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二題

■鄒龍權

蝜蝂堂叔

蝜蝂是善負重、特貪婪的小蟲，遇東西不論好壞都背上，直至負重不起為止。若遇人減壓幫他重新站起，照樣見東西都背，又愛攀高處，最終墜地摔死。夜讀柳宗元的《蝜蝂傳》，深為恥笑貪婪一切、盲目占有、最終不堪重負而摔死的小爬蟲。讀畢，突然想起了鄰居的堂叔。

堂叔大我二十幾歲，自幼給我的印象都是老頭形象。他半茬胡須、半長亂發(fā)，兩三個月剔一次光頭，會露出幾個禿斑的；個頭不高，背微微跎，走路總是低頭看地，左顧右盼找東西似的；嘴里經常絮絮叨叨的，偶爾聽得清兩句一鱗半爪的話，卻永遠聽不清他在講些什么。

堂叔十分勤勞，象一個星光俠。每天早晨天未明就扛上鋤頭種地去了，即使夏日炎炎也是中午吃上一口飯又干活去了，晚上不黑不回來。他家承包的荒山樹被砍光，經過愚公移山基本都開成了梯地，金錢河灘他搶種的地最多。他一個人種有幾十畝地，全村數他家地最多。由于沒錢請牛工、買肥料，種地雖多卻是廣種薄收。雖是廣種薄收，收的糧食供養(yǎng)一個人吃飯卻是綽綽有余。糧食一袋袋堆在家里霉變，一年到頭總是吃著霉變糧、陳化糧。每天早上作一大鍋飯，一頓吃幾大碗，作一頓多半能吃幾天。

堂叔十分霸家，象一只護犢犬。記得大學期間，我在自己家的荒山上割龍須草。由于不清楚邊界，越界割了幾兜草。突然他在對面山上大聲吆喝起來了，嚇得我趕快退回去了，將草放在原地。為此，他整整在我家門前罵了三天，而且也不出門種地，專職在家里罵人。他唱著罵、哼著罵、喊著罵，變著法罵，形式多樣，豐富多彩，樂此不疲。我明知不和他一般見識，還是忍不住生氣。母親勸道：“他才罵你三天，分明是看你是大學生在家呆得少的面子，要是換了別人，非罵上三年六個月，直到有新的咒罵對象出現為止”。他對我似乎還有點口下留德、嘴下留情了。所以他家的東西從不會丟失的，據說連老鼠也不會去他家偷一粒大米。即便如此，偶爾自己把東西弄丟了，總是會懷疑被鄰居偷去，照樣罵人不止，讓人撓心不已。為保一家人安寧，母親每年正月初一敬天神時總是默默的念著：“祈求老天保佑孩子他禿子叔叔家千萬別丟東西”。如此反復祈禱多遍，實在是堂叔馬拉松式的罵人讓人受不了。

堂叔十分節(jié)儉，象舊社會的楊白勞。大學畢業(yè)工作以后，我看他破衣襤衫，連續(xù)幾年向民政部門給他要了衣被，他總是舍不得穿用。給他再多，都是放在家里，過年照樣穿的是破衣衫，象窮苦之極的楊白勞。國家給的五保供養(yǎng)金他不舍不得花，每年回家我孝敬他從幾十到幾百元小錢舍不得用。總而言之，在任何外人看來，有這么窮的人存在，都會憤慨親戚朋友良心何在？地方官員良心何在？地方政府是何其腐敗罔顧民生的！

前年過年回家時，堂叔房子起火了。我見他干活未歸，就破鎖開門滅火。進門后讓我十分震驚，那哪里是住房？分明是一間裝得滿滿實實的破爛倉庫。滿屋裝的盡是木棒柴草，只有兩條窄窄的通道，從門到灶臺瘦人還要側身擠過去。也沒有床，一排竹棍上堆一些稻草，上有一床破棉被。上下木棒堆滿，睡覺時需要小心翼翼的側爬上去。我不知道他的碗箸生活用品放在何處？如何吃飯、如何睡覺、如何生活的？我實在震撼，這分明就是動物的洞穴。起火原因是灶與柴草挨在一起，余火未燼引燃的。火不大，兩桶水就澆滅了。火雖不大，因為堆一屋的柴草，一旦燒起來了必定全為灰燼。火撲滅了，人回來了。他瞧了瞧見沒什么東西被燒，只是哼了兩聲誰都沒聽懂的話，轉身又出門干活去了，一切都若無其事。真是一個淡定堂叔。

去年過年回老家，聽說他已去逝。家人將他房內物料扒出來燒掉時，發(fā)現我與政府給他的七八床棉被、一大捆衣服嶄新未動。最讓人震驚的是，村里人丟失的鋤頭、鐮刀、扁擔、釘鈀、楊杈、破傘、斗笠、草帽……包括我那把丟失后苦苦沒有找到的老虎鉗，都在他家里。每樣多則達至幾十上百件不等，排一大排，銹跡斑斑，蛛絲纏繞，都是一生用不完或排不上用場的無用之物。可以確定都不是他偷的，這些東西都是村民不小心丟失在外被他撿回去的。奇異的是，他的一雙小眼似雷達般敏銳，只要別人東西一丟，都會被他發(fā)現并撿回去。

堂叔走了，給人留下一聲嘆息。他貪婪一切，再無用的東西也會病態(tài)般的占有，狡黠的眼光還提防著身邊的每一個人；不懂取舍，收檢了一屋子的破爛，擠占了所有的生命空間，過著狗窩一般的低劣生活；不辯好壞，一屋子毫無用處的破爛，成為了他的全部人生，到頭來伴隨著一把大火化為灰燼。

一屋子毫無用處的破爛，成了堂叔可悲的人生笑料。我無意笑料堂叔，因為他本來就智商低下、沒受教育、不懂生活。可笑的是許多所謂的智者、能者、強者、貴者，不還是為了一屋子破爛而樂此不疲，耗上人生全部時光、甚至身陷囹圄嗎？只不過他們的破爛稍稍上點檔次而已，無論是房叔、房嬸、表哥、玉癡，還是錢多多、黃金多多、古玩多多、奢侈品多多，可能都是一生用不完或排不上用場的東西。這些人不擇手段、病態(tài)般的占有，卻毀掉了一生的自由、健康、樂趣、名譽。他們的蝜蝂人生不是更可笑嗎？

“于勒”表叔

表叔前兩年病逝了。

他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死后好多天才被人發(fā)現。據說表叔死后的那幾天里，陪伴他的只有一只流浪貓。他是在寒風凜冽的臘月里病死的，是在一個臨時工棚里撒手人寰的，并且是由村委會按五保老人的標準簡陋而匆匆安葬的……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外地出差。遙隔千里，我對表叔悲慘的離世感到心痛和震驚。此前，我有好幾年不曾見過他了。我以為表叔跟著幾個有能力的侄兒，老年生活一定過得很不錯。

表叔傳奇一生，風光一生，積德一生，沒有想到死得卻是如此落寞，去得如此凄慘，只留下一聲凄涼的嘆息。他把生命最后的一點溫暖，給了一只不會言語但懂得感恩的流浪貓。

表叔上過朝鮮戰(zhàn)場，立過功，獲過獎，提過干。七十年代被安排在武漢造船廠工作。對于一個封閉的小山村來說，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親戚家門尤其是他大哥家的八個親侄兒，更是以此為榮。連我們這些遠房的、沾點邊的親戚都感到驕傲。他生性豪爽，心地善良，樂于幫人。侄兒們當兵的、作生意缺本金的、轉商品糧戶口的、看病上學困難的，他都會竭盡全力，解囊相助。他大哥大嫂死得早，八個侄兒更是受益多多。小時候，我們還吃過不少他帶給的水果糖。那些被表叔溫暖關愛的日子，猶如冬日的陽光沐浴成長的心靈。

九十年代初，他退休了。老伴也過逝了，膝下又無子女。樹老歸根。故鄉(xiāng)依山傍水，山青水秀，民風純樸，一片田園風光，正是頤養(yǎng)天年的好地方。加上親人勸、侄兒請，他就作出返鄉(xiāng)養(yǎng)老的決定了。

傳聞，他在武漢的房子賣了一大筆錢，工資待遇又很高，村里人都覺得他是一個金菩薩似的。八個侄兒都爭著要去接回盡孝。當我聽說這個消息時，為表叔老年有了一個可靠的歸宿而倍感欣慰。

老大說：他當兵是叔叔幫的忙，作生意是叔叔借的本，自己又是老大，不帶頭贍養(yǎng)叔叔，怎么也說不過去。老二說：他蓋房子是叔叔幫的忙，不能忘了叔叔的大恩大德。老三說：他進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全靠叔叔托人介紹，不能忘恩負義。老四說：他曾過繼給叔叔，那有兒子不盡孝的？老五說：他結婚時叔叔資助過，不能過河拆橋。其他三個侄子末結婚，沒有自己的房子，暫不具備贍養(yǎng)條件。

開會討論莫衷一是。最后作出決定：由大弟兄五人進城去接，由叔叔選擇跟誰住一起。

兄弟五人進縣城，在車站如約接到叔叔。見到叔叔不再是身材魁梧、神采奕奕的，成了疾病纏身、步履蹣跚的老頭了。從信中雖聽說病了，未想到如此嚴重，病得生活都有些難以自理。這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公司送行的人把表叔交給他們后就返程了。接到旅館住下后，老大借故要忙一單生意先走了。老大頭腦靈活，作生意每月也能掙不少錢。老大媳婦也不缺那幾個小錢，更不樂意飼候病人。這道理明擺著，老大率先走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從聊家常得知，表叔武漢的房子本來面積不大，沒賣多少錢。為給愛人治病及治辦喪事，花得所剩無幾了。第二天，老二借故給讀書的孩子送錢送糧、老三借口企業(yè)要上班，都有事走了，只留下老四老五將老人接回家。

回家后，一致商定老四是過門兒子，贍養(yǎng)叔父是天經地義的事。那時，表叔退休工資近三百元，刨去各種生活開支及看病費用，每月節(jié)余一百多元，相當于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工人的工資。樂得老四媳婦在家懶得種地太辛苦，只當照顧叔叔是上班掙工資。日子雖平平淡淡，卻也是有個依靠。

可是，好景不長。隨著老四在表叔的幫助下買了輛貨車之后，錢慢慢賺得多了，兜里慢慢開始鼓了，日子慢慢滋潤了，老四媳婦也看不上表叔手里那點小錢了。經過一番商議，表叔又轉到老五家里了。

老五將叔叔最后一點存款借到手里作本金，慢慢找到作生意門路后，老五媳婦也不愿飼候人了。經過一番商議，表叔又轉到老六家里了。

九十年代以來，城鄉(xiāng)進入高速發(fā)展階段，掙錢門路多了起來。工人工資漲得慢，退休金的優(yōu)勢一點一點喪失，加上手里的積蓄也被侄兒們慢慢借光了，表叔也就由金菩薩變成泥菩薩，再變成大包袱了。回鄉(xiāng)不到四年，表叔已轉到剛剛結婚的老八家里了。

不久，老八媳婦也不愿飼候人了。此后，表叔成了推來踢去的皮球，心情日慚沉重，病情日慚加重。一開始，由一家贍養(yǎng)一個月，到后來一家贍養(yǎng)十天，再到后來一家管一天過。最后一家一天過也進行不下去了，常常撂在公路上，無人接手照管了。

表叔極好面子，又不想去五保院生活。最后，由村委會調解搭了一間工棚住，八個侄兒排班送飯，表叔的工資平分。即便如此，由于經常送飯不及時，冷一口熱一口的，還不一定按時吃到嘴。

盡管生活如此艱辛，表叔在獨住工棚期間，還收養(yǎng)了一只生病的流浪貓。每次吃飯，表叔都會從牙縫里省出一點食物，喂給那只瘦弱的黑貓。“吃吧！吃飽了，出去跑著玩啊。”表叔經常在喂飽了黑貓之后，這樣喃喃自語。那只黑貓仿佛聽懂了表叔的話，它象征性地站起來，擺擺頭，搖搖尾巴，扭動一下身子，瞪著咕嚕嚕的眼睛，看一會兒門外，然后又安靜地臥在表叔腳邊，不肯離去。

看著乖巧的黑貓，表叔的眼里盈滿了疼愛的眸光。

就這樣，表叔幫助侄兒們致富一個，就被拋棄一次。最后，憂郁地、孤獨地離去。死時，八個引以為傲的侄兒竟沒有一個在身邊，竟沒有一個愿出頭料理后事。有嫡親的八個侄兒的表叔，居然成了五保戶。

當再次得知這個消息時，我為這一殘酷的現實，扼腕嘆息。

帶著無限遺憾的表叔離去了，留在墳頭的只有那只孤獨的黑貓，撲閃撲閃著明亮的大眼睛，尋覓著溫暖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