛大學所有學生唯一的必修課——寫作課,側重的不是文學、新聞和事務應用,而是學術訓練。學術寫作把閱讀經典著作、查找文獻、分析材料與有效的書面表達結合起來,訓練思維的邏輯性和質疑、批判、創新的能力。清華大學2018年起面向全校本科生開設“寫作與溝通”,就是側重于學術寫作③鄧暉、祈琳:《“寫作與溝通”將成為清華大學本科新生必修課——大學生寫作短板亟須補齊》,《光明日報》2018年5月21日第8版。。復旦大學、東南大學等高校先后開設了“寫作與交流”,側重的也是學術寫作。
會議代表認為,以上四種教學類型各有需求,執教者可以根據學校工作部署,結合自己的興趣和專長而施展才華。并非哪一種類型“最新”,可以取代它者或者一統天下,而應當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事業興隆”。
有的高校開設了“慕課”“寫作與交流”,把經典閱讀、應用寫作、創意寫作、口頭交際融為一體,是具有概括力的有益嘗試,但較多教學內容與教學時數之間可能存在一定矛盾。
重視教學,必然重視教材建設。在此選取幾部有代表性的教材進行管窺。
(一)林可夫主編《高等師范寫作教程》說到這部教材,有必要追溯到它之前的《基礎寫作概論》①林可夫:《基礎寫作教程》,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1985年版。,該書作者除主編林可夫之外,還有孫紹振、葉素青、顏純均、潘新和,時為福建師范大學寫作教研室的“五虎將”(《寫作》雜志專門報道過這個富有戰斗力的學術群體),也是“現代寫作”創立時期的骨干力量。與“寫作知識”之類的教材不同,本書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強調寫作教學的訓練。二是針對訓練概括了很多深刻的理論見解,改變了以往“訓練沒有什么理論好講”的習慣看法。特別是孫紹振撰寫的第四編“議論文寫作的基本訓練”,共三章十六節,精辟論斷發人深思,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這本教材的出版,“標志著寫作學研究和寫作課教學的一次根本性的轉變:以發展的觀點解釋寫作的運動,用‘過程論’取代了流行的以靜止的觀點剖析文章構成因素的‘成品論’;以寫作的智能——技能訓練為中心,突出寫作基本能力的培養,取代了長期以來單純的寫作基本知識的講解。”②裴顯生:《序言》,林可夫:《高等師范寫作教程》,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頁。該書實際上是“現代寫作”同仁編寫教材的發端,為《高等師范寫作教程》奠定了基礎。
《高等師范寫作教程》一書孕育時間早,打磨時間也較長。1987年底,林可夫應邀參加國家教委“七五”規劃的高校文科通用教材《寫作學高級教程》(周姬昌主編)的編寫工作,受眾多學者啟發,產生了把高等師范寫作教材建設提上日程的決心,他提出了 “兩個三位一體”的構想:即,培養目標——作者、“講師”、教練三位一體;教材框架——寫作學、寫作術、寫作教法三位一體,目標是培養既會寫作又能教寫作的高等師范畢業生,這一想法得到了與會學者們的熱情支持和鼓勵。在“現代寫作”成立大會上,林可夫提出了關于建設師范寫作教材的指導思想、理論框架和編撰原則,并邀請志同道合者組成寫作班子,分工草擬各章節的細目。但教材并沒有隨即“開工”,而是經過了一定的“積淀”和研討。1989年秋季,在福建師大召開了高等師范寫作教學大綱研討會,來自十余所高校和出版社的代表參加了會議,與會者對課程體系、總體框架理論概括以及具體提法,提出了很多中肯的建設性意見。在此基礎上,落實了各章節寫作的分工。《高等師范寫作教程》的寫作隊伍,除了原來的“五虎將”,又有金長民、高原及筆者加盟,聚合了“現代寫作”老、中兩代人。該書1991年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全書分為三編:寫作原理論、師范體式論、寫作訓練論,并有附篇《中國寫作教學簡史》。“原理論”由“三論”構成,即成因論、遞變論、操作論,廣泛吸收已有的理論成果,同時也做出了新的探索。創新性地概括了寫作的三條基本規律,即“四體(主體、客體、受體、載體)化一律”、“三重(內化、意化、物化)轉化律”、“四環節(采集、構思、表達、修改)操作律”。這在當時,是對寫作基本規律清晰地揭示,是條理化、系統化的理論表述。
此后,潘新和主編了《高等師范寫作三能教程》(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所謂“三能”即能寫、能講、能教,是《高等師范寫作教程》基本教學目標的繼承,并有新的創建。該書主要作者也是“現代寫作”的中青年教師。
(二)尉天驕主編《基礎寫作教程》這是進入21世紀之后,“現代寫作”同仁在教材建設方面的一次新突破。本書七位作者基本來自“現代寫作”,大都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或中期進入寫作教學和研究領域的。每人都用過很多不同的教材,也對其長短優劣進行了認真研究。什么樣的寫作教材才是好教材呢?結合在實踐中的經驗和體會,大家認識到:一、好的教材應當有新內容、新成果,讓人有新的收獲,而不是東拼西湊,冷飯重炒。二、好的教材應當是為學生寫的,讓學生喜歡看,而不是僅僅為了顯示編寫者的“理論才華”。三、好的教材要深入淺出,而不是“高深”到學生學起來艱難,連教師看起來也摸不著邊際。四、好的寫作教材應當是有助于“寫”的,而不僅僅是只讓人“讀”的。上述原則,就是該教材編寫的學術追求。
該書堅持“守正出新”的立場,堅守寫作學科本位,縱向吸收國內外寫作學研究的新理論,橫向借鑒相關學科的新成果,形成理論的新形態、新面貌。同時對網絡時代大學生寫作、傳播中的現實問題作了有啟發性的闡釋和指導。循序漸進地設計了典范文章的評點以及有針對性的寫作訓練。所選例文,既有大家手筆、經典之作,也有出自當代大學生之手的文章,是教材作者多年教學中積累的第一手鮮活資料。有評論指出:“書名包含有三個關鍵詞‘基礎’‘寫作’‘教程’,‘基礎’即強調該書教學內容要為專業寫作及其他寫作奠定基礎;‘寫作’則強調的是該書的學科定位,是寫作而不是其他;‘教程’則強調的是實踐性和操作性,不僅僅‘讓人知’,而且還要人‘行’,去寫作。”①劉榮林、周淼龍:《守正出新求實——評尉天驕主編〈基礎寫作教程〉》,《寫作》2006年第6期。突出體現了貼近當代生活、貼近大學生、貼近基礎寫作的鮮明特點,一看而知是寫作教材獨特的“這一個”。
該書2005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經兩次修訂,目前已出版了第三版。教材形態也在不斷創新,第一版是紙質教材+教學光盤;第二版增加了供教師使用的“智能備課系統”光盤,可對教師的教學提供很大幫助;第三版又增加了二維碼,擴充了教材容量,也緊密貼近了手機閱讀的時代潮流。自2008年起連續入選國家“十一五”“十二五”規劃教材,到2019年12月底,已累計發行逾35萬冊②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提供的數據。。
(三)實用寫作教材建設應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之邀,“現代寫作”組織力量編寫了《漢語實用寫作新編》(筆者主編)、《高職漢語實用寫作新編》(王光文主編),兩部教材分別于2015年、2017年出版。這套教材有兩個共同特點:一是合理有效設計教材內容,根據學生實際需求選取文體,不搞“全面開花”。二是不同于“文體知識+思考題”的內容安排,采用“問題導引+知識講解+例文評析+實踐練習項目”的教學框架。教材出版后,在出版社召集的研討會上,很多教師認為,“例文評析”讓學生從實例中體會到了“應該這樣寫”“不應該那樣寫”,知道了實用寫作“合體”(寫什么像什么)的基本要求;“實踐練習項目”類似于“材料作文”“情境作文”,讓學生的寫作練習從實在的基礎,開始思維的行程。這樣的教材便于教,也便于學。
另外,張建勤、孟建偉、萬奇等在秘書文案實務、實用寫作技法、禮儀文書寫作方面也出版了一些教材,產生了較好的社會效益。
在三十多年的發展歷程中,“現代寫作”積極參加中國寫作學會舉辦的各項學術活動,是中國寫作學會領導下一支活躍的學術力量。從祖國大西南的湛江到大東北的佳木斯,每一次學術會議,“現代寫作”的同志們都積極參加,認真準備。學會成員來自全國各地,老中青均有,特別注意吸收青年學者加入學術隊伍。
同時“現代寫作”也與一些省(區)的寫作學會密切合作,開展學術活動和交流,建立了深厚友誼。如與福建省寫作學會四次聯合召開學術會議,與安徽省寫作學會、河南省寫作學會、內蒙古寫作學會也都有著良好的合作關系。借助南北學風的熏陶和切磋交流,“現代寫作”的學者相互促進,共同提高,砥礪前行,共同為中國寫作學事業的發展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