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平原

■丁東亞

與父書

飛過滄江的鶴群落進了昔年的井里。在烏相鎮

年邁的父親探下身，輕搖頭顱，望一眼燈下的黑影

他不出聲。說不出內心的蒼白與恐懼，活在小小的村子，了此一生。

我仿佛他卡在喉間的刺，每一次呼喚，都帶動他疼痛的聲音

我非不孝子。

父親，你守住一個女人

她是永久的善良,養育了三個兒子。

父親，你待在村里，種你那十畝大田，英雄一樣

站在田間，指點江山。或睡在田頭哼支小曲

止住夜晚浮漲的悲傷。

父親，你知道，在烏相鎮，守口如瓶是一生的信仰

你守著村莊的秘密，以簡單的形式見證著生活和死亡。

它是你的烏托邦。

浣溪沙

拜訪者走后，妻去買菜。墻上的掛鐘

滴滴答答 仿佛夜下告密者。

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惹人生氣

傍晚，陪父親院中飲酒

聽他訴說鄉下的事情：南遷的三叔

買了新貨車，鄰家嫂子生了閨女 老村長

又醉酒，欺罵了兒媳。他總掛念的還是

山前的幾畝水田 屋后的菜地一壟

細雨落下時候，妻女的笑聲依稀響起，

灑滿庭階。之后，女兒在屋里跳起舞

父親來了又走。每次總叮囑我回去看看

仿佛我是他多年前丟失的兒子 不再歸去

落梅風

籬笆院里的梅花開了。鄰家小妹又在

黃昏時候唱起了歌。

冬天很冷。鴉瘦人老。儲下的白菜

躲在黑暗的地窖里睡覺。它也怕冷

像你一樣。像大雪淹沒的村莊 哆哆嗦嗦

寡婦一樣，一襲素裝 憑吊早逝的丈夫

忘了還要幫你熬藥。親愛的，

這次多添一錢梅花 死去的孩子別再去想

我們還要活著。需坐聽風聲相悅。

此后，掌燈。研墨。寫下祭文掛在墻上。

短 句

想念就是頹廢。我驚恐

夜色吞食的灰鳥叫聲嘹亮 一次向下的墜落 割傷夏日

我不能吐露實情 告訴你七月不過

一場無解的夢。

如此甚好。我們可以在夢里入戲

你唱你的昆曲

我吟我的詞句

聲色犬馬是他人的

我們只愛山水 不負一生。

秋日記

小店不過五平米。鄰家女孩的哭聲

有似野菊花的圣潔。

想到女兒，他再次把酒杯斟滿

塑料小勺和刀叉，已在他衣兜

珍藏了一段時日，在循環的老歌里

有著她小手觸摸過的暖意

無數次，他想要帶她回到故鄉

看大海般的麥田在平原之上掀起巨浪

聽泥墻下秋蟲悅耳的長鳴、雨敲青瓦……

已是深秋。野芷湖畔雨細風涼

這樣的傍晚，野鴿在水邊梳理羽毛

坐觀垂釣者，尚無羨魚情。喝一杯吧——

他舉杯遙敬，須浮鷗俯沖而下

放水鴨的小婦人劃動小舟，漣漪在水面蕩開

雪落平原

雪已落得很深。它終將覆蓋一切。

村莊是白色的；

樹木是白色的；

道路是白色的；

鳥群是白色的；

雪已落得很深。記憶在清晨開始復蘇。

耍猴人挨戶乞討，風把雪花

灌進他半縮的脖頸

驚覺的老狗，吠聲蒼涼，在平原之上幽蕩

出門上學的孩子，在老祖母眼里

像極了一個個移動的小雪人

在從前的時光里緩緩行進……

雪已落得很深，為一場隆重的葬禮

五月：給女兒

1.

沒有車馬通向他鄉。

在五月，我必須用情至深

在你到來前放下全部的榮耀把河流歸還河流

把山野歸還山野

古雅的事物藏于鏡中

我必須熟悉故事和生長

愛上你饑餓的哭叫

想象自己是一匹雀躍的駿馬要帶你馳騁草原與邊疆

2.

此時，允許一切被命名

允許推杯換盞允許風雨同宿

允許熱愛與占有

而每一個夜晚

星辰像極了你謎一樣的雙瞳

哦，日子：云一般輕盈

是否該向你澄清

那些我愛過的女子

都是你的一部分 她們

更像是月圓之夜眾人奏響的扇形曲調

多年后開始在薄霧彌漫的清晨蕩漾

3.

新生。何等的莊嚴恢宏！

那誕下你的女人

從不輕易向人顯示她隱秘的幸福與疼痛

一次幾近死亡的孕育

耗盡了她的溫良與兇猛

甚至她無數次夢到那條青蛇掀起了大浪

在大海里發出驚悸的嘶鳴

我承認，當我企圖辨識出你的性別

門開了。

4.

來吧，孩子。

空寂終將為風吹去

你屬于歡喜。

如果你亟需在我的懷抱盛開

我相信無論何時都會有光亮

那些我們安睡過的地方

都被叫作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