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樹塔

顧長虹

“立果，秋雙是不是一放暑假就回來？”優優一本正經地看著立果問。

“是啊，我媽媽說她早都出院了，等考完試就回來和我們一起玩。”立果嘴上說著，手里還忙著平板電腦上的游戲。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媽媽說，這個暑假進山駐點兒采松樹塔的時候，帶著咱倆。”優優恐怕有人偷聽似的，趴在立果的耳朵邊說，眼睛還一眨一眨的，頗有點兒特工對暗號的意味。

“真的呀！那等秋雙回來，讓她也去。”立果說完還在平板上歡快地戳了一下。

秋雙去海市上學以后，立果的玩伴改成了前一趟房里的優優。優優可沒秋雙那閑工夫，揪著立果的耳朵讓他寫作業，他自己的作業還不知道咋糊弄完呢。優優吧，個子小小的，走起路來有些內八字，小眼睛一眨，就想出一個鬼點子。立果媽也沒辦法，只要不把房子點著，也只能由著他們玩鬧，量他倆也弄不出什么大事來。

立果媽媽和優優媽媽早就約好了，今年是松樹塔的豐收年，兩家一起進山駐點，采上一個月再回來。孩子沒人管，干脆帶著。

在大興安嶺這片浩瀚廣褒的森林里，有一種收獲叫“采樹塔”。樹塔是馬尾松上的果實，因一層一層包裹著樹籽盤旋向上生長，似塔形，人們就起名為“松樹塔”。松樹塔一般都是一年坐果，兩年成長，三年成熟，五年才能大豐收一次。

松籽可榨油，又因為是純天然果實，如今越來越成為人們爭相購買的饋贈佳品。馬尾松特別有意思，喜歡寒冷的地方，一般都生長在海拔六百米左右的山坡上，樹形不像樟子松那般挺直，多呈叢狀，一個樹根，長出多棵樹干，像花瓣狀四散開來，樹干多呈傾斜式向外展開。遠遠望去，像盛開的花盤，當然那花盤要有幾個磨盤那么大。只要圍在一處樹叢旁，采上半麻袋樹塔，肯定沒問題。

逢上大收之年，如果一家有三個大人一起采上一個月，能采回來幾千斤，按一斤十五元算，賺上幾萬塊沒問題。巨大的誘惑，使得天南海北的“英雄們”在松樹塔大豐收這一年，紛紛撲向大森林。這好事立果媽媽和爸爸怎能放過呢？鎮子里但凡體力和時間都允許的，誰家又能放過呢？秋雙媽拗不過她的央求，答應了秋雙也跟著進山，前提是秋雙爸爸也得跟著去。

林業局為了防止貪心的人把“青果”提前采回來，對全鎮各個路口實施封鎖，等上山考察人員傳回消息說：“果實成熟，可以入山。”所有人才開車奔向自己想去的山頭。優優爸爸他們一行幾人，當然不甘示弱，搬上大包小裹、帳篷廚具、米面糧油……興致勃勃地踏上大板車向駐地出發了。

躺在大板車里，幾個小家伙望著瓦藍瓦藍的天空飄過的幾朵白云，抑制不住地興奮著。高高的落葉松飛一般地后退，似在用它們最高禮儀，歡迎客人們來到它們的大森林。一會兒工夫，幾人一起大呼小叫起來。

“那塊飄著的云彩像鐵拐李！”秋雙興奮地喊著。

“那塊云彩像個大狗熊！”立果簡直有點兒炫耀。

“你說的對啊，真像大狗熊呢。你說，我們能不能碰上大狗熊？”優優一臉神秘的樣子。

啪！

“讓你瞎說！”

優優的話音沒落，他爸爸的大巴掌已經拍在他腦袋上了。山里人忌諱孩子們亂說，雖說童言無忌，可童言往往說得都挺準。

搖搖晃晃的大板車花費了七個多小時，終于停在了一處山坳里。大人們安營扎寨，點火做飯，立果則拉著優優和秋雙歡欣雀躍著奔向了駐地前的那條小溪。

“哈哈哈，秋雙快看！小溪里的立果成了小花貓……”優優看著小溪里的立果，笑得前仰后合。

“不是小花貓，是花臉貓，大花臉貓……”秋雙看看小溪，再看看立果，“咯咯咯”的笑聲，驚飛了幾只小鳥。

立果仔細看看溪水里自己的那張臉，也禁不住笑了起來。早上著急沒洗臉，被汗水沖出一道道印痕，簡直是新時代大花臉。

“看我這新時代最可愛之大花臉如何秒變清新奶油小生！”話音還沒落，立果雙腳已經蹦進了小溪，嚇得一群小魚兒完成了一次世界級大逃竄，魚群瞬間組成了一艘“航母”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了下游。只捧起點兒溪水胡亂抹了兩把臉的立果，踏著溪水追起了魚群，腳下濺起的水花，被西下的晚霞映成了紅色。秋雙和優優禁不住誘惑，也跟著踏進了溪水，三個孩子的笑聲，奏響了山林里一支歡樂的歌。

第二天，他們幾個的日子可就沒這么歡樂了。大人們為了防止優優被草爬子傷害，早在春天就帶他打了疫苗。沒了這層顧慮后，其余的擔心無非就是蚊子叮咬了，大森林長大的孩子，誰還在乎蚊子咬上幾口呢。優優爸媽帶他來山里，除了擔心他沒人看管之外，其實還藏了一個私心：這小家伙一談學習就像上刑，這次讓他吃點苦頭，勞動是最好的教育嘛！

但優優可沒覺得苦，雖說那座山包才六百多米高，秋雙和立果爬到一半的時候，已經叫苦不迭。可能是優優平時總鉆南山的樹林玩，已經適應了蹚著杜鵑花叢前行的艱難，他不時跑到秋雙前面，給他倆趟出一條小路。這一幕讓優優媽媽有點始料未及。“哼，等往山下背樹塔，看你還能不能行！”

優優哪里知道媽媽這么深的“套路”，他屁顛屁顛地以為三個孩子里他最勇敢，一定會被大人們表揚一番呢。等挨到山頂，優優爸爸選定了一叢馬尾松，給他們三個一人發了一個小袋子，千叮嚀萬囑咐：“我們都在附近的地方，你們幾個不要害怕，就圍在這兒摘松樹塔，千萬不能亂跑啊，狗熊真的隨時會出來的。如果真發現有狗熊過來，怎么嚇走它們，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武器我都帶著呢！”優優和立果一副毫不畏懼的樣子。

大人們可不能守著他們幾個耽誤工夫，他們得去完成每人每天采回三麻袋的任務。他們三個的小袋子是立果媽媽利用在市場擺攤賣菜的閑工夫，特意用布縫的，還縫了寬寬的肩帶，這樣背下山的時候，肩膀能少疼一點兒。給秋雙的袋子是最小的，女孩子哪兒背得動那么多呢。摘樹塔的時候，秋雙可不示弱。她按照爸爸教的，把袋子放在胸前，這樣摘下來的樹塔立刻就被放進袋子里。秋雙對學過的“統籌方法”領會深刻，做什么事都講究事半功倍。立果看秋雙這辦法不錯，立刻效仿，果然沒一會工夫袋子底就裝滿了。優優可不這么想，他圍著每個樹尖轉悠，專挑大的往下摘。一把擼下來三四個之后，再低頭扔進地上的袋子里。

收獲的喜悅讓幾個小伙伴忘了來時的艱辛，更不知下山負重的困難，只興奮地搶著往袋子里扔松樹塔。正摘得起勁兒，優優像發現了什么似的，“停，都別出聲，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狗熊來啦，狗熊來啦，優優快拿鐵桶！”立果斷喝一聲，“秋雙，趕緊過來，躲在我身后！”

秋雙舉起手，正在摘一個大大的樹塔，被立果這一聲大喊，嚇得一哆嗦，摘在手里的樹塔一下子掉進了胸前的袋子里，她抱起袋子就往立果這邊跑。再看優優已經舉著底朝上的鐵桶，掄起木棍，“當當當，當當當”敲得震天響，還配著狂喊：“狗熊來啦，狗熊來啦！”立果喊完，放下袋子便從褲兜里掏出一掛鞭炮，三下五除二就掛在了一個樹梢上，掏出打火機點著捻子，“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震徹山谷，狗熊沒嚇到，卻把四散開去的大人們嚇得全都跑了過來。

“狗熊在哪兒？往哪邊跑了？”優優爸爸一臉驚慌地問。

“你們見到狗熊的身影了？聽到狗熊的聲音了？”立果媽媽著急地問。

“我們沒見到狗熊啊，優優說有不一樣的聲音，他以為狗熊來了！”秋雙趕緊回答大人們的疑問。

“狗熊即使來了，也不會離你們特別近的，只要我們不侵犯它們，一般它們也不會傷害我們的。下次一定要好好觀察一下。”秋雙爸爸脾氣最好，摸摸優優的頭，滿臉的慈愛，弄得立果和優優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你們幾個不用害怕，我們就在你周圍，就是真有狗熊來了，我們也會比你們先發現的。”優優媽媽又一番叮囑之后，才去了另一叢馬尾松跟前。

沒有了狗熊侵襲的顧慮，他們幾個摘樹塔的速度明顯快了很多。還是優優這個家伙心眼最多，專挑大的摘，布袋子很快塞滿了。他又跑去幫秋雙，當然如果離立果近的時候，也往立果的袋子里扔。反正大人們說了，三個袋子裝滿，他們的任務就算完成。摘完樹塔，日頭已經西斜，大人們喊他們過去一起吃飯。

“爸爸，山上吃這面包咋比家里的好吃呢？”秋雙一副認真的樣子問。

“就是，就是，我這饅頭咋也比家里的香呢？”立果隨聲附和。

“那還用問，累得唄，吃啥都香。”優優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

“都多吃點啊，一會兒下山可比上山還累呢！”優優媽媽意味深長的補了一句。

“那有什么累的？不就是一袋樹塔嘛，在班里勞動，我還和同學抬過一袋子小石頭呢，根本沒覺得累。”這次立果信誓旦旦地不服氣。

“就是就是，不就一袋樹塔嘛！”優優也是一臉不屑的樣子。

秋雙看看他倆，又拎拎袋子，忽閃忽閃眨了兩下大眼睛，啥都沒說。這可是她第一次背這么重的東西，心里還真沒底。她回頭再看看大人們的麻袋，吃驚得大叫起來：

“張叔叔，你們不用優優幫忙就采了三袋子？”

“李叔叔，你和阿姨不用立果幫忙，也采了兩麻袋半？”

“爸爸，你也采了一麻袋半，你能背的回去嗎？”

剛才還一臉驕傲的立果和優優，完全被爸媽的神速嚇到了，跑過去試圖拎起麻袋，盡管用盡蠻荒之力，麻袋根本沒顧及他們的尊嚴，紋絲沒動。

立果爸爸抬手摸摸兩個小家伙的頭，“上山容易下山難，男人養家靠的是肩膀。小男子漢們，咱們出發吧。”

秋雙第一次看到大人們背樹塔的樣子，滿臉吃驚的表情還在繼續。她看著優優媽媽先是背起一個木板做的“L”形的工具，木板朝前的一面上釘著厚厚的布帶，恰好挎在雙肩上；木板朝后的一面，恰好夠放上麻袋。優優爸爸幫優優媽媽把麻袋放在她的后背木板上，綁結實以后，又去幫他們三個背上袋子。“你們的袋子最多能裝三十斤，誰能一直背到山下不用歇著，晚上可以多吃一個饅頭。”優優媽媽背起一袋樹塔，“走吧，小英雄們，我們開始出發！”說完，她便走在最前面，立果、優優、秋雙依次跟上。

長馬尾松的山，大概就是為了保護這些樹不被破壞吧，通常總會有些陡峭。背著馬尾松下山的人們一般要走“Z”形路線。如果直直地往下走，一百五十斤到二百斤一袋的樹塔，會壓得人“倒栽蔥”直接滾到山下，下場可想而知。盡管嘴上不服，走出去還不足五百米，秋雙已經跪在灌木叢里休息兩次了。每次都是立果拉她起來。

“我的媽呀，咋這么沉呀，我的肩膀要掉了！”秋雙一個勁兒告饒。

“我的肩膀也疼死了！小心前面的塔頭墩子，太滑！”立果話還沒說完，就跑在了秋雙的前面，讓她扶著自己走。

優優干脆放棄了保持鞋是干爽的這個最低要求，一腳沒踩住塔頭墩子，滑倒在水里，身后的袋子一傾斜，他直接跟著來個“嘴啃泥”，一下子趴在了塔頭墩子上。他多希望媽媽拉他一把，抬眼看看媽媽搖搖欲墜的樣子，優優的眼淚突然在眼眶里打起轉來。

立果和秋雙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趕緊過來拉起優優。再看看他倆，眼淚也都在眼里含著，大人們似乎忘了他們幾個，一個個走得那么快。

哭著，累著，走著，他們看著大人們放下背過來的麻袋，又返回去背下一袋，他們幾個誰也不敢和爸媽提條件了。接連又栽了幾個跟頭，總算到了帳篷里。放下樹塔之后，優優破天荒說要寫一篇日記。顯然，這一天的勞累，著實嚇到了優優，秋雙悄悄對立果說，我保證，這個家伙寫的是“好好學習，不再調皮。”

本就沒計劃天天讓他們跟著采樹塔的大人們，第二天讓他們留在帳篷里寫作業，不許亂跑。好好寫作業，優優做得最快；不許亂跑，那豈是優優的風格。不消一刻工夫，帳篷外的草地上，優優已經抓起了螞蚱。桿頭上叮當作響的風鈴，昭示著夏日山林里風姑娘飄飛的速度。綠色的草，五色的花，靜止的云，廣袤的大森林，三個小家伙跳動的身影，為大自然勾勒的這幅無與倫比的畫卷增添了一份律動，像極了協奏曲里歡快的音符。

秋雙奔向了草地上的野花，她想采一束放在爸爸的鋪邊，這次她看到了爸爸的不容易。忽然，一個黑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像個黑球一樣朝她“滾”了過來，秋雙喜歡得想立刻抱起它，扔下手里的花兒，也朝那個小家伙奔去。

“秋雙，快回來，千萬不要抱它！”立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聲嘶力竭地朝著秋雙大喊。

桿頭上的風鈴，似乎也看到了一場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使勁兒地搖晃起來。

秋雙聽到立果的喊聲，一回頭，嚇得差點撲在地。一只龐大的黑熊像離弦的箭一般沖向她。

“秋雙，快往那個小家伙旁邊跑，千萬不要碰它！快跑啊，快跑！”立果一邊敲著鐵桶一邊朝著秋雙迎來，此刻的優優已經掏出了褲兜里的鞭炮，以百米速度沖向了秋雙。噼噼啪啪亂響的鞭炮著實發揮了作用，狂奔而來的大狗熊帶著它的小寶寶飛似的奔向了大森林。立果和優優拉起秋雙，也飛奔回了帳篷。

“原來大狗熊愛它的寶寶和我們的媽媽愛我們是一樣的，它一定以為你要傷害它的寶寶！”優優第一次這么認真地和秋雙進行了深刻的總結。

“我怎么會傷害它呢，那個小家伙太可愛了，我就想抱抱它！”

“你以為啥都能抱呀，那是誰啊，那是大狗熊的孩子，不要命了你！”從沒跟秋雙發過火的立果，氣喘吁吁地訓斥秋雙。“以后，你再也不許亂跑！這次是僥幸躲過這一劫！”

“是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干這么傻的事了！爸爸他們太不容易了！”秋雙的眼淚像噴薄的泉水，嘩啦啦肆意流淌開來，惹得立果和優優都低下了頭，默不作聲。不一會兒，優優拎著翻動樹塔的耙子，走向了帳篷外鋪了一地的樹塔。立果拉拉秋雙，也跟著走出了帳篷。

夏日的陽光盡管有些過分，幾個小家伙還是汗流浹背地翻動著亮晶晶的樹塔。立果說他也要寫一篇日記，題目叫《我明天還去采樹塔》。秋雙撿了兩個最大的樹塔，用紅繩系上后，掛在了風鈴邊的桿頭上，她說她也要寫一篇作文，題目就叫《兩顆樹塔》。

不時飄動的風鈴，嘩啦啦地響徹山谷。兩只狍子仿佛聽到了森林的呼喚，一撒歡兒又投進了森林的懷抱。樹干上的松鼠，探頭探腦地看著地上鋪滿的樹塔，跳起了歡快的舞蹈。嘰喳喳的鳥兒們，在空中流連盤旋，它們是在為幾個小家伙加油助威嗎？