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靜
十五世紀意大利政治家馬基雅弗利(Machiavel)曾說:“達成統治的根本手段在于使人信服[1]”,即通過各種宣傳手段證明其政權的合法性。
對君主形象的研究在探究維護政權合法性方面必不可少。此處所指的君主形象并非其生活中展現的真實樣貌,而是通過一系列藝術加工而表現出的公眾形象。不言而喻,這些公眾形象的塑造都建立在以政治體系為基礎的官方主流意識形態和價值取向上,從而通過不同的公眾形象展現出君主作為權力領袖不可撼動的地位。本文著重研究十七世紀法國君主路易十四的三個公眾形象,即萬民之父、英雄以及太陽王。
自路易十四登基以來,一個等級分明的權力金字塔自上而下建立起來。大貴族們被圈養于宮廷,在紙醉金迷的生活中失去了政治話語權。簡言之,往昔平行而建的封建權力分割體系被取代。
在君主專制制度確立的過程中,君主也被賦予了一系列含有政治意義的公眾形象。起先,古希臘神話里的諸神經常是宮廷藝術家們靈感的源泉。路易十四被塑造成勇敢無畏的太陽神阿波羅、宙斯之子大力神海克力士等,企圖借助希臘諸神的超凡能力展現君主“神性”的一面。君主被視為上帝在人間的化身,具有神之權威,與生俱來地肩負起維護宗教秩序的責任。1667 年,路易十四在提及君主所履行的各種職責時,就曾指出:“(在這些職責中)有為上帝服務的職責,即君主分享其淵博的知識和無上的權威……”[2]很顯然,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里,“君權神授”成了路易十四公眾形象里不可缺少的一面。
其次,路易十四的形象描繪同古代明君相關聯,拉近了當前與那些逝去的黃金年代的距離。無論是刻畫菲利普·奧古斯都還是圣路易,這些君王之像“總能使人們將路易十四與法國自古以來最具成就的君主聯系在一起”[3],由此便同國家命運緊密相連。大主教波舒哀曾寫道:“國家在他(路易十四)之中。”代表著上帝與國家意志完美結合的萬民之父的形象正是在這一策略的基礎上誕生的。托克維爾曾論述:“父親是連接過去與現在的自然且必備的紐帶。”父親通過向孩子教導其在家庭中代表的“權威”與“等級”等觀念,起到了穩定一個家庭的作用。頒布于1639 年11 月26 日的一項皇室宣言就曾提道:“孩子對其父母的天然尊崇就如同臣民對其君主的絕對服從一樣。”父之權威的概念也由此“進入權力的視野,成為為君王增光添彩的標志”。
正如波舒哀所說:“我們以父親的模式塑造君主”。當父親對孩子的權威等同于君主對臣民的權威,甚至等同于上帝對其所創造生命的權威時,父親就具有了上帝的神圣權威。在此基礎上,君主以此為理論支撐掌握絕對權力,自上而下建立起金字塔式的行政機構,并立于權力頂端;而另一方面,在每個微小的家庭中,都誕生了一個迷你君主,他們成了君主的眼睛,在社會最小單元里穩定著社會秩序。
路易十四的第二個公眾形象——英雄主義光環的唯一代表來自自古以來法國王室對于“榮耀”的個人追求,是根植于每個社會精英分子意識深處的終極向往。“榮耀”成了該時代的關鍵詞。實際上,路易十四只是喚起了貴族階層對該名詞的普遍向往,而將其成就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成為英雄主義光環籠罩下的中心人物。
宮廷主要御用文人之一的讓·夏普蘭(Jean Chapelin)就曾不加掩飾地說:“榮譽之于君主是必不可少的,它為其激發和贏得公眾的崇敬;它如一部持續運轉的機器,以和平卻強制的方式在公眾間傳播服從觀念。”在《回憶錄》中,路易十四親自寫下了自己對于“榮耀”的理解:“沒有任何一種滿足能與每日劇增的宏偉榮耀相提并論,能與苦心謀劃為民眾創造幸福的點滴進步相提并論……”
遵照路易十四的旨意,無數能工巧匠將原本在沼澤地中修建的皇家圍場改造成一所該時代無出其右的宏偉宮殿。建筑及其裝飾藝術的震懾力直觀地沖擊著人們的視覺神經,是向人民傳達一個國家輝煌榮耀的最佳手段。宮殿的內部裝飾同樣遍布巧思,裝飾精美的臥房、形狀各異的樓梯、繪畫以及帶有寓言含義的雕像等,無處不在悄然地向參觀者講述一位企圖改造自然、馴服世界的偉大君主的功績。
與此同時,各種節日慶典都成為了舞臺,由此發展出一種國家神秘主義,只有君主本人才能透析到繁華景象背后的政治目的。歷史學家路易·馬丁(Louis Marin)曾對路易十四時期的各類慶典活動展開細致研究,揭示了隱藏在宏偉舞臺后面的政治手段及目的:從一個節目過渡到另一個節目,觀眾只注意到燈光煙火的變化,而對其前期準備工作一無所知。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仿佛踏足一片如夢如幻之地,通過直接的視覺沖擊感受君主領導下一個國家的強盛及榮耀。這就是路易·馬丁所謂的“榮耀制造之秘密”。
步出凡爾賽宮,榮耀的表現手段顯得更加直觀、親民。王權的印記遍布于城市的景致中。各種紀念性建筑使君主的豐功偉績永垂青史。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凱旋門、二十幾座國王雕像都將路易十四塑造成戰場上戰無不勝的勇士、國家榮譽的捍衛者。除此之外,成立于1663年的碑文題詞和文學研究院為君主撰寫碑文,還為近300 枚為紀念君主偉大事跡而沖制的紀念章撰寫題銘。在學院建成初期,路易十四就對各位院士說:“先生們,請你們細細斟酌給予你們的尊重,因為我已將我在這世間最摯愛的東西交給你們,那就是榮耀。”
路易十四的第三種公眾形象是萬眾簇擁的太陽王形象。當我們提及太陽這一表征時,首先想到的便是其作為時間主宰的自然界仲裁者形象。正如法國歷史學家讓——馬里·阿波斯托利德斯(Jean-Marie Apostolides)所言,路易十四是位“機器國王”,其“活動遵照固定且標準的行為準則”。用圣西蒙公爵的話說:“只需帶上一冊歷數和一個時鐘,在300 里以外都可以知道他在做什么。”路易十四的一言一行成為時間的指針,通過每時每刻的表現呈現給國民一個萬物主宰者的形象,而亙古不變的太陽形象便將自然和人類政權社會貫穿起來。
其次,太陽的第二特點便是光芒萬丈,使人不敢直視;而那光芒對生命又必不可少,為其提供生存必備的熱量。“凡爾賽不僅僅是一座宮殿,它控制著整個貴族階層的社會交往,是國家儀式體系的中心。”路易十四在其宮廷中推行社交行為準則的同時也推行著等級森嚴的價值體系,首要標準就是盡可能近距離地參加各種慶典活動、儀式,而這些活動的中心自然是君主本人。通過一整套宮廷貴族行為準則,路易十四將寵幸或失寵的標簽牢牢把握在手中,游刃有余地在貴族間開發種種競爭的可能性。
在1665 年勒莫瓦言神父(le père Le Moyen)出版的《統治技法》(Art de régner)中,作者稱無人能夠直視君主那清晰、堅定的雙眸。“那眼神如同太陽放射出的光芒,可以驅逐烏云與喧囂,可以揭示真理的存在”。遠離太陽的生活,是孤冷無助的;遠離君主的生活令當時的貴族們無法忍受。“流放”無異于是最嚴厲的懲罰。黎世留公爵坦言:“我寧愿立刻死去也不愿在茍活的兩個月里見不到陛下。”
最后,在這讓人不敢直視的光芒背后隱藏著太陽的第三個特點,即任何人都無法窺探到光芒之后的太陽的真正面貌,也無法預料這光芒下一刻將會投向何方。為了使宮廷貴族們遠離政治斗爭,路易十四的宮廷會經常舉辦各種節日及娛樂活動。這些“游戲”在人群中制造了陣陣驚喜,帶來前所未有的新奇體驗。在一個無任何個人事業追求的群體中,娛樂消遣逐漸麻痹了人們的神經,使其沉湎其中,忘記了貴族的尚武品質。然而,這也正是君主企圖達到的個人目的:用豐富的娛樂活動使子民獲得滿足,用極盡奢華的排場使各鄰國望而生畏。這就是路易十四在其光芒背后所隱藏的政治野心。
通過對十七世紀路易十四統治時期君主多個公眾形象的探究,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民眾對于“權力”“榮耀”等時代關鍵詞的潛意識接受過程。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公眾形象取代了真實的個人形象,通過各種文化藝術手段明確了君主的統治地位,為權力的合法性辯護。
注釋:
[1]Cité par HALEVI Ran.Louis XIV:La religion de la gloire,dans Le débat,150°.mars,2008, Gallimard,p.186.
[2]Cité par GOUBERT Pierre, op.cit., documents, p. 34.
[3]TYVAERT T. L’image du roi :légitimité et moralité royales dans les histoires de France aux XVIIe siècle .,R.H.M.C., oct-déc. 1974,p.543 et 545-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