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麗婭
去漢陽陵,參拜漢景帝的安葬之所。
于司馬古道上彳亍,自中軸線望向遠方。穹蒼澄淺,清冽冷澈,荒山斑雪,空曠遼遠。唯有松柏青沉,長伴君陵,肅穆、凄清又寂涼。生前享盡世間繁華的皇帝,身后竟也會如此冷清平淡嗎?人間游走一遭,原來最終都不過一抔黃土。但,終究是不一樣的。就像夜放千花,吹落星雨。或許真正令人著迷的,不是灑滿蒼穹璀璨至極的千樹煙火,而是繁華落處空無幽寂的夜幕,清涼如水。我們耗費一生所求,卻是生命的平淡,是絢爛之極歸于的平淡。然而,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無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鑿之痕的一種人生藝術。清清靜靜,也挺好。
歷史的魅力或許有兩個來源,一是過去,一是地下。時間與空間的交織,緊緊攫住人類的好奇心。早先看央視考古紀錄片時,便覺有一種奇詭悚異的吸引力,幽暗昏惑的畫面、驚人心弦的配樂、牽引連環的解說,讓人“欲罷不能”。可能這是人類的天性,對真相與未知的渴求與探索;但這算不算是一種對隱私的窺探,更甚者,這到底是對歷史的還原、考究、尊重、傳承,還是對為人者靈魂的不敬和尊嚴的踐踏。逝者不得安息,歷史不得寧靜,這樣做,真的對嗎?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卻似是陷入了道德與文化的僵持之局。在古人那里,這樣做確實是“無德”;但這種“無德”,是以今人對歷史的體認、自信、保護、傳承與人類文明的完整進步為目的和補償的。我相信山河悠久中必有品高德馨之人,他們在自己的年代尚思為民盡力、為國獻忠,那么當會原諒和包容今人的魯莽沖撞,并會理解今人考古之真正目的與最終目的,甘愿為之付出犧牲。或許,在那些高尚人士眼中,這算不得是一種犧牲,而是一種榮光,至高無上。正巧在看《國家寶藏》這檔節目,其中一期守護的是婦好鸮尊,請來了婦好墓的發現者鄭振香女士。主持人張國立老師對她說:“其實您不是挖,您是在發掘傳統,因為只有發掘了這些傳統,我們才能傳承、才能保護,通過您這樣的發掘,我們才能知曉婦好,知曉這樣一位女將軍,知道她是多么偉大。”然而,總懷著些許愧疚與不安,這是永遠無法消去的“罪惡”;但是這種“罪惡”可以彌補,少一些浮華,多一些敬畏,盡其用、全其值,用對歷史的尊敬、對文化的傳承、對文明的發展、對人類的完善來彌補。
下了地道,緩慢前行。葬坑中多以陶制器物為殉,果然乃文景之治,節儉有度,與民休息。相較金銀銅鐵、綾羅綢緞,這已是百姓之福。人俑眉目清秀、軀體修長,或許是錯覺,總覺得他們面帶淺笑,與秦始皇兵馬俑武士們猙獰的面容、健碩的身材形成鮮明的反差。想起余秋雨先生所作《莫高窟》一文,先生看著壁畫所展現出的畫風面貌,便可大體猜測作品的年代。對于唐代的壁畫,先生說,那是一種揚眉吐氣般的歡樂,由于自信,他們的神情反而更加恬靜、素淡和自然,洋溢著只有盛唐才有的輕快和樂觀。文景之時,沒有盛唐的華麗張揚,但這些微笑的陶俑,顯示出那個年代的人們對生活的自信與自足,顯示出文景之治帶來的海晏河清、安寧祥和。考古,讓歷史變得鮮活,讓某個時期的生活景況、社會風貌、物質成就、宗教信仰等得到填充和展現,讓世世代代的人們得以感受到生命的傳奇。然而,看著如此規模的一座陵園,其是由多少百姓的血淚熔鑄,難以想象。后轉念一想,這就是我中華兩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就如那永遠朝向皇帝的人俑,人治的帝國,從來只靠統治者仁德的施舍,從來只是勝利者書寫的神話。百姓,何曾有過選擇的權利,何曾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但這就是歷史行進的軌跡,人民群眾創造了歷史,王侯將相塑造了中華民族的英雄意象。
忽地憶起李白之作——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我知道你想我,你才喚我來看你。
我知道你想我們,我們不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