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作品中的中國形象變遷研究

高頻 楊振崗

摘 要：哈金是目前具有重大影響且非常獨特的一位美國華裔作家，他在創作主題、敘事策略以及文學接受等方面均表現出與其他華裔作家的極大不同。本文通過研究考察哈金創作生涯的三個階段，及其三個階段的作品中不同中國形象的變遷歷程，分析認為哈金初期作品迎合“東方主義”的寫作模式引起了華人讀者的強烈反感，損害了作品的文學價值;哈金的真正成功在于作者本人的自我反省后選擇回歸中國傳統——哈金結合自己多年的英語創作經驗，懷著極大的尊重和崇敬重新審視中國文化，并將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介紹給全世界。

關鍵詞：哈金;國家形象;他鄉寫作;自我救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3866（2020）22-00-02

一、文本創作與政治背景息息相關

美國華裔作家群體長期浸淫在美國文化之中，但因為天然具有少數族裔身份，又無法回避中國文化的影響，所以他們創作時，中美兩種文化的融合和沖突自然就成為他們作品的主要主題。受此影響，對華裔文學作品的研究，一般都從文化研究角度入手，很少有人從政治角度去考察[1]。伊格爾頓認為：“文化實踐與政治權利是交織在一起的。”仔細審讀美國華裔文學各個時期的文本，就會發現雖然絕大多數華裔作家都在著力表現文化主題，但文化問題是表面形式，所有的文化問題背后其實是政治問題。從最早的第一代移民作家李恩富開始，過渡到在美國本土出生的作家湯亭亭、譚恩美，直至1979年后從中國赴美留學的哈金等作家的作品中表現的文化沖突和融合現象，都與政治息息相關。

二、哈金創作生涯的三個階段

同所有的華裔作家一樣，哈金一開始創作，就得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在作品中呈現母國中國的“國家形象”問題。雖然都是華裔作家，但由于時代和個人身份的不同，母國的“國家形象”問題對其他華裔作家來說更多的是文化問題;而對20世紀90年代進入美國評論界視野的哈金而言，由于其明顯的“他者”身份，如何在作品中呈現其出生及成長的母國中國的“國家形象”，就完全是一個政治問題[2]。哈金作為創作主體的作者，在作品的創作、出版、流傳和接受的全過程中，隨時都能感覺到如何處理這一問題的重要性，而且在他的創作生涯中，受各種因素的影響，不得不做出幾次重大的調整。

哈金的創作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剛定居美國的幾年，時間段大致在1990到1996年前后，在這一階段，哈金作為初涉美國華裔文學界的新人，開始創造性寫作技巧的學習并初步接觸美國出版界。第二階段大致在1996到2006年的十年間，經過第一階段的積累，哈金的寫作技巧基本成熟，而且熟悉了美國出版界的要求和主流讀者的隱含期待，在此基礎上，哈金確定了寫作策略，并獲得了一定的成功，一舉成為美國華裔文學界極有影響的一位作家，引起了各界的關注，當然也引發了極大爭議[3]。哈金創作的第三階段從2006年開始，以作品《落地》的出版為標志。此時的哈金，已是一名較知名的作家，不再為生存而寫作，也不必一味為謀求出版而在政治定位上做出犧牲和妥協，相反，他開始擁有較大的創作自由，并可以用自己真實的想法面對讀者。從政治角度考察，由于哈金在創作三個不同階段中所面臨的環境大不一樣，所以他在呈現母國中國的國家形象時也出現了較大的差別。

三、哈金創作三個階段中不同的中國形象

（一）初期階段的“赤子之心”及正面的中國“國家形象”

在創作初始階段，哈金積極加入創造性寫作班學習，刻苦學習寫作技巧，并實驗性地寫一些作品，作品體裁基本都是英文詩歌。這些實驗性的作品，后來結集出版，分別為《沉默之間：來自中國的聲音》和《面對陰影》[4]。如果從這些作品中考察哈金對中國“國家形象”的呈現，就會發現他和絕大多數詩人一樣，身處異國他鄉，抒發的全是作為游子的漂泊感，懷念兒時的玩伴，懷念成年后的同學，思念親人，思念祖國。在這些作品中，中國作為哈金的祖國，作為他的出生和成長地，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雖然沒有太多刻意歌頌的詩句，但整體去看，哈金或隱或現地表達對祖國的熱愛，在他筆下，中國的“國家形象”是個美麗而古老的國度，而且處處充滿著生活的樂趣和希望。當然，在他的一些詩歌中，也有對小人物艱辛生活的同情，但對中國“國家形象”并無任何負面的呈現。

（二）“他鄉寫作”的無奈和對中國“國家形象”的妖魔化

1996年《辭海》的出版，標志著哈金的創作進入了第二階段。這一階段的哈金充分運用來自中國大陸的作家的獨特身份，開始在美國文壇嶄露頭角[5]。從1996年開始，他陸續寫出了《新郎》《在紅旗下》《等待》等作品，每部作品一面世，都會有美國主流評論家撰文高度評價，其中《辭海》和《等待》還罕見地獲得美國圖書大獎。從政治角度考察，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作者故意放大自己的身份特性，以“親身經歷”和“真實寫作”為賣點，在精準揣摩美國讀者對中國的刻板印象后，量身定做，講述一個個以中國為背景的故事，用實例來反證美國主流讀者心目中對中國的偏見。

從政治的角度考察，這些作品中對中國“國家形象”的表現與初期的兩部詩集截然相反，哈金不再是一個懷念祖國的游子，而突然變成一個成功逃離中國的幸運者。這一時期哈金的寫作，從表面上看是記錄他本人在中國的“真實經歷”，并以親歷者的身份向美國讀者講述“最真實”的中國故事。實際上，這是哈金為了謀求作品在美國出版，而采取的一種策略，他無奈地被強大的“東方主義”輿論圈裹挾，以自己的華裔身份為標簽，甘心做一個所謂的資料提供者（Native Informant）。在這樣一個寫作立場下，哈金筆下的中國“國家形象”就完全失去初期的美好，或隱或現呈現出來的全是負面和消極的[6]。在有些作品里，甚至是隨意妖魔化。比如在《搗亂者》中，邱老師和新婚妻子無緣無故就被警察逮捕，并未經法庭審判被定為“擾亂公共治安罪”，當邱老師做律師的學生出面營救時，反倒被警察綁到樹上。這種毫無根據的隨意描寫，中國讀者讀后覺得無比荒謬，但美國主流讀者因為缺乏了解，再加上本來對中國懷有刻板印象，很容易會把這樣臆造的荒誕情節當作現實。

為了更好地迎合美國主流讀者對中國的刻板印象，哈金在以“親歷者”身份講述“中國故事”時，不惜犧牲歷史的本來面目，或者干脆打亂歷史背景。哈金本人也承認他的作品丑化了中國的“國家形象”，作為一個藝術家，在呈現國家形象時，還是政治范疇，創作基于事實和真實情感是最基本的原則，而哈金恰恰違背了這一原則。

與哈金的創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興起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一大批哈金的同齡作家對過去的那段混亂時代進行了回顧和反思，在寫作中講述了不少悲慘的故事，也揭露出不少深刻的問題。但這些作品都尊重歷史，尊重事實，就算在表達最憤怒的感情時，對整個民族和國家還是懷著極大的熱愛和善意，從未出現丑化中國“國家形象”的描寫。

（三）通過修正中國“國家形象”完成“自我救贖”

哈金第三個階段的寫作從2006年的《落地》開始，隨后又寫成了《自由生活》《戰爭垃圾》《南京安魂曲》等作品。之所以從這一時期開始劃分階段，是因為從政治角度考察，這一時期的作品對中國“國家形象”的塑造方式有了極大調整。

在這一時期的寫作中，首先哈金放棄了以“親歷者”身份講述“最真實”的中國故事的做法，第一次把《落地》的故事背景放在美國唐人街;隨后的《自由生活》，寫成了類似《北京人在紐約》式的故事，開始表現“身份焦慮”和“文化震撼”。考察這些作品中的中國“國家形象”，雖然沒有著力去做正面塑造，但前期作品中的那種刻意的丑化和臆造也不復存在;《戰爭垃圾》和《南京安魂曲》都是與戰爭相關的小說，前者以抗美援朝為背景，后者以抗日戰爭為背景。

仔細考察這一時期的作品，就會發現，作者或明或暗呈現的中國“國家形象”有了極大的轉變[7]。在《落地》和《自由生活》中的中國是主人公的精神支柱，在最絕望和無助的時候，總是給他們提供慰藉;《戰爭垃圾》和《南京安魂曲》中的中國，與其他描寫戰爭題材的中國文學作品無異，中國都是值得自己的兒女拼死保護的對象，而且就算作品中的主人公受盡苦難，但作者都無意將個人的苦難折射到國家身上。讀者讀完哈金2006年后的系列作品，對哈金的定位不再是“東方主義”的代言者，而是身在異國他鄉的愛國作家。哈金通過自己的創作努力，在某種程度上修復了之前被損害的中國“國家形象”;自身作為中華兒女，也在某種程度上完成了“自我救贖”。

四、導致中國“國家形象”變遷的深層原因

從表現中國“國家形象”的角度考察，可將哈金的創作生涯分成三個階段，而且在這個三個階段中，對中國“國家形象”的表現方式有兩次極其明顯的改變。第一次改變是他為成功進入美國文學界，從一名深情懷念故國的詩人變為祖國的叛逆者，為迎合“東方主義”者們的刻板印象，不惜丑化母國中國的“國家形象”。造成這一變遷的主要原因，主要是當時的美國主流價值觀深受“東方主義”的陳舊“中國觀”影響，哈金并不具備徹底挑戰這一局面的實力和條件，作為一個新移民，生存艱難，某種程度上創作成了個人的謀生手段。迫于生存壓力，當時的哈金選擇了屈服和妥協，不得不選擇充當“東方主義”的代言人，按照既定的模板丑化母國的“國家形象”。這種言不由衷、以誠實為代價換取出版機會的創作策略雖然取得了一時的成功，但作為作者本人的哈金，內心肯定是極度不安甚至是苦澀的。

在這種想法的主導下，哈金完全放棄“東方主義”代言者的身份，毅然選擇回歸中國傳統，開始懷著極大的尊重和崇敬，重新審視中國文化，并試圖結合自己多年的英語創作經驗，將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成功介紹給全世界。2019年全英文出版的《通天之路：李白傳》（The Banished Immortal：The Life of Li Po）就是哈金成功轉型的第一步。哈金顯然是感受到了讀者的強烈期待，同時也給他帶來一定壓力，因為他在創作訪談中坦承，只有從事此類寫作，他才有可能“作為作家繼續存在下去”。

參考文獻：

[1]程愛民.美國華裔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2]郜元寶.談哈金并致海外中國作家[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06）：70-74.

[3]劉意青.拿誠實做交易——哈金和他的小說《等待》[N].北京：中華讀書報，2006-06-14.

[4][美]尹曉煌，徐穎果譯.美國華裔文學史[M].南京：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

[5]張瓊.從族裔聲音到經典文學[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6]徐穎果.美國華裔文學選讀[M].南京：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

[7][英]伊格爾頓，馬海良譯.歷史中的政治、哲學、愛欲[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