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康/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
有關記憶的研究在心理學、社會學、歷史學、人類學等諸多領域均有涉及。英國心理學家弗雷德里克·C·巴特萊特區分了“群體中的記憶”和“整個群體記憶的傾向”。他贊同涂爾干的觀點,“主張個體不過是一種特殊的群體,以便堅持認為群體具有個體的一切特征。”社會記憶理論奠基人莫里斯.哈布瓦赫認為記憶是一種集體社會行動,現實的社會組織或群體(如家庭、家族、國家、民族,或一個公司、機關)都有其對應的集體意識。 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之所以回憶,是因為他人刺激、促動、激發了自己,他人的記憶幫助了自己的記憶,自己的記憶借助了他們的記憶。”櫻井龍彥提出“災害民俗學”的概念,指出防災過程中不可缺少的是如何傳承災難留下的記憶,以及如何有效地利用這一傳承來助成災難的預防和災后重建。 日本學者小關隆對記憶下了定義“記憶是人們對過去的知識和情感的集合體,記憶的形成是一個表象化的行為。亦即,人們從過去發生的事件中,基于現在的想象力對特定的事件進行選擇、喚起、并通過表象化的操作重新建構的行為。”
國內的“記憶”記載在宋代就有出現,我國學者張文在《宋代災害記憶的歷史人類學考察》中寫到了宋代人對于災害的記憶。從歷史人類學和社會倫理的角度,以宋人對災害的記憶為切入點,觀察災害作為一種群體行的文化創傷對宋代社會的影響。在士大夫看來災害是上天對人事的警示,以此要求帝王自省,糾正政治錯訛。而民眾對于災害的認識方面,則普遍存在宿命論的特點。 孫峰在《從集體記憶到社會記憶——哈布瓦赫與康納頓社會記憶理論的比較研究》寫到一個社會有歪曲的記憶并不可怕,需要我們做的就是要正確對待社會記憶所產生的問題。尤其是對于中華民族這樣歷史曲折的民族來說,更要理性對待曾有的苦難記憶。王曉葵學者則將記憶概念引入民俗學研究,認為這樣不但可以為我們分析民間傳承的本質提供了新的方法,而且能夠將民俗學研究與當下的社會文化現象結合起來。通海地震所在的特殊歷史時期,受災群體的經濟條件、自然環境、文化素養等與當代人具有明顯差異,諸多真實記憶已被磨圓。
盡管幾十年來關于災害記憶研究的文獻或其他資料逐漸增多,但由于研究還處于比較淺顯的階段,也還存在諸多不足。研究方法單一。災害記憶的呈現形式包括文本和口述兩種,現在大多數資料都屬于文本記憶,口述史的資料收集和整理很少。現有研究與社會現實脫節。記憶是一種集體社會行為,人們在不斷社會化過程中得到記憶,也在社會實踐中拾回和重組這些記憶。無論是哪種記憶建構方式都對防災減災體系建構有指導性意義。
2000年1月上旬,名為“通海地震30年祭”的一系列活動,在云南省通海縣進行。5日,通海縣委書記孔繁喜詳述了30年前地震的死傷人數和財產損失情況,重拾人們對大地震的歷史記憶,期望人們時常做好防災減災工作。為傳承這段記憶,當地災民在村民委員會樓房墻壁上鑲嵌“地震歷史記載碑”記載這一歷史,像這樣的地震記事碑,通海縣境內共立了3塊,被波及的鄰縣也有。在縣內,除了這些記事碑,還有民眾的記憶;2010年1月5日,云南省玉溪市還舉辦“通海縣7.8級大地震”40周年紀念會。時隔多年,當時的經濟、政治、文化發展實力和心理創傷,很多人的這段記憶到現在已被埋沒,縣內很多年輕人對這次大地震了解甚少。一些紀念活動、記事碑和紀念館在今天由于人們的重視度不夠,很少人關注。
被訪人:通海縣六一村村委會門衛張大爺訪談時間:2015年8月20日
作為普通村民來講,更多的是記憶自己身邊發生的事,自己家的事,自己的經歷。
張大爺:地震當天晚上覺得很熱,在床上睡了好久才睡著。地震發生后自己被壓在土下面失去意識,是我家的舅舅講的。當時我家里面的人以為我已經死了,然后叫人把我抬到專門放死人的地方。我醒過來的時候可嚇人了,身邊躺著的都是死人,缺胳膊少腿少頭的好多。隨后遇到送死人的馬車我又跟著回去。家里就我二姨爹家兒子被打死了,我家村子里好像死了幾十個,具體的就不知道。回到家后大家都在刨土救人,有好多人邊哭邊刨,因為我家傷亡不怎么嚴重,所以我的父母哥哥姐姐都去幫忙鄰居家一起救人。由于當晚一直有余震,也不敢回家,就大家一起在曬谷場鋪點草席就睡著。第二天早上7、8點上海醫療隊就到達我們村展開救援,由于以前呢自己當過民兵,我也跟著他們一起救援。當然最主要抬死人的活就給地主富農們干。飯也給他們吃,但是如果干不好就會開批斗大會。
被訪人:通海縣著名作家楊楊 訪談時間:2015年8月18日
2008年6月做客鳳凰衛視中文臺的楊楊講述了通海大地震的歷史真相。并首次提供了十多年來收集的珍貴地震歷史圖片和文獻資料。
楊楊:那年,我不到6歲半,而我對于童年最有效的記憶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之前的東西一樣都回憶不來,當時對于地震的事我卻感覺歷歷在目。我童年的記憶被罕見的震災塞滿,那些可怕的記憶伴隨著我的成長,一切都讓我刻苦銘心,忘記不了。那晚讓我記憶最深就是震前熱得大家無法入睡,震后卻又變得寒冷不堪。所以地震后,我們從村中逃出來,全都是赤裸上身,小孩是這樣,大人也是這樣。所以非常冷,我們小孩子冷得發抖。后來有人弄來了一對柴,就在谷場中央,點起了火堆。當時我們可開心了。感覺體驗到了一下子從地獄里跳進了天堂的感覺。但時間不長,就有兩個民兵趕來,命令大家趕快把火滅掉。民兵說,戰爭爆發了,敵人的飛機馬上就要飛過來,如果我們這里有火,就會被敵人發現,敵機就會往我們這里扔炸彈,村莊就要遭殃了。大伙一聽,嚇壞了,立即行動起來,幾下就把火打熄了。火一滅,冷風吹來,我們的身子馬上變得冰冷……
作為作家楊楊似乎比別人看得更多,思考得更多。接受訪談的楊楊告訴我們他其實真的不太愿意去回憶這段歷史,但這似乎又是責任。只有講述了、回憶了讓能永遠的記住歷史。才能讓那宗發生在西南一隅、人們知之甚少、不被人關注的一樁“歷史懸案”浮出水面,進入歷史,進入人們的視野。回憶不是為了讓我們去痛苦而是讓我們學會勇敢的面對歷史。
根據1970年通海大地震受災情況看,可以從災害記憶建構入手做到提高民眾的防災減災意識,減少之后可能出現的不可預測災害。自然災害具有突發性特點,現代科技也無法準確推斷其發生的具體時間,須做好災前防御工作。災害性大地震在同一場域,可能上百年甚至數百年才會發生一次。生活在地震危險區域的居民,可能終生,甚至幾代人也感受不到地震的殘酷和威力。一個地震區的人們經受的地震災害和血的教訓往往容易被人們淡忘。后代的人們因無法親身經歷,很難對地震的威脅引起應有的重視。
現今人們對于如何抗御地震災害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每次大地震的經驗總結。通常構建災害記憶有利于鞏固抗御災害的經驗和提高人們的防災意識,就地震災害而言,災害發生之前會有許多預兆,如井水變渾濁、牲畜不寧等;也有諸多經驗性防災減災的例子,比如1920年甘肅海原大地震,造成了27萬多人死亡,地震之后,當地也產生了一些新的習俗,比如當地人每年會在地震曾經發生的11月初7前后,把扁豆或者黃豆等原糧炒熟了吃。據說地震時,很多人被壓在房子下面,就是靠吃原糧活下來的。現在,很多人家都習慣性地在門背后放一把鐵鍬,以備萬一被埋在下面,能夠藉此自救。又如,1976年唐山大地震發生時,有人避災時被自行車絆倒。之后受災者吸取了教訓,樓道里不再停放自行車,即使是盜賊猖獗的年代。
近年來災害頻發,人們的目光還停留在對建筑事業的探索上,大多數人認為,牢固的房屋可以增添人們的安全需要,但人們更需要的是一種心靈安慰,而以神話、傳說、故事、史詩、說唱等方式出現的口頭傳承可以滿足這一需求。在災害發生的過程中,利用這些地方性知識團結受難者,運用“自救”、“共救”、“公救”的理念,努力構建一種“自救-他救-互救”的救援模式,同時撫慰受難者的情緒。災害發生后,受難者意味著面臨重大應激,應激反應如果過度,會使個體失控,造成心理疾病。災后這種災害記憶創傷是大多人都會有的,如救災志愿者、受難者、記者等,僅依靠人工心理干預是不夠的,通常需要媒體的介入。對于觀看媒體報道的人來說,記者報道幸存兩人與死亡兩人給他們造成的心理創傷是不一樣的,面對不同的對象,在不同的情境,不同的信息傳播給人造成的記憶創傷是不一樣的。災害救援過后,我們應從災害記憶傳承的角度,設立紀念碑、保存災害遺址、舉辦隆重紀念會等方式來建構災害記憶,從而在意識層面形成一個“災前防災-災中減災-災后傳承”的良性循環模式。
災害記憶是區域災害文化形成的有機部分,對于災害記憶的關注與研究,有利于幫助當地人更理性、客觀地看待災害。當代滇中地區防災減災應利用災害記憶,從認知和舉措等多層面提升社區防災減災能力,幫助人們建構“自救-他救-互救”的應激理念,形成更具本土特色的“災前防災-災中減災-災后傳承”的災害治理機制和對策。
注釋:
①孫峰.從集體記憶到社會記憶——哈布瓦赫與康納頓社會記憶理論的比較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文,2008(5).
②孫峰.從集體記憶到社會記憶——哈布瓦赫與康納頓社會記憶理論的比較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5).
③(日)櫻井龍彥.災害民俗學的提倡[J].陳愛國,譯,民間文化論壇,2005(6).
④王曉葵.記憶論與民俗學[J].民俗研究,2011.
⑤張文.宋人災害記憶的歷史人類學考察[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10).
⑥楊楊,云南省通海縣人,青年作家,2008年6月做客鳳凰衛視中文臺《口述歷史》欄目,以親歷者和調查者的雙重身份,講述通海大地震的歷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