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成兆文
衣服往往是穿的時候嫌少,洗的時候嫌多。
春去夏來,抵御嚴冬的防寒服必須退場了,妻子在衣柜里搗騰,舊衣服紛紛亮相。
有人說,衣服只要三年不穿,就必須及時處理了。可妻子卻拿著一件三年前購置的大紅外衣,驚喜地說我終于能穿這件衣服了。新冠肺炎疫情宅在家里,她胖了。
我的舊褲子一件一件翻出來,壓得皺皺巴巴,妻子嘴里嘟噥說這就是你沒有褲子穿啊,看看,多少件了?說著一件一件壓平,仿佛是撫摸一頁頁發舊了的日記。
記得多年前聽聞的故事,彭德懷元帥大軍行到河西走廊,發現很多大娘不下炕,原來是窮得沒有褲子穿。當別人當笑料談論此事時,我覺得太平淡無奇,因為鄰家小姐姐就沒有褲子,很多小學同學屁股都露在外面,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聽老師講“a、o、e”,我的同桌魏天明屁股蛋上用縫紉機走了兩個桃形布片,令人好生羨慕。
成年后認識一位家境闊綽的哥們,無意談論起衣服,說他小姨又給他買了八條褲子,心想人該有多少條腿。后來,知道有些有錢人,出國訪問,幾十個箱子裝衣服。一些被民眾趕下臺的國外政要,衣服掛滿了多個大倉庫,原來一個人可以占有很多衣服。再后來,盛傳美國的中產階級每天換一件從中國進口的襯衣,因為太便宜他們已經懶得洗衣服了。我也不覺得驚奇,曾經西北最大的次品集散地秦安小商品批發市場,一件上衣不到五元,看起來光鮮只要一見水就廢了。五年前,一友出國訪問歸來帶給我美國超市里采購的中國襯衣,至今仍然是我出席正式場合的標配,這讓我意識到貧窮確實限制人的想象力。
在過去很久的北方,衣服是老大穿完老二穿,穿衣服就像接力賽,所以,妻子小時候常穿新衣服。舊衣服的歸宿是破爛到實在無法縫補的時候,母親們就會把舊衣服還原成破布片,用漿糊兩三層粘起來,貼在外墻上,等干穩了后一層一層疊起來,納成千層鞋底,供孩子們穿上走四方。我也曾記得,在外地工作的叔父叔母,帶來同事們淘汰的舊衣服,我們穿上曾引來很多人的羨慕。20世紀80年代初,大姐中學畢業當裁縫,我們很快有了新衣服,沒過幾年,叔父叔母就收到了來自老家的裝滿新衣服的包裹,這時候就輪到他們的同事羨慕了。
《三國演義》里劉備轉述古人的話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边@句話既可能是嚴重的大男子主義,也可以解讀為對衣服的高度重視。但凡衣服,總會是日久發舊的。不過,在古人眼里,衣服儼然是人身份的象征。歷史上許多野心家最大的愿望是穿上龍袍,為此不惜鋌而走險。峨冠寬袍曾是讀書人的象征,孔乙己窮困潦倒,但舍不得脫下他那象征讀書人的破舊長袍,過去讀這個故事好笑,現在覺得辛酸。
衣服可以發舊,但內涵卻與日常新。我曾對一名自認為關系很熟的大佬說,你也太不講究了吧,怎么穿這個皺皺巴巴的短袖,他就用詫異的眼睛看著我說:兄弟,看清楚了沒,巴黎XS的,一萬八千多,我頓時臉頰發燙。讓人臉紅的還不止這件事,前幾天我穿了一件妻子新買的粉色襯衣出門,一位平時不說話的同事很熱情打招呼,說你也是同志啊,驚我一跳。
如何處理舊衣服成了很多人的煩惱。過去城里人的舊衣服曾是鄉村的香餑餑,表哥曾光著身子穿著一件捐贈來的西裝干農活,嫌棄城里人衣服不實用?,F在,情況正在發生著急劇變化,衣服如果太舊就不好意思捐贈了。夜市地攤上曾有很光鮮的衣服,說是國外進口來的,幾乎是白菜價。有人搶購,有人不屑一顧說,那衣服誰知道是什么人穿過的。我的同事喬遷新居,得意洋洋地說他經過半個月的順手捐贈,家里終于寬敞些了。
在古人看來,衣服是另一個生命的象征,因此,很多英雄留下了衣冠冢。人去世了,衣服一般就是殉葬品。兩千多年前敦煌漢墓里,就有制作精良的絲綢衣服,中山靖王的金鏤玉衣蜚聲海內外,它們被陳列在博物館,這樣的舊衣服算是最輝煌的去處了。十八年前的秋天,我的兄友結婚,嫂夫人身材高挑,膚白如雪,穿一身紫紅的旗袍,儼然是古希臘的驕傲公主。去年秋天,她遽然而逝,我從遙遠的敦煌趕回來,只看到那身曾給她帶來萬眾目光的大紅旗袍,在火焰中熊熊燃燒,心被一股奇異的力量碰撞。
舊衣服在陌生人眼里就是業已淘汰的物件,而在親人眼里是充滿記憶的朋友。捐贈的衣服如果能夠給別人帶來溫暖,那應當是一件愜意的事情。但自己的心愛之物,在別人眼里可能一錢不值。妻子說,舊衣服不捐的話扔了吧,反正擱在家里礙人。聯想到地攤或垃圾場見到過太多的舊衣服,我默默把妻子打包好的舊衣服一件一件抽回來,繼續占據我的衣柜。每一件衣服都讓歲月浮現,那里有妻子的笑語,有我逐漸老去的年華,也有已經故去母親曾經細心的針腳。
前幾天,女兒又嚷著要買新衣服,我說孩子你的衣服柜子都裝不下了吧,女兒噘著嘴說:老爸,這都到啥年代了,誰還沒有幾十件衣服?妻子說孩子要就買吧,反正就這一個娃。我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